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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答(下) 南宋 · 陈亮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三○、《陈亮集》卷四
义利之分,孟子辨之详矣。
而赏以劝善,刑以惩恶圣人所以御天下之大权者,犹未离于利乎?
有所利而为善,有所畏不为恶,则其入人也亦浅矣。
治天下,不赏而民劝,大怒而民威。
故罪疑惟轻,功疑惟重。
岂亦知其效入人之浅乎?
皋陶陈谟,以典礼赏罚同出于天,而非有轻重之别也。
无所事乎其用,则赏罚亦自外来耳,安在其为天乎?
三代之用赏罚大概犹法唐虞,而记礼者载其先后之用甚详,又以为至周而穷。
世变之极,而赏罚之用始重乎?
抑其出于天,而三代始赖其用也?
春秋圣人经世之志,而独以代天子赏罚,则圣人起而治天下,必不能以易此矣,亦何怪于汉宣帝之专恃赏罚以为治乎?
「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洛书》之所明载,而儒者以为治天下者不取必于赏罚,亦知夫劝惩之效浅也。
赏罚不取必于劝惩,则无以御天下;
谓其为惩劝而设,则赏罚亦利耳。
利者,人道之末也,则皋陶所谓天者岂诬乎?
耳之于声也,目之于色也,鼻之于臭也,口之于味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
出于性,则人之所同欲也;
委于命,则必有制之者不可违也。
富贵尊荣,则耳目口鼻之与肢体皆得其欲;
危亡困辱反是
天下不得自徇其欲也,一切君长之为听。
君长非能自制其柄也,因其欲恶而为之节而已
五典,秩五礼,以与天下共之。
其能行之者,则富贵尊荣之所集也;
其违之者,则危亡困辱之所并也。
君制其权,谓之赏罚
人受其报,谓之劝惩
使为善得其所同欲,岂以利而诱之哉!
为恶者受其所同恶,岂以威而惧之哉!
得其性而有以自勉,失其性而有以自戒
典礼刑赏所以同出于天,而车服刀锯非人君之所自为也。
天下以其欲恶而听之人君人君乃以其喜怒之私而制天下则是刑赏为吾所自有,纵横颠倒天下皆莫吾违。
善恶易位,而人失其性,犹欲执区区名位自尊,而不知天下非名位之所可制也。
孔子之作《春秋》,公赏罚以复人性而已
后世之用赏罚,执为己有以天下之人而已
赏罚入人之浅,而用之者其效浅也。
故私喜怒者,亡国赏罚也;
公欲恶者,王者赏罚也。
赏罚以求君道者迂儒之论也;
赏罚以驱天下者,霸者之术也。
肉刑之兴,说者以为起于苗民,而尧参取而用之。
「报虐以威」,盖将以戒小人,而非出于圣人本心也。
故舜多为之涂以出民于刑,祇以施诸怙终者;
穆王训刑为尤详。
然则圣人欲去之久矣安在其为孝文姑息之仁也?
世儒之道古者,必以为井田封建肉刑圣人大经大法不可废也。
治天下而不用肉刑,徒以启小人犯法心耳
故曰:肉刑之刑,刑也。
汉魏之际,往往数议复之而不果以至于本朝,而刑轻于三代矣。
法家者流仁恕为本,惟学道君子惓惓肉刑焉,何其用心相反也?
推之天理,验之人事,而要诸古今之变,究其所从始,极其所由终,必有至当之说。
昔者圣人别人类于禽兽之中,而去其争夺戕杀之患。
盖必执生杀之权而后谓之刑政也。
肉刑固已草具,而未有其法耳。
苗民始多为戕人之具以淫用之。
尧惧其为世训也,故取而次第品节之,使必若苗民然后罹此刑耳。
故曰:「报虐以威」。
舜又多为之法以出之,而夏于赎刑为尤详。
商人执刑罚以督奸,伤肌肤惩恶,盖严其所当用者耳。
夫既多为之涂以出之,而不严其所当用者,是教人轻犯法也,岂圣人制刑之本意哉。
文、武尤谨于庶狱,而措而不用至于四十馀年。
穆王耄荒,而训刑以诘四方,使知刑者圣人爱民之具,而非以戕民也。
汉兴,承秦之馀烈,先王法度尽废,而肉刑块然独存。
文帝一女子之言而慨然除之,于是可与语变通之道矣。
井田封建,自黄帝以来,极十数圣人思虑所以维持奉行之者惟恐一事不详一目不精也。
至于肉刑,则多为之涂以出之,惟恐其或用耳,岂可同日而语哉。
圣人之恐其一事不详一目不精者,今既尽废而不可复举矣,独惓惓圣人之恐其或用者,纵使可用,无乃颠倒其序乎!
使民有耻,则今法足矣
不赖生,虽日用肉刑,犹为无法也。
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
四达不悖,则王道成矣。
吾闻诸圣人如此
郦食其高祖以示诸侯形势之制。
方天未定之际,形势不可以授之人,盖惧其自伐也。
天下已定,固当以天下为家,以四塞形势
萧何惓惓于壮宫室,娄敬方劝据秦地临制天下何其狭也!
高帝仁爱人,念天下汹汹数岁,本不敢轻用其力;
豁达大度,欲示天下以至公,而庶几于周家之义。
然卒为宗臣所移犹可也,而竟移于羁臣之说,何哉
三代天下之道,后世真不可复行乎?
人心多自疑,而其流遂如此也?
不然,则在德不在险,是真书生之谈耳。
万物皆备于我,而一人之身,百工所为具。
天下岂有身外之事,而性外之物哉!
百骸九窍具而为人然而不可以赤立也,必有衣焉以衣之,则衣非外物也;
必有食焉以食之,则食非外物也;
衣食足矣然而不可以露处也,必有室庐以居之,则室庐外物也;
有门藩篱以卫之,则门户藩篱外物也。
至是宜可以已矣
然而高明爽垲地则不可以久也
弓矢刀刃之防则不可以安也
若是者,皆非外物也。
有一不具,则人道为有阙,是举吾身而弃之也。
然而高卑小大,则各有分也;
可否难易,则各有力也。
徇其侈心,而忘其不度其力,无财而欲以为悦,不得欲以为悦,使天下冒冒焉惟美好之是趋,惟争夺之是务,以至于丧其身而不悔
然后从而告之曰:「身与心内也,夫物皆外也。
徇外而忘内,不若其内不愿其外也」。
教人反本,而非本末具举之论也。
二帝三王未尝不择形势而居之,而周公宫室之制,闳大端丽,欲用以为万世之法。
夫岂以形势为德之辅,而宫室为德之华哉,此帝王所以人道而与天下为公也。
萧何娄敬盖亦知天下之势而已,而未知圣人本末具举之道,故使论者犹有疑焉。
且谚有之:「衣则成人水则成田」。
岂有内外轻重之异哉?
世儒之论所未及也。
帝、王号名殊,而其道一也。
学者知称文、武,而名号谥终不可得而别
以「」、「」、「禹」为名,则汤、文、武独以谥举,可乎?
以为号,则咨尔舜禹者,必非号也。
汤之子孙,以「甲」、「庚」、「丙」、「壬」为号,则「汤」不得以谓之谥,然而所谓予小子履」者,则汤既有其名矣。
后世之言谥法者,遂次其中,夫岂其然乎?
文武之子孙各以谥显,而善恶一付之天下公论,虽孝子慈孙不得私意其间也。
春秋》之公侯伯子男,其卒葬例以「公」书,又何所贵于圣人笔削乎?
亦无怪后世孝子慈孙得以致其隐恶之义也。
圣人酌古今而裁之中道,必有俟百世不惑者。
风气初开,人极肇建于是君臣上下之分,而为之号以尊异之,未有名字为别,而文物可观也。
及其久也,有号而后有名有名而后有字,有字而后有讳有讳而后有谥。
上则追王其先先公,下则施及其文子文孙,旁则庇其本支族属,推其姻连亲党,隆于朋友不遗故旧,以广亲亲之道于天下然后忠厚极则人道至文,此周家所以独备于三代也。
孔子作《春秋》,既已品节而尽用之矣。
然名之曰「幽」「厉」,而国恶不讳无以致君父之敬;
列爵各从其实,而直情径行无以臣子之心。
故《春秋》兼隐恶之义,从尊君之文,而人文于是大备后世无以复加矣。
过是以往,则人心无穷不可以尽徇;
天下至众,不可以文欺也。
循而至于周道之文也。
春秋》之义,百世以俟圣人不惑者也。
后世之欲行恩义于《春秋之外者,徇人心而欺天下者也。
吕不韦子楚以为奇货,此战国策士朝暮反覆之谋,君子所不道。
而汉文立未数月,乃脩代来功,宋昌封侯,而六人者皆官至九卿
宣帝惓惓旧恩,至侯五人而未止也。
天之立君,本为斯人计,犹不以逸豫其君之身,顾何有平时自结于其君以觊非望者乎?
将相大臣天下之义迎立代王,犹逡巡而不敢进既已矣,夜拜宋昌将军,领南北军,而张武实行殿中将相大臣今犹未足信耶?
昔者王代而今天下主,必自代来者而后足信何其天下以狭耶!
贪天之功以为己力,宋文帝能忍于徐羡之傅亮谢晦,而王华王昙首之徒自是用事焉。
使后世反覆多诈之人常觊天下之有变,以幸一日富贵,其必自宋昌始矣。
汉高帝用其私心丰沛,而生长之地亦有异恩焉,是纳吾身于一邑,而教天下侥倖,岂所以天下主哉!
南阳之恩虽小杀而此义卒不可废。
人主一时私恩,又可为万世常法乎?
恩义而中持衡焉,使开国承家者有所据以为行之道,揆之以《春秋》之义,则必有以处此矣。
晋文公在外十九年,从亡者非一,而三士称焉。
及其反国也,郤縠当国政,狐偃赵衰盖始为卿,而贾佗臼季之徒未有列也,郤縠死,先轸以下军之佐代之,当时以为上德,则从亡之劳不论矣。
颠颉就诛,魏犨不免,而介之推及禄
荣辱可否,与众同之,幸不幸一归诸命,不以亲疏厚薄等降也。
《易》曰:「君子知柔知刚知微知彰万夫之望」。
自古圣贤举事,与夫后世英雄豪杰,必寄腹心于同起共事之人者,彼其察事见情常先乎众人,非以其为故旧而特亲之也。
至于左右亲昵讵肯得国天下而任之以政哉!
富厚安荣,不欲以天下国家而俭其素所亲耳。
春秋》之义,所以君臣恩义始终不及其私者,固所以防人之流也。
文帝绛侯大义,而卒不任宋昌张武国政彼其轻重浅深有以知之矣。
丙吉端简厚重,虽微旧故,是可不任之以政乎!
宣帝忍于霍光,而惓惓五人者,非但亲疏有以蔽之,而权利所在,固争之端而怨之府也。
周公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圣人所以恩义而中持衡者,其诸春秋》之所不废欤!
丰、沛南阳,以生长之地而沾异恩雨露之所被,日月之所照,近而易入者常先得之。
此亦天下公义,而厚薄殊绝则为私心耳
夫人心之正,万世常法也。
茍其不役于喜怒哀乐爱恶之私,则曲折万变周道常如砥也。
唐太宗惓惓天策学士,而秦府旧人则与东宫、齐府均其用舍,盖亦庶几恩义之平矣。
呜呼
安得皇极之主而共叙之哉!
圣人常典中国,以封疆夷狄,明其不可参也。
民命所在不当夷狄中国为别,故兼爱之说兴而通和义行
甚者欲以女妻之,冀以舅甥之恩而获一日之安。
彼惟不习礼义也,故谓之夷狄,而可以人伦而縻之乎?
暗哉娄敬之智也!
一日作俑,而其流至于不可胜言矣。
合中国而君之,既不能夷狄塞外,又不能一日之辱,坐视民生涂炭而莫之救,是诚何心哉?
齐景公所以涕出而女于吴也。
孟子所不敢废,则娄敬岂得为过乎?
略其事而取其心,虽宋虢之息民圣人不得正色而诛之也。
中国必有夷狄
夷狄常道莫详于周,而其变则备于《春秋》矣。
舜禹之时,蛮夷猾夏,则命士明刑而已
至汤有来来王之事,而未有其礼也。
周公成王,朝诸侯明堂,而列四夷四门之外
天下五服,而以周索戎索辨其疆,盖不使之参于中国也。
宣王猃狁,至太原而止,而蛮荆使之来威而已
周道所以中兴也。
幽王之乱,而中国夷狄混而为一矣。
其后楚始僭王,以夷狄之道横行中国
吴越奋自南方,以与晋楚争伯,而晋楚不能抗。
商周而上夷狄未有之祸也。
圣人有忧焉而作《春秋》,其所以致夷夏之辨亦难矣。
戎狄种类不一,而杂出于中华以致猾夏之祸。
圣人一切以周道治之,而不使中国之事也。
诸侯与之会盟则讥之,伯主穷追远讨则黜之,要使各安其疆则止矣。
至于吴楚,则非周道之所能尽治也
方其始之僭窃也,固已斥而弃之于夷狄矣。
及其能从中国之会盟,则人之;
能行聘礼,则爵之;
正中所不能正之罪,能讨中国所不能讨之敌,则酌轻重以许之。
及其行诈谋,用狄道,则斥而弃之如故也。
然而窃伯可也,分伯可也,专伯则不可
可也,子可也公侯不可
而况僭王乎!
圣人中国夷狄混然无辨之中而致其辨,则所以立人道、扶皇极以待后世也。
吴楚之祸极矣,圣人岂不后世必有夷狄之尤猾者,踵其辙以抗衡中国庶几春秋》之义尚可覆而行也。
汉之匈奴,唐之回鹘吐蕃本朝契丹岂可以待夷狄常道待之,徒曰不可参于中国而已乎!
彼固越疆而来参,窃中国之文以自尊异,逞夷狄之威以自飞扬矣。
然而妻之以女则不可,藉其力以平中国则不可
盖惧夷狄中国之无辨也。
汉唐已事可以鉴矣。
本朝去是二祸,而岁以金缯奉之,不复至于交兵,则既享其福矣,独使之并帝,则汉唐之所未有也。
中国之祸,岂一朝一夕之故哉!
是皆当时廷臣不讲《春秋》之过也。
中原既变于夷狄矣,明中国之道,扫地以求更新可也
使民宛转狄道无有已时,则何所贵于人乎!
扬雄之言曰:「五政之所加,七赋所养,中于天地者为中国」。
王通之言曰:「天地中非他也,人也」。
盖「人弘道非道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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