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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对1178年4月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六七、《水心别集》卷九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朕绍休圣绪,厉精万机,夙夜靡皇,庶克有济。
今兹登进多士,咸造在廷,将以讲明治道,考观素蕴。
角虚文而废实用,朕无取焉。
历稽邃古,三皇之书谓之《三坟》,以言大道;
五帝之书谓之《五典》,以言常道。
夫出治之经,要本诸《五典》,而《三坟》所载曰大道云者,果何所谓耶?
仲尼之门,难疑答问,惟仁尤重,或以爱人为仁,或以刚毅近仁,或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其他论仁不一而止。
夫圣人立教,宜有定说,乃多为之目如是,后之求仁者果安所从耶?
汉高帝制礼,欲度其所能行。
齐、鲁两生,召之不至,谓「必俟百年而后兴」。
叔孙通达于时变,定一王之仪。
二者之见,其孰是耶?
唐太宗论乐,谓「治之隆替无关乎此」。
杜淹疑其不然,虽魏徵亦曰「乐在人和,不在声音」。
二者之论,其孰当耶?
朕上宪帝皇之道,中参将圣之训,下监汉、唐之迹,烛理未深,治不加进。
故欲彊国势而威令未孚,欲恢王纲而规模未广,士风惰而未振,民力艰而未裕。
抑尝览苏轼之论,言「天下之势,中国士民,优游缓带,勇气消耗,而戎狄之赂,转输天下」,以为一时深弊,朕有感焉。
子大夫以选待问,其考引古初,攈摭经史,博举先儒之言,茂明当世之务,条著于篇,勿迂勿泛,朕将亲览!
臣恭惟陛下天锡勇智,临御九有,实开有宋无疆之业,故能不以草茅之陋,爰命有司,博举秀异,亲降色辞,问以道、仁、礼、乐之大要,当世之先务,圣心之所向,参验酌取,图惟厥中。
臣愚不肖,窃独自念,以为古之忠臣未尝不愿言天下之事,古之明君未尝不乐闻天下之言,然而听之者常以为难而言之者终不敢尽,何哉?
岂非君臣之情不通,而上下之势不合耶?
今陛下虚己宏大,畴咨众言,凡伊尹、傅说之流伏藏于农役之贱而不敢发,贾谊、陆贽叫呼于堂陛之间而不见听者,亦既举以访之矣。
宸衷恳恻,诏策深厚,臣而不言,其又何责!
虽然,君听在乎广大,臣言贵乎切近。
臣闻以庸君行善政,天下未乱也;
以圣君行弊政,天下不可治矣。
伏睹今日之故,承末流之极弊而不及其本,厌众说之太烦而不求其要;
或以浅末之议而废经远之论,或以一时之效而易久大之规;
朝廷一体也,而□□内外;
文武一道也,而互为抑扬。
是以上下喜无事,群臣不任责,当天下积累之后而无根固不拔之势,以生齿日滋之众而有贫弱就衰之萌。
至于大本不立,大义不明,少不为虑,则天下之事又将有出于意料之外者,岂非以圣君行弊政之故欤!
如其条贯统纪,臣不得以尽言也,敢因圣问之所及而疏其略。
臣伏读圣策之所以诏臣者曰:「朕诏休圣绪,厉精万机,夙夜靡皇,庶克有济。
今兹登进多士,咸造在廷,将以讲明治道,考观素蕴。
角虚文而废实用,朕无取焉」。
臣仰见陛下勤政愿治十有七年,周旋万机之变,多阅义理之会,深患虚文之误世矣,故将以卓然可见之实下求臣等。
臣闻虚文者,实用之所因以见,非舍言语文字之外而有所谓实者也。
陛下聪明圣知度越古昔,所受群臣章疏书奏、閟论密语、大廷广对,凡几何矣;
考览载籍,上自尧、舜、禹、汤之德业,孔氏之所记录,与秦、汉以来废兴成败之迹,百家众说无不明矣。
嗣服以来,四策多士,其间山岩遗弃,抱不能已之人,投匦肆言,利害百出,固已众矣。
陛下亦尝得其所谓实乎?
古之治道,皆有一定必然之说相传而不变,彼尧、舜、禹、汤号为圣人者,特奉行之耳。
自圣人不作而治不明,战国、秦、汉之君臣日乱其统,而儒者独传之。
董仲舒、刘向、王通,盖稍欲广推发明其意矣,而位不足以行其言,才不足以发其志。
苏绰之辅宇文,魏徵之劝太宗者,二君既亲见其利矣。
虽然,祖宗立国之定势,则常因儒者之学以求三代之旧而施之于政事之际,二百馀年,《六经》、孔氏之说益以著明,凡古人之所以治天下之常道无不尽顺,今之世反厌其熟烂迂阔而不可信用。
陛下翻然改虑易念,将求一新之乎?
臣恐其无所据矣。
陛下盍亦因已然之众说,详考而择其中乎!
则凡今之所谓虚文者,随其高下皆足以为实。
不然,则虽《六经》、孔氏之书均为无用,而何益于治哉!
夫十有七年,天下颙颙,海内向风,而治道之实终于未定。
今欲拨去虚文以幸天下,而士亦不免以空言应上之求,是将孰从而取之?
故其素所蕴积而自见者,亦于此观之足矣。
孟轲曰:「我知言」,未有不知言而能得其人者也。
臣伏读圣策,有「历稽邃古,三皇之书谓之《三坟》,以言大道;
五帝之书谓之《五典》,以言常道。
夫出治之经,要本诸《五典》,而《三坟》所载曰大道云者,果何所谓耶」?
臣窃惟陛下本《五典》以出治,则古人治天下之常道,陛下既得之矣。
《三坟》之书,孔氏不序,而安国独言之,何欤?
彼将以为天地运化之始,阴阳消长之会,羲、农、黄帝所以开天极而制化原者乎?
敬天爱民,尊道保法,执赏罚之信,示予夺之公,此尧、舜、三代之所以治天下而立人纪也。
尧、舜、三代以人合天,而后之为异学者,夸焉以为羲、农、黄帝是以天应人也。
故其高诞恍忽者,人于佛、老,而迂僻下俚者,流为阴阳、卜筮、纵横之方,其技其意,莫不自托于大道以惑世主。
臣愿陛下执《五典》之常道而无疑乎安国之偏辞,则出治之经正矣。
臣伏读圣策,有「仲尼之门,疑难答问,惟仁尤重,或以爱人为仁,或以刚毅近仁,或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其他论仁不一而止。
夫圣人立教,宜有定说,乃多为之目如是,后之求仁者果安所从耶」?
臣闻仲尼亲见周之衰坏,中国、夷狄并起而争,以为本于其君之不仁。
其君不仁,故其臣贪诈邪虐,而不为信忠厚之事以报其上。
君臣流毒,被于天下,纲纪隳坏,人文不立,而天下之民物不能自必其命。
当是之时,仲尼退与其徒求所以为仁之方,发其所厚,消其所薄,根于心术,见于事变。
虽其质之所受者有异,性之所习者有偏,而仁之为道未尝远也。
或曰爱人,或曰刚毅,或曰克己复礼,与其他不一之论,广大充满,上下周流,而仁在是矣,以为虽未能以救当时之患,而犹可以启后人之心也。
嗟夫!
荜门委巷之士,其势与力不足以自存矣,可谓微也,而犹不忘于求仁,乃若陛下,承尧、舜付托之重,守累圣太平之业,欲从而意得,恩博而泽厚,所谓操可致之实,有能致之势矣。
陛下圣性得之,犹复加圣心焉,则有喜有怒,有生有杀,应天下之众变而不失吾心之至仁,此孔氏之本旨也。
若夫拘牵于文谊,训释乎章句,因有得焉,亦足以助陛下之仁,然而未敢为陛下言之也。
臣伏读圣策,有「汉高帝制礼,欲度其所能行。
齐、鲁两生,召之不至,谓『必俟百年而后兴』。
叔孙通达于时变,定一王之仪。
二者之见,其孰是耶」?
臣闻周之礼至秦而亡,汉氏初起,以其智力角逐一世而仅得之,则秦之礼至汉亦亡矣,其君臣上下未有长久之意也。
使汉仪不定,则何以系其心?
如必积德百年而后兴,则汉不及积矣。
若其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上下有章,登降有数,举无失乎天人之常理,则非积德百年有不能也。
士欲及时以致功,达权以致变,则通意诚近之矣;
耻为一时之用而宁甘没世之无闻,两生殆未必知礼之用也。
虽然,一代之大典,则必与斯人之徒议之,此固非叔孙通之所能识也。
臣伏读圣策,有「唐太宗论乐,谓『治之隆替无关乎此』。
杜淹疑其不然,虽魏徵亦曰『乐在人和,不在声音』。
二者之论,其孰当耶」?
臣窃以为两生之论高祖未可以制礼,而犹制之,盖尊卑贵贱之序不可一日废也。
太宗,则治既效矣,功既成矣,可以作乐而犹未作也,反以谓治之隆替无关焉者,何耶?
魏徵智足以知仁谊而不足以知礼乐,知人之和而不知声音之致和,故其所以辅太宗者亦仅是耶!
陛下求道于《典》、《坟》,求仁于孔氏,是既然矣;
求礼乐于汉、唐,则非所求也。
汉、唐之始,不及政事,何暇礼乐!
高帝不喜儒,不知学,先王圣人之道无所入于其心,然犹曰「度吾所能行者」。
太宗经理世务,动询儒生,天资明锐,尤喜文学,然乃曰「治不必为乐,乐不足为治」。
夫不稽之古,不谋之道,而茍欲循其所安,陛下何取焉!
深惟今世,上自郊庙,下至田野闾里,制度文为之节,脱略而不备,浅陋而不经;
嫁娶、祠祀、饮食、生养无所取法,贫富相遁,无所纪极,而天下之治因以不举,其患皆坐于礼乐之不明。
礼乐不明,则政事不立;
政事不立,则财用竭而天下匮矣。
陛下慨念天下之大,将奋然有所自为,而不先定其本,则仁心仁闻何由而著,王功帝德何由而隆!
且夫祖宗之盛,盖尝有意于礼乐矣;
屡举而不遂,欲行而辄止者,陛下知之乎?
汉、唐简之说杂乎其中,旧臣元老未能深识礼乐之意以有所论建也。
故臣愿陛下将兴礼乐以为出治之本,而无求乎汉、唐之陋,则天下之士必有出而赞陛下者矣。
臣伏读圣策,有「朕上宪帝皇之道,中参将圣之训,下监汉、唐之迹,烛理未深,治不加进。
故欲强国势而威令未孚,欲恢王纲而规模未广,士风惰而未振,民力艰而未裕。
抑尝览苏轼之论,言『天下之势,中国士民,优游缓带,勇气消耗,而戎狄之赂,转输天下』,以为一时深弊,朕有感焉」。
臣伏读至此,窃知陛下以当世之要务,圣心之所向,形之训词,开导诱掖,使之有知而必言,有言而必尽。
臣不佞,盖于其始也,愿陛下即虚文而求实用;
于其次也,愿陛下执常道以正治经,存至仁以厚民望
又其次也,则欲立礼乐以定出治之本;
凡陛下之所以策臣者,不敢不条列而对也。
若夫当世之要务,则虽圣问之所不及,而因其所及,可一一而陈也;
圣志之所向,虽众人之所未喻,而臣之所自喻者,可反复而论之也。
其本末可见,其次第可知,陛下试幸听之毋忽!
陛下留意天下之大计,而不蔽于一偏之见,不任独知之明,是以上法三、五,中稽孔氏,下验汉、唐,凡道、仁、礼、乐之大要,皆泛观而博取之,然而非圣志之所向也。
陛下以今日之事为何如耶?
以陛下夙兴夜寐,精实求治,十有七年之久,而迄未有尺寸之效,能使陛下有以自慰其心者,亦尝思其故乎?
独运于上而未得其人以自辅也。
且陛下临政之初,尽起诸臣于废弃休老之馀,举国论而听之,而其人既足以副陛下之望也。
陛下又自简拔,兴于梦寐,取之具员疏远之中,一朝而暴亲贵之者,不知其几人焉,而其人又多为罪戾以负陛下之知矣。
使陛下徘徊四顾,莫识谁可,丞相之席虚而不登者二三期矣。
然而卒以付之旧学之臣也,尝辅政于十五六年之前,则陛下观之亦审乎?
群情嗷嗷,观听是举,其亦有以佐陛下之大有为乎?
虽然,宰相失其职久矣。
崔亮、裴光庭以铨法自守,世谓吏部为失职。
此特一有司之事耳,犹可为也,而至于宰相专限资格,助吏部行有司之事。
今也管库之小臣,在外职司之僚属,进拟不足,除授不行,相视莫知所以为计;
四方之士大夫,足相蹑于政事堂,不自知其贤不肖,而皆取必于上;
若乃侍从近臣之进退,又常曰不敢预闻。
不知丞相之职,真若是而已乎?
天下大事,于今有几?
其所施设,宜何后先?
王业偏安于一隅,庶政积废于今日,臣不知今之所谓大臣者,能进此道而任此责乎?
三代之佐,臣不敢论。
诸葛亮、王猛,振起治功之臣也;
唐之裴度,近世之韩琦、富弼,维持法度之臣也。
宰相之职为最大,而居今日为甚艰,以其失职之久而不自知也。
从坚中实,未能革伪;
茍绝亲党,岂云守公!
臣愿陛下诏大臣交修协济,纪律粲然,以回天下之视听,而无蹈于失职之过而不自知,则众务可以渐举矣。
谏官、御史,各有分职,不可相侵。
规切谏诤,以人主之得失、国家之大体为己任者,谏官之职也;
明于人臣之忠邪,以排击奸佞、肃清班列为己任者,御史之事也。
谏官御史之事矣,非惟侵御史之事也,且又失谏官之职矣。
往者祖宗之世,谏官、御史以言事为贤,或除授有不当,废置有不宜,所言不见听,连章欢哗,至于空台省而去,更出迭入,议论不衰,岂不多事而可厌乎?
然而祖宗不厌,益置员数,分命荐举,若是者何也?
以为不厌其多事,直差可以无事尔。
伏自顷岁,有论除授之不当而去者数人,陛下既觉悟而亟还之,超迁而尊遇之矣。
六七年间,以沈默相承,而天下遂至于无可言之事。
然则真无可言之事欤?
抑其有而不敢言欤?
抑不惟不敢而亦不知言之欤?
不敢言固可畏,不知言又大可畏也。
虽然,陛下之于谏官,多阙而不补,而比者独以一人长之,又何欤?
天下固不为无可言之事矣,而使他人不得言,言之则为越职,为生事。
臣愿陛下益置员数如祖宗之旧,择今之所谓以名义材实自任者处焉,而责之以天下之所当言,其必有可言者,而国是可以渐定矣。
朝有政令,虑其遽行而不审也,而集两制以上议之,所以广谋智,重改作也,此先王之典,而汉氏之所以尝行。
然臣窃怪其所议者,多不急之细故,有司之烦文。
小臣转对,无以应故事而为臆说者,陛下既以乐听不拒之意而付之近臣。
又不以正义大体明其不足论,乃委曲迁就,犹为之辞,徒闻某州添一通判事,某路添一参议者而已。
陛下所任两制侍从,以为心膂经画之地;
今也弊精神于无用微文,而不讲天下之大政要务以为数千百年经久之规,天下之祸不切而最深,孰有甚于此者!
臣愿陛下责之以远且大者乎!
若夫法令苛密之为患,使天下度外之士无以自容;
人才衰少之为忧,使缓急倚伏之际无一可保。
陛下圣志且有所向,而内治数端,近在目前,犹或未举,何欤?
岂非并志于所向而不还顾其所行乎?
然则「欲强国势而威令未孚,欲恢王纲而规模未广」,于此乎得之矣。
「士风惰而未振」,陛下思振之欤?
陛下必以今世儒者最为无用,而科举之士多文少实,陛下且欲任使而不可得乎!
臣请析之。
臣闻周公太宰之治,以九两系邦国之民,有曰「师以贤得民,儒以道得民」。
儒者职业,在周公时犹未大也。
其后孔子修群圣人之道,付之儒者使世守之。
而秦、汉以还,习于功利杂伯之政,与群圣人之道不类,故儒者诵孔氏之遗言,取《六经》之具载者而切劘之。
彼直抱圣人所传之道耳,其用之则在人主。
夫其忠信孝友以为行,言语文字以为能,谈而不谈利,计德而不计功,朋友无閒言,乡党无过行,斯可谓脩洁博习之贤,亦足当卿大夫之选矣;
凡今儒者,正当是耳,陛下如欲求卓异特起之士如孟轲、子思、周公、召公以兴起治道,则宜详择而遍观之。
天之是人也不数矣。
陛下望之太深,责之太备,以大贤之任而欲众儒者之皆能,臣是以知其难也。
天下不察,猥谓陛下不好儒,斯言过矣。
科举之法,凡今大略皆所以堤防不肖而欲贤者自振于其中,此直幸耳。
其多得不肖而不自振者,此乃法之所宜有也,而又何怪焉!
虽然,振之在陛下耳。
「民力艰而未裕」,臣日夜念此久矣。
以陛下忧闵元元之心,天下奏报为民,而上常蒙画可。
而今东吴数州赋役差轻之外,自浙水而西,江水以东,民终岁勤动而有仅足以输者,何欤?
一遇水旱,不能偿种,逃田尽室而去之,不知论议之臣亦尝以告陛下乎?
陛下盖恻然兴叹,以为俟版图之复也,当尽捐天下之赋在于常科之外者,天下无不感陛下之言也。
然臣以为陛下诚欲大有为也,则必先有大慰天下之望。
故夫能捐横赋而后可以复版图,俟版图之复而后捐之者,无是道也;
裕民力而后可以议进取,待进取之定而后裕之者,无是道也。
陛下徒因今之法而少宽之,此不足以裕民
裕民也,更为之法可也。
以臣所论,今天下之财,自一缕以上无不尽取。
陛下清俭寡欲,至于太息而言财利;
主计之臣,甘受聚敛之名而不辞;
郡县之官,明行侵刻而不愧;
非以奉陛下无益之用、侈靡之资也。
为天下之大蠹,十分之九以供之,而犹不足者,兵是也。
自唐之末年,固已困于兵,而藩镇四起,乱亡相继。
艺祖受命,收节度之权,严阶级之法以安天下,而养兵之患未暇去也。
太宗、真宗,继有西北之事,天下之兵遂以增益而不省,而本朝之大,独当前世养兵之患矣。
祖宗之已然者姑不暇论,而以今天下之半,专给百万之兵,可乎?
流弊之极,至于陛下犹豫而不知所以处之,数年之后,陛下亲见之矣。
陛下诚思所以处此也,则民力裕而百度脩。
不然,民未裕也。
陛下圣志之所独向,臣愚不肖,不足以窥测万一。
然臣独以为使宰相得其道,谏官得其职,近臣与大计,儒者守常度,至于宏大规模于文法之外,振起人才于名义之中,减兵费,宽民力,治官之冗滥,去吏之弊害,凡急政要务十数条者,陛下一朝改定以幸天下,使民志定而人心悦,则圣志之所向,始有可得而言者矣。
夫复仇,天下之大义也;
还故境土,天下之尊名也。
以天下之大义而陛下未能行,以天下之尊名而陛下未能举,平居长虑远想,当食而不御者,几年于此矣。
陛下上则重违太上皇帝问安侍膳之意,下则牵于儒臣深根固本之说,徒与二三亲信密计而深筹之,然犹不欲诵言其事,方借苏轼之论以旁训臣等,此亦公卿大夫不能建明之罪也。
之论,为祖宗平世而发也,故以「优游缓带」而讥其俗,「转输戎赂」而惜其费。
若曰不爱金帛乎?
今日复仇之义不得旋踵,而今也四十年不举矣。
陛下若欲教天下以为人子之义,使枕戈北首,虑不顾身,天下之人其又何辞!
而徒有感于之论而已乎?
虽然,臣则有忧于此,何也?
为复仇之论者有矣,不过欲斗胜负于兵革而已,自用兵以来无他画也。
为固本之论者有矣,不过欲久和好以无事而已,自通和之外无长虑也。
为国之道,必有次第;
天下大事,不容茍简;
岂可不出于用兵则出于通和哉?
陛下圣志之所独向者,其固有本末次第之可考乎?
抑亦未免徒出于用兵也?
如其本末可见,次第可知,则陛下行之而已;
如未免于用兵也,则臣以为过计矣。
往者隆兴之初,聚重兵于淮水之上,使辅臣督之。
方其未战也,天下交口而议其后;
及其一战而不胜也,大兵溃散,飞檄告警,督师罢黜,而复与虏和矣。
今日之事,其去隆兴之初有几?
粮储备乎?
器械精乎?
士卒练乎?
所恃者如此而已,可谓眇矣。
且夫复仇者,本非用兵之谓也。
合数十利口之臣操胜负常势之说,以误陛下,一战弃之,而陛下之大功不可立也。
直使王猛、王朴辈为陛下计之,必不出此。
此天地之大义,国家之大体。
救禦之术,消复之方,转祸为福,因败为功,以辅成陛下之志者,天下岂无人耶?
陛下何不博求而公选之,赐以清閒之燕,姑告其圣志之所独向者!
必坚决,必刚健,必信任,必不息,必无使小人参之。
天下之事,在陛下岁月之顷耳,膏肓于神药,还淳厚于重裘,可立而待也。
陛下之所以策臣者,而于终曰:「子大夫以选待问,其考引古初,攈摭经史,博举先儒之言,茂明当世之务,条著于篇,勿迂勿泛,朕将亲览」。
臣不肖,所闻不广,孤陋自成,无以极古初之道,摭经史之传,妄以其意之所以欲言者,略而言之。
臣闻谈天下之常理,必近乎迂;
为天下之正论,必近乎泛。
古之圣人,平心以来天下之言而不责其必中,其听之似迂也,其取之似泛也,而切言实论始可得而识矣。
责其必中而不乐夫迂且泛之言,则奇怪可喜之说交至而莫能择,歆艳夸衍,捭阖钳制,而人主之心术始为天下之所窥矣,名实之辨有不乱乎!
臣伏惟陛下求治岁久,未睹成效,深知夫天下之事,似足以乱真,名足以欺实。
是以策臣于始,既责之以实用;
策臣于终,又戒之以勿迂。
然而臣恐陛下乐闻切近之论,而怪奇可喜,不计本末,不参古今,乘间而为说以中陛下之欲者,不为少矣。
陛下之爵足以贵,陛下之禄足以富,名器之所予而奔走之,彼为怪奇可喜之说者攫取而去,陛下将何便于此!
陛下诚存广大以为听之之道,而使人臣得因贵仕以输切近之忠,规为定于上,法守行于下,怪奇可喜之说不得参于其间,驯致而责其成,则禹、汤之功不难到矣。
陛下有上圣之资而行乎久弊之政,方将新美众事,兴举百废,以济大业,以定治本,以追禹、汤之骏功,而听言之道不幸有近于臣之所忧者,故列于末,惟陛下财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