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礼乐 其二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二六、《慈湖先生遗书》卷九
鲁庄公之丧,既葬,而绖不入库门,士大夫既卒哭,麻不入,此乱国之为也。《檀弓》记焉,而不言其非礼,则后世将有仿而为之者矣。今削之。庆父弑子般,闵公与士大夫不敢申其哀,惧庆父之不悦也。申哀尽礼,则不悦庆父矣。闵公畏祸而不绖,亦卒不免绖麻于库门之外者,畏鲁人之公论也;不敢以绖麻入,畏庆父也。
《曲礼》、《檀弓》多言丧礼,颇合孔子所重民食丧祭之意。重丧祭礼,其感动人之善性也易。丧祭者,斯人天性之发于文为,而先圣王因为之节制者也。
《月令》:「孟春行夏令,则雨水不时,草木蚤落,国时有恐。行秋令,则其民大疫,焱风暴雨总至,藜莠蓬蒿并兴。行冬令,则水潦为败,雪霜大挚,首种不入」。《月令》此类,衰世之文也。衰世君昏政乱,不知唐虞三代盛世初无是事。孔子曰:「圣人有国,日月不食,星辰不悖,河不满溢,川泽不竭。古者风不鸣条,雨不破块」。今《月令》云云,是使衰世君臣安于衰乱,不复反身修省。谓《月令》所著乃古之常,非政之疵也,岂不大误后世耶?凡《月令》此类宜削。
《月令》真秦人之书,尽敛君臣之职而总之天子。天子之职,当中心无为,以守至正,群臣各尽其职,事之大者则请于上而行之,何至事无小大一命于天子?秦尊君卑臣,罢侯置守,敛天下之权而尽总之。其弊至是,为天子者亦劳矣,安能中心无为,以守至正?三代有司马,无太尉,太尉秦官。仲冬之月,农有不收藏积聚者,马牛畜兽有放佚者,取之不诘,此启人盗心。载季秋为来年受朔日,真秦书也。文见吕不韦《春秋》。
子游问曰:「丧慈母如母,礼与」?孔子曰:「非礼也。古者男子外有傅,内有慈母,君命所使教子也,何服之有」?鲁之有司亦曰:「古之礼,慈母无服」。而「小记」言「为慈母之父母无服」,是为慈母有服。子夏之传《丧服》也,亦曰「慈母如母」,传曰:「妾之无子者,妾子之无母者,父命妾曰:『女以为子』。命子曰:『女以为母』。若是,则生养之终其身如母,死则丧之如母,贵父之命也」。子夏所传,又与孔子不同。盖未闻孔子之言,故为俗礼作传。孔子之射于矍相之圃也,使子路执弓矢延射者,曰:「贲军之将,亡国之大夫,与为人后者不入,其馀皆入」。然则为人后者得罪于先圣如此,而子夏传委曲而为之说,何也?道之不明于天下也久矣,事慈母如母,非道也。父命为子母,非正命也,从父母之命,焉得为孝乎?子夏随俗为说,孔子固尝鄙之,曰:「女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子夏非知道之士。后世不宗本孔子之训,而杂用俗习之说,不知子夏之说而尊信之。盖非圣人,则多溺私情,多违公道,故世传丧慈母如母之礼,今又载之国法。呜呼,道之不明也久矣!孝道不明,人心滋乱,幸有先圣之言在。郑康成必欲合孔子、子夏之言为一,故谓孔子之言指国君之子。康成好牵合众说,不知孔子初未尝言大夫士之慈母异礼,姑举君家,馀可类通;况父母亦称严君。子夏委曲谓父命为母子之说,乃爱妾之私情,非天下之公道。子夏所为《丧服传》,害道者良多,不可不削。以释人心之惑,复人心之正。《小记》亦有可削者。
曾子问曰:「卿大夫将为尸于公,受宿矣,而有齐衰内丧,则如之何」?孔子曰:「出舍于公馆以待事,礼也」。郑康成云:「吉凶不可以同处」。《正义》云:「待事毕,然后归哭」。二说皆未安。礼必明其义,郑徒曰「吉凶不可同处」,不本诸人心,非义之正。夫有君丧服于身,尚不敢私服,以类通之,则卿大夫为尸于公,既受宿,不敢废为尸之事宜也。出舍于公馆者,患哀情之乱斋敬也。待事者,待祭日己为尸之事也。齐衰不可比于君父,故虽内丧,不废尸事。惟圣人能辨微决疑。
《文王世子》曰:「乐所以脩内也,礼所以脩外也。礼乐交错于中」。吁!圣人之言未尝有此,惟曰「吾道一以贯之」,又曰「予一以贯之」,未尝裂内外如斯辩截不通也。乐者吾心之和顺,礼者吾心之等节,无二心也,所谓交错者何哉?某每见学者多不知道,意虑万状,不知其未始不一也。
《文王世子篇》曰:「凡语于郊者,必取贤敛才焉。或以德进,或以事举,或以言扬。曲艺皆誓之,以待又语。三而一有焉,乃进其等,以其序。谓之郊人,远之。于成均,以及取爵于上尊也」。郑注曰「郊人贱技艺」,殊未安。夫所谓三者,有德进焉,何得以技艺贱之?况贤能之书,道艺在其中,王再拜受之,登于天府,三代之制,未尝贱艺。郑强加「技」一字,形容艺之贱,盖不明「远之」之意。「远之」之意,谓未及语,姑誓而教之,故曰「郊人」,明未登于贤能之书尔,非贱其艺也。且其为言亦未当。圣人之于人无所不敬爱,惟有罪乃远之,郊人方教而进之,不当言远之。六卿在郊野,卿大夫考德行道艺而兴贤者能者。
又曰:「立太傅、少傅以养之,欲其知父子君臣之道也。太傅审父子君臣之道以示之」。吁,斯言似是而非,虽正而不通。父子君臣固其大伦,而道无不通。斯言使人杂而不一,曰「示之」则意在于事,不启人之心。又曰:「师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者也」。皆似是而非,与《周礼》师氏、保氏曰德曰道同,而其旨异。是皆求道于外,不知人心即道。孟子于齐宣王曰:「是心足以王矣」。鲁哀公曰:「是非吾道也,吾一闻于师也」。孔子曰:「君行道矣」。公曰:「道耶」?子曰:「道也」。圣贤皆启人本心之善,故人心易明。记者之说无益于人,徒尔惑人,惟道后学同入于迷,而不知其非。此《礼记》之言有是有非,而后世一尊之,今以为经,以此取士,违尔者黜,故学士大夫千载一律,意说纷然,道心滋蔽。吁,可痛矣!知其蔽者有几?又曰:「设四辅及三公,不必备。惟其人,语使能也」。三公坐而论道经邦,燮理阴阳,当尊而礼之,而曰使能,亦不敬矣。
《文王世子篇》首叙文王所以事王季、武王之所以事文王者善矣,馀言礼事亦多善,惟以意说厕其间,则有不善,前已辩数端。后又曰:「有司告以乐阕,王乃命公侯伯子男及群吏曰:『反养老幼于东序』。终之以仁也。是故圣人之记事也,虑之以大,爱之以敬,行之以礼,脩之以孝养,纪之以义,终之以仁」。又曰:「古之君子举大事必慎其终始」。吁!仁道之难明也久矣,学者无轻言之。孔子言仁,岂曰惠而已哉?今《论语》一书具在,学者能通之者有几?孔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此虽谦辞,亦足明仁道之大矣。此止以养老幼言仁,亦不知仁矣。仁,如桃有仁,杏有仁,梅有仁。寂然无思为,而能发生,如此之谓智;常明而不昏,谓之仁;由是而日用万变,无不中礼,谓之圣。此可谓大矣,岂思虑之所及?始终一道,大小一道。此曰「大事则谨其终始」,徒乱后学。
《文王世子篇》曰:「若内竖言疾,则世子亲齐玄而养(《既夕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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