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
位置
作者
标签
论文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三四、《慈湖先生遗书》卷一五
孔子谓「巧言鲜仁」,又谓「辞达而已矣」。
而后世文士之为辞也,异哉,琢切雕镂,无所不用其巧,曰「语不惊人死不休」,又曰「惟陈言之务去」。
夫言惟其当而已矣,谬用其心,陷溺至此,欲其近道,岂不大难?
虽曰无斧凿痕,如大羹玄酒,乃巧之极。
功心外起,意益深益苦,去道愈远。
是安知孔子曰「天下何思何虑」,是安知文王「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如尧之文章,孔子之文章,由道心而达,始可以言文章。
若文士之言,止可谓之巧言,非文章。
天下有累数百年之风俗,既成而不可拔。
士生其中,沈浸深入,有不自省。
吾徒不可不疾而察之。
圣人曰:「众好之,必察焉。
众恶之,必察焉」。
吾非求异于众也,诚有所不自安于中也。
自三代衰,孔子没,义利之辨浸不明。
汉兴,君臣相与以权术取天下,大略本以利,文之以义,孝宣亦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
岂惟汉规模如此,历三国、晋、南北、隋、唐、五代,大抵一律。
岂惟人主规模如此,士大夫惟上所好,其规模皆如此。
岂无善者?
其略则同。
后世之经术异乎孔子之经学矣,后世之文章异乎三代之文章矣,后世之字画与钟鼎篆刻不同矣。
一经说至百馀万言,大师众至千馀人,时谓禄利之路则然。
青紫拾芥之喻,指所蒙以稽古之力。
公言侈说,不以为耻。
三代之时,无此风俗也,无此等议论也。
孔子曰「辞达而已矣」,《书》曰「辞尚体要」而已。
后世之为辞者大异,冥心苦思,鍊意磨字,为丽服靓妆,为孤峰绝岸,为琼杯玉斝,为大羹玄酒。
夫子之文章不如是也。
夫子之所以教诲其子弟,亦不闻有是说也。
甚者,韩愈敢以孟子司马相如比而同之。
相如何人,跻之至此?
专以文称也。
以《易》为奇,以《诗》为葩,三极六爻之旨如此乎?
三百篇「无邪」之义如此乎?
甚至于序送李愿有曰「粉白黛绿者列屋而闲居,妒宠而负恃,争妍而取怜」,此何等法语,而敢肆言无忌如是耶?
此无它,举天下之风俗皆然,不以为异也。
故学者仰韩如泰山北斗,心服其文,莫见其过。
至于字学,尤足鄙笑。
书者六艺之一,古所不废,然非学者之所急,游之则可。
后世之为字画者,异哉,皓首习之,秘术不露,此事业耶?
尝观钟鼎古文,如精金美玉,齐庄冕弁,使人起敬起爱,真三代时风度也。
衰世所谓草圣者何哉?
以放逸为奇,以变怪为妙。
后世之俊杰,三代之罪人。
王逸少独步一时,流芳千载,《兰亭》遗墨,秘藏昭陵,老师宿生,无敢拟议。
虽则云然,有圣言在,众好必察,窃所未安。
如妇人焉,清神丽色,雅服妙妆,美则美矣,而非公庭之所当言,非君子之所好乐。
施之于晋宋以来则善,施之于三五之上则悖。
何者?
无淳古质厚之体也,无庄敬中正之容也。
书,心画也。
使逸少之书盛行而不少衰,则人心风俗终不反朴,终不可以庶几三代。
吁,可念哉!
累数百年来,风俗如此,习尚如此,论议如此,牢不可破如此。
今也一旦欲排万众之所嗜好,尽反之于古,殆犹回急注于悬崖,止奔马于峻坂,徐而思之,亦有可觊。
良心,人所具有也,与人同耳。
圣人先觉,我心之所同然耳。
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孟子曰「仁,人心也」。
仁圣之性,人所同有,昏而蔽之,始丧其灵。
如尘积鉴,本明犹在,一日启之,光烛天地。
孟子言必称战国之时,今之时顾不胜于战国之时耶?
战国之人皆可以为,而今之人皆不可也?
必不然也。
放情逸意,固众人所不能免,而亦不可肆也。
父肆其欲,子将甚焉;
上肆其欲,下必仿焉。
仿而不已必甚,甚而不已必乱;
至于乱,则祸及其长上
稽之往史,可想可戒。
然则放逸之习不可纵也,庄敬之学不可废也,浮薄之务不可亲也,朴古之事不可厌也。
不惟不可厌而已,又有乐焉。
人心即道,至乐中存,昏者失之,明者得之。
无谓诗文之放逸非于恶也,无谓字画之纵逸非流于不善也。
商之木辂,周之麻冕,孔子独意向之,取其质也。
道二,正与不正而已矣。
庄也,敬也,朴也,古也,善也,皆正之类也;
不庄也,不敬也,不朴也,不古也,不善也,皆不正之类也。
故《书》曰:「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
相如至于见贤,韩愈至于宣淫,岂不异哉!
差之毫釐,谬以千里。
胡可忽也?
况所差犹不止于毫釐乎?
草圣之差远矣,宣淫之差不知几千万里矣,无怪后世之祸乱相寻于无穷也。
明君良臣知治乱之政,于是乎分,则乌得不戮力刬剔文士墨客滋蔓之邪说,而无使启乱也?
文士有云:「惟陈言之务去」。
又有云:「文章切忌随人后」。
近世士大夫无不宗主其说,不知几年于兹矣。
《书》曰:「辞尚体要,不惟好异。
商俗靡靡,利口惟贤,馀风未殄」。
近世士风好异滋甚。
以某言平常,易以它语;
及世效之者浸多,则又易之。
所务新奇,无有穷也,不思乃利口惟贤之俗。
士大夫胡为不省,不告诸上而痛革之,乃相与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