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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书(二) 南宋 · 杨简
 出处:全宋文卷六二二四、《慈湖先生遗书》卷八
少时读《书》,窃自念古圣人之道高明广大,不可以心思,不可以意度,当寂然不动,感而遂通。
如曰「惟精惟一」,如曰「一德」,略见深旨;
其他大略曰钦,曰敬,曰谨,曰克艰,曰孜孜兢兢,曰典常,曰学于古,曰奉天,曰勤恤,殊未省其实。
岂圣人姑致其谨,循其常,而其中固自有广大高明之妙耶?
帝王之治理如此,而不及其精微,其精微不多见于《书》耶?
至读《论语》亦然,惟见孝弟忠信、力行学文,平平常语,所谓一贯之旨亦未明白,无隐之诲亦不终告。
岂圣人不轻出其秘耶?
何其莫可晓也?
及微觉后,方悟道非心外,此心自善,此心自神,此心自无所不通。
心无实体,广大无际,日用万变,诚有变化无穷、不识不知之妙。
而旧习尚熟,乘间而起,不无放逸。
于是方悟《尚书》《论语》所载止合如此。
放心之戒,果为要害。
此心微动,百过随之。
心不动,常一常明,钦敬谨戒,常妙常一。
治乱之机在此,古道在此,典常在此。
顺此为勤,反此为怠;
顺此为恤,反此为虐。
孝弟忠信,乃此心之异名;
力行学文,乃此心之妙用。
一贯之诲已详矣,不可更言;
无隐之诲已详矣,不可复说。
万务错综,无非大道,不安厥止,祸乱攸基。
舜戒禹曰:「敬修其可愿」。
此「可愿」即孟子曰「可欲之谓善」。
夫人之所愿欲,虽纷纷无穷,大概不出二端,善与不善而已矣。
其善者可愿,其不善者不可愿。
善即道心也,即中也,即精一者也,顾人未之察耳。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
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蹠之徒也」。
欲知舜与蹠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间也。
徐行后长,服尧之服,行尧之行,即尧已,此外岂复有深隐不可测识之妙哉!
即此可愿之善,自是至中至正,至精至一,不可识也,不可测也。
使舍此善而欲求精隐深微不可测识之妙,乃非尧舜之道。
皋陶曰:「慎厥身,脩思永,惇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在兹」。
后世之言治者往往率不信,以谓后世难治,与古不同,治道必不可止于此。
乌虖!
此后世所以终不及古也。
慎厥身,则治道得矣。
《禹谟》所谓「克艰,政乃乂」,正谓此。
其有所脩,当思久永。
永则为道,不永则非道。
道即恒性,由此恒性,悠久不已,斯乃诚实,非由外假。
其施行则淳叙九族,由亲及疏,亲亲有杀,无非道者
昧者不知,以为惇叙九族而已,非道也。
惟圣人知其为道。
《易》曰:「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
又况庶明皆贤哲,励翼无怠,天子惟治迩而已。
由迩可以及远,此理灼然。
周公作《立政》,惟言王左常伯常任准人缀衣虎贲,即庶明之在迩者。
慎脩,思永,惇族,公已稔言之矣。
圣人灼见事理,由迩而已,不必劳神于远;
远不可忘,而非所详也。
圣人知要,后世逐末。
先生曰:「《书》云『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如何」?
汲古对云:「儆戒,万事之几」。
先生曰:「此说未是。
几,微也。
一二日,此心念虑之微,可言万也。
尧舜时太平无事,如何一二日有许多事?
今朝廷每日敷奏亦不知甚多,一二日断无万事」。
皋陶曰:「无旷庶官。
天工人其代之」。
盖有当为之事而后设官,然则官奚可虚旷?
礼乐刑政无非左右斯民,使无失恒性。
故《汤诰》曰:「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
孟子曰:「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
周设官分职,以为民极,极者大中至正,天地人所同之道。
故庶官所职所施,无非天地,有毫釐不与天地相似,则为逆天。
皋陶既言「天叙有典」,「天秩有礼」,「天命有德」,「天讨有罪」,所以明其无非天道,不可作好,不可作恶,不可置毫发私意于其间。
后世庶官能若是乎?
汲古问:「《书》云『天叙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
天秩有礼,自我五礼有庸哉!
同寅协恭,和衷哉!
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
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
政事懋哉』!
吕东莱云:『敕者整齐工夫。
寅恭是典礼之根源。
典礼皆本于天,惟君与天为一,然后能惇之庸之。
若不同寅协恭,皆是虚文,赏罚皆不可。
有我此心,常勉不已,不可有一毫止息。
才有止息,有我之心便生,便非天心』。
此说如何」?
先生曰:「五典者,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
不知者谓此五典人所为,知者谓五典皆天叙也。
叙者,有伦理也。
故亲生之膝下,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
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
其五典皆人心之所固有。
固有者,天也。
敕者,谨戒之谓。
惇者,厚也。
人生本厚,因物有迁,始失其厚谨。
戒之使不失其厚尔。
五礼谓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以凶礼哀邦国之忧,以宾礼亲邦国,以军礼同邦国,以嘉礼亲万民。
庸,用也,在人能用之。
此五礼皆人心之所不能自已者,天人一道也。
寅有敬谨之意。
五典五礼行,则君臣上下皆敬皆恭。
衷,心也。
其心皆和同,天地之间一而已。
五服章采不同,随其德之大小而赐之服,惟当乎人心,则当乎天心。
讨有罪,罪有五等,用刑亦如之。
必合天下人心,则合天心,皆不可容一毫之私。
懋哉者,是其无动乎意,以行其私也」。
汲古谓:「圣人所为未尝不天,无毫发人为。
五典曰天伦,五礼曰天秩,命有德曰天命,讨有罪曰天讨。
至于功曰亮天功,民曰视天民。
招损受益,以为天道;
任官惟贤,以代天工。
其动静罔不纯于天,故无为而治者,即天心之无思无为也」。
先生曰:「是如此」。
汲古问:「舜欲观古人之象,命禹作服,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绘之于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之于裳,是为十二章。
至周则升三辰于旂,而衣五章,裳四章,是为九章。
其取象增损不一,而论多不同。
未明其义」。
先生曰:「象服十二章,以舜之圣犹未尽明,命禹明之。
禹所明又不传于后,后学何敢遽言?
《家语》云「心服衮职」,其义可明。
人心即道,神明广大,无所不通。
日月星辰皆光明,无思无为而无有不照,即此心之虚明,光宅天下。
山以象静止不动而发生庶物,龙以象变化不测而霈泽博施。
由是心而发诸礼乐政事,焕乎其有文章,则华虫似矣。
清明澄澈,荡荡难名,即水之难于形容,姑绣以藻,则水可见矣。
火之光照,象此心之照。
用宗庙之彝尊,以其行道致孝。
米以养人,而君心常患乎不博。
粉而散之,则其惠广及。
黼为斧形,铁黑而刃白,如此心之刚断柔,而无刚亦足召乱。
半白半黑者,即天时之秋冬,地之西北,二者之间乃乾之次,合于天道,非出于人为。
黻形两己相背,其色半黑半青。
北黑东青,东北艮位,万物之所成终成始,是为冬春之际,一岁之分,象此心之辨察是是非非也。
衮职如此,岂可不心服之?
服,事也,当从事乎斯道也。
周虽升三辰于旂,其在旂犹在服也。
九章即十二章之道也,道一而已矣。
先生观《书》,谓汲古曰:「出纳五言汝听,何如说」?
汲古对曰:「孔安国云:『出纳仁义礼智信之言』。
吕东莱云:『五言,乐之成言者,今之三百篇《诗》是也。
《诗》出于上者为出,出于下者为纳,出纳作之于乐』」。
先生曰:「此不是东莱之说。
五言是五方之言,出纳即舜命龙作纳言
又《周官》之训方氏,诵四方之传道,正岁则布而训四方。
五方者,并中国也。
五方多所,乃其方人士之所习言之害道者,不可不训而正之也。
诵其言于朝,纳也;
布而训五方,出也。
圣人之教民忧国如此。
后世不复有出纳五言之官矣。
孔子曰:『脩废官』」。
舜曰:「庶顽谗说,若不在时,侯以明之,挞以记之」。
此微觉治之太速,故禹有「俞哉」之言。
后曰「无若丹朱傲」,亦谓挞之遽,微有傲忽庶顽之意。
意微起则浸而至于慢游,至于敖虐,其末流安知其不至于罔?
水行舟之类,甚言之所以惧舜。
某初疑「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是惟勤劳于事而已,殆非至精。
后省所谓微动乎意者,亦不过不急于土功,而动念于呱呱,若此类而已。
不动乎意则孰非精一,兹未见其粗也。
帝尧光宅天下之光,如日月之光,无思无为,寂然不动,而自足以默化天下之民,自足以默安天下之民。
文王之不识不知,而德化自足以及广者,此光也。
《易》言「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者,此光也。
谓之神者,言乎其不可以智知,不可以力为也。
然此非于聪明文思之外复有所谓光也。
之聪明文思,非出于人为,非由于造作。
耳不蔽于声而自聪,目不蔽于色而自明。
聪自无所不闻,明自无所不见。
使胸中微有意有我,则外物必得以蔽之。
惟其无意无我,故虚故明,故不得而蔽,故无所不通。
文者自此而发,有自然之文;
思者以此而思,有自然之深智。
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无思无为,而光被四表,格于上下。
深悟孔子曰「吾有知乎哉?
无知也」,则默悟乎此矣。
《益稷》篇,夔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
虞宾在位,群后德让。
下管鼗鼓,合止柷敔。
笙镛以间,鸟兽跄跄。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
夔曰:「于,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
按《明堂位》言四代之礼乐而击玉磬,《郊特牲》言诸侯之僭,宫县,击玉磬。
孔安国谓球,玉磬。
某谓或戛或击,以鸣球玉,或搏或拊,以鼓琴瑟,以此而咏歌,歌永言而声依永也。
以人声为先,而球琴瑟从之,故曰以咏。
是时祭礼初行,祖考来至。
虞宾天子之后,在助祭位;
群后德让,亦以初就位,故让也。
让出于诚,出于德性也。
然后堂下之乐管鼗鼓,与堂上之乐合作。
其一成也,止以柷敔。
《仲尼燕居》言两君相见之礼,升歌清庙,下管象舞,夏籥序兴,其次序亦与此同。
笙镛亦堂下之乐,验诸周礼亦然。
大钟谓之镛,其笙镛之间作也,鸟兽跄跄然而来至,其九成而凤凰来仪。
夔又曰:于,予之击拊石磬也,百兽率舞,庶尹允谐
德格于上下,感于神人以暨鸟兽,而韶乐和声又感动之,是以其应敏速。
非分外事也,道未始不一故也。
孔安国谓戛击为柷敔,殊未安。
下言「合止柷敔」,安国又谓「上下合止乐,各有柷敔」。
按《尔雅》,所以鼓柷谓之止,则柷所以止乐,非合乐。
安国又谓搏拊者,拊以韦为之,实以糠。
《乐记》「会守拊鼓」。
《周礼》小师击拊,大师登歌,令奏击拊。
而故书「附」为「付」。
则付、附、拊特未定也。
《明堂位》拊搏玉磬,揩击大琴大瑟,则搏拊所以击之,非器也。
荀子曰:「县一钟,尚拊之」。
《大戴礼记》曰:「县一磬,尚拊」。
然则附或付或拊,诚有其器,器甚古矣。
而夔曰:「搏拊琴瑟」。
则拊非器也。
乃《明堂位》拊搏击之谓,其出指曰「搏」,入指曰「拊」欤?
世亦曰拊琴而搏,其声搏然。
下言「拊石」,岂韦糠之谓也?
《大戴礼记》「县一磬」,其玉磬欤?
鸣球宜尚附。
韦糠之制甚古,夔偶不言欤?
抑击拊,周礼非虞礼欤?
若此咏歌有附,尚于磬,则宜居鸣球之先,不宜居后?
然夔所言乃略举所作致感应之效者,非备言乐器也。
人声玉声丝声不及远,故在堂上。
今鼓琴不在堂下,则声大矣,此亦可验。
箫韶九成,何为能使凤凰来仪?
击石拊石,何为能使百兽率舞?
庶尹允谐帝舜于是乎作歌曰「惟是为几」。
几,微也,动之微也,是为感动之几也。
犹机焉。
其发甚微,其应甚远,其道心之微乎,其精一之神乎。
是几也,可言而不可见,可以略言而不可以详言。
欲知此几即「元首之起哉」是也,即「股肱之喜哉」是也,即「百工之熙哉」是也。
是几也,为正为中,为和为乐,为治为熙,为敬为钦,为善为一,皋陶所谓「念哉」者,此也。
「率作兴事,谨乃宪,钦哉」者,此也。
所谓「屡省乃成」者,此也。
所谓明,所谓良,所谓康者,此也。
所谓丛脞,所谓惰,所谓堕者,非此也。
某读《伊训》,至官刑,曰:「敢有恒舞于宫,酣歌于室,时谓巫风
敢有徇于货色,恒于游畋,时谓淫风。
敢有侮圣言,逆忠直,远耆德,比顽童,时谓乱风
惟兹三风十愆,卿士有一于身,家必丧;
邦君有一于身,国必亡。
臣下不匡,其刑墨,具训于蒙士」。
某于是惊念夫今常情庸俗,其恒舞恒歌者亦寡,恒畋者亦寡,至于徇货色者多矣,人往往未必知家必丧。
徇色而丧家者,人亦具知,至于恒游,人固以为非大恶,可恕。
学子习举业,时文而已,轻浮纵逸,往往戏侮圣言,以为有司不以是去取。
若夫逆忠直,远耆德,则所至如是。
耆德,则自然比顽童矣。
其于忠告者率不悦,甚者继以怒。
其于老成,则曰「昔之人无闻知」,纵不诮毁,则亦不亲狎矣,望望然去之矣。
乃不知所以丧家者在是,可不惧哉!
可不戒哉!
可不深念哉!
可一读遂已,不书己之所犯于坐右,而日日观省哉!
箕子曰:「思曰睿,睿作圣」。
孔子曰:「心之精神是谓圣」。
孟子曰:「仁,人心也」。
后世学者率求道于心外,不悟吾心之即道也,故《易大传》曰:「百姓日用而不知」。
子思亦曰:「率性之谓道」。
殆不必言率也,性即心,心即道,道即圣,圣即睿。
言其本谓之性,言其精神思虑谓之心,言其天下莫不共由于是谓之道,皆是物也。
孩提皆知爱亲,及长皆知敬兄,不学而能,不虑而知,非圣乎?
人惟不自知,故昏故愚。
孟子有存心养性之说,致学者多疑惑心与性之为二,此亦孟子之疵。
《洪范》九,五福不曰贵者何也?
皇极之道,人所共有,欲使庶民咸于此极则,贵有限,故不言。
唐虞之际,比屋可封,文王之时,成人有德,小子有造,岂能使人人贵哉!
故六极亦不言贱。
若夫富则有俭,德者皆可致,不贫之谓富。
《周官》序言「设官分职,以为民极」。
三代而上,其于民无贵贱,无不教。
《康诰》曰:「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终,自作不典,式尔,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杀。
乃有大罪,非终,乃惟眚灾,适尔,既道极厥辜,时乃不可杀。
王曰:『呜呼,封,有叙,时乃大明服,惟民其敕懋和。
若有疾,惟民其毕弃咎。
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
某观《书》至是,又观首篇言「文王明德慎罚」,又忆念《舜典》眚灾肆赦,怙终贼刑,而曰古先圣王之治天下,不得已而用刑,皆所以左右斯民,使归于正。
今大罪之眚灾者固上奏而不杀,至于小罪非眚,终自作不典式,则断断乎不杀。
周公之严不如后世之宽哉?
而举一世贤士大夫之论,咸以为不可行,何也?
然则贤士大夫当深思周公、大舜之旨。
夫刑者所以治民之不善,使复于善尔。
彼怙终不善,则杀之也宜,杀一人而众人畏惮,不敢长恶,善心兴起者不知其几也。
否则屏之远方。
如疑,则赦或罚可也。
虽然,文王先敬忌明德,家既齐,大小之臣无不一于正,而后可以治民;
不然,则亦未可。
故《康诰》曰「不能厥家人,越厥小臣外正,而惟威惟虐,乃非德用乂」。
先儒谓王城与成周为二地,某窃疑其不然,纷纷于今,盖本乎孔安国一人之说。
夫《召诰》序言成王在丰,欲宅洛邑,使召公相宅
《洛诰》序言召公相宅周公往营成周,使来告卜,则所谓成周即洛邑王城明矣。
安国乃析为二者,盖以周公曰:「我卜涧水东,瀍水西,惟洛食;
我又卜瀍水东,亦惟洛食」。
安国疑此卜二地,遂谓瀍水之东为下都,为成周,与洛邑王城异。
自此说一立,而后世诸儒不复审考,遂祖述不已。
而某所以疑其不然者,其情状大体已著于前矣。
若夫卜瀍水东,亦惟洛食者,见龟所食墨,亦依洛邑之吉尔,「亦」之一言,明非二事。
王于是拜手稽首以谢周公曰:「公不敢不敬天之休,来相宅,其作周匹休」。
未尝及别为下都以迁殷顽民之意。
《多士》序曰:「成周既成,迁殷顽民」。
《多士》亦言「于新邑洛」。
又曰:「今朕作大邑于兹洛」。
《毕命》亦曰:「周公毖殷顽民,迁于洛邑」。
洛邑即成周,岂不益明?
合《召诰》、《洛诰》、《多士》、《君陈》、《毕命》五篇之序读之,情状昭昭。
又《春秋左氏传》言「王子朝入于王城,用成周之宝圭于河」,益验王城即成周。
二十六年冬十一月王子朝奔楚,敬王入于成周。
甲戌盟于襄宫,十二月王入于庄宫。
按昭二十三年王子朝入于王城,秋七月鄩罗纳诸庄宫。
则庄宫在王城中,则成周即王城又明矣。
宗庙宜在王城,事理益著。
又况敬王微弱,既告于晋,合诸侯以修所居之城矣,又岂能营宗庙、宫室、郊社、百司、庶府、宾馆耶?
则益验成周即王城,非独指瀍水之东益明。
左氏率好更辞,既曰王城,又曰成周,乃其属辞常法。
孔颖达《正义》于王城言「今基址可验」,而瀍水之东不言有基址可验。
节节可审,知成周与王城非异也。
周公既复政厥辟,乃拜手稽首告王以立政之至要,首曰「王左常伯常任准人缀衣虎贲」,忽良久而后叹曰:「呜呼休兹,知恤鲜哉」!
休者,叹美之辞。
谓夫兹乃致治之至要,而后王知以此为忧恤而深虑之者亦鲜矣。
呜呼!
兹诚立政之机要,虽四海之广,夷狄之远,其治乱、其叛服尽由于此。
王者诚能竭心尽情,精择左右大臣,与夫亲信近臣皆得其人,如涤水之源,其流派不足虑矣,如培木之本,其枝叶无所患矣。
用力少而取效多,其机甚近,而其应甚远,岂不要且妙哉!
所谓休者以此。
虽然,使自古世主皆知此为要,皆知此为急,皆能恐惧深忧详察,则必得其人,必致治安,不复有乱亡之祸。
可以长有天下,商不得而代之;
商可以长有天下,周不得而代之。
惟其知以为忧者寡也,故周公首以戒成王,恐王心之忽乎此也。
伯,长也。
王左右伯长之官,大臣也。
任,信任也,居王左右,王所信任之官,近臣也。
既为长伯,既所信任,必得大贤始居其职;
既为大贤,不可辄易,当常居其位,故曰常伯常任
至于准人司法,则亦可以次贤为之,亦贵久任,而其体稍降,其人易得,不必以常为名。
缀衣,掌帟幕小臣。
虎贲,持戟屏卫之士。
言至此,则凡在朝列与夫侍御仆从,盖尽举之矣。
然亦不过王左右之所亲近,此诚可谓灼知立政之要领矣。
岂有大臣近臣皆大贤,而其保任远臣有不可信者乎?
岂有朝廷既治,而外治有不举者乎?
岂有侍御仆从罔匪正人,而王心有不善者乎?
王心既善,大臣近臣又皆善,而远臣有不善乎?
世主岂不知大臣近臣之不可不择,而周公深有虑于成王者,盖略知所择,则所择不精,深忧深虑则所择必精。
苟非明哲之主,往往忽于其近,劳神于远。
且一意于择近臣,犹虑其或差,而况劳思于耳目所不及之地,难哉!
好详而不好要,必至于两失;
好要而不好详,必可以两得。
是故惟明王好要,以择近臣为忧,知天下安危治乱尽在此,则不敢以其违己而恶之,不敢以其从己而乐之。
众好必察,众恶必察,虚中静观,既视所以,又观所由,又察所安,安者其久也。
惟深虑久察,则虽有深奸隐情,久而自露。
历观自古乱亡之君,大率以人违己而疏,从己而亲,故贤者常远,不肖者常近,而乱亡随之。
虽中材之主,苟知安危治乱惟在近臣,深忧精察,自然不敢轻易以从违为用舍。
周公大圣人,灼见治乱之机在于知恤而已矣,故深致其意,特异其辞以启成王
难者曰:「舜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四方万里之情要使尽达于上,亦当察远臣之贤否。
而兹止以左右为言,殆亦不可偏也」。
曰:远情诚不可以不通,此谓通远情,非谓择远臣;
选择远臣,责之于近臣而已。
远臣之罪,近臣之罪。
明主之所深虑者,在左右而已,周公致戒,诚为切的。
先生谓汲古曰:「周公若曰:拜手稽首,告嗣天子王矣,用咸戒于王曰:『王左常伯常任准人缀衣虎贲』。
周公曰:『呜呼休兹,知恤鲜哉』!
此说如何」?
汲古对曰:「成王继统,周公摄政,故致敬而告之曰:『嗣王代天作子,非可轻也』。
群臣因公之言,咸进戒于王,则谓王左右之臣皆不可以非其人。
周公遂叹曰:『当此太平休美之时,而知忧此者鲜』」。
汲古因又问:「如『常伯常任准人缀衣虎贲』与『呜呼休兹』,说者多不同,敬求其诲」。
先生曰:「伯,长也,谓六官之长三公,当常久其任,故曰『常伯』。
其次在王左右常任事之人曰『常任』,其在左右司法度准则之人曰『准人』。
庶职之繁,言之不尽,遽言缀衣虎贲之微,则其间在左右之职尽举之矣。
缀衣,掌帷幄下士,《顾命》『出缀衣于庭』。
虎贲,谓虎士八百人,掌先后王。
周公叹而曰『休』者,以前言之甚美也。
盖治道不远,近在王之左右;
左右苟得其人,则君德乌得而不正?
曰『兹』者,公指所言左右之臣也。
今人言亦有此类。
『休』绝句,『兹』亦绝句。
谓治要在此,然知以此为忧恤者鲜。
使人君能忧虑乎左右之臣,则不肖无自而入,有治而无乱,有安而无危。
圣人之言非不切,至后世君臣如醉如梦,故胎祸于无穷」。
世儒之言果断,惟曰处事当决,无疑滞,盖误解《周官》「惟克果断,乃罔后艰」之语。
《周官》盖言功崇惟志,业广惟勤,继曰「惟克果断」,所以赞言志勤,戒毋悠悠,当如舜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
谓夫知之已审,见之已明,而又悠悠不勇进,则不可;
非谓见未明,知未审,冒然勇往也。
后儒所谓果断乃此类耳。
异哉!
观古书不达其旨,惟就己说,既误己,又误人,谬以千里。
夫知已审、见已明,尚当询谋,况于未明未审而遽果断哉!
某深虑世说久固,遗祸无穷,敢敬指《周官》上文以證。
《书》首言《尧典》、《舜典》。
典,常也。
舜曰「惟精惟一」,一亦常也。
仲虺之称汤曰「率厥典」,又曰「谨厥终,惟其始」,所以勉之,常也。
《咸有一德》一篇,伊尹所以丁宁训谕大甲曰「常厥德」,曰「一德」,惟常故一,惟一故常。
又曰「终始惟一,时乃日新」,又曰「协于克一」。
傅说高宗曰:「念终始典于学」。
《洪范》曰:「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
彝,常也。
夫以皇极之道,箕子武王谆谆言之者,乃在于彝之一言,则常道之为道大矣。
成王微子亦曰「率由典常」,诰康叔又曰「勿替敬典」,命蔡仲曰「率乃祖文王之彝训」。
《周官》曰:「其尔典常作之师」。
呜呼,古圣贤所以立德,所以出治,无他奇巧,所以每相诲告,率不过典常之道。
自后学观古圣人之道德事业,当有高深奇异之论,而《书》之所载惟曰「常道」,岂古圣贤未肯尽剖胸中之秘,而政事之外复有精微之旨哉?
是不然。
孔安国不知道,裂而殊之,故以三坟为大道,五典为常道。
不常何以为道?
不一何以为道?
道心惟微,本精本一。
人心即道心,心本常。
故合乎天下之公心而为政为事,则其政可以常立,其事可以常行;
不合乎天下之公心而为政为事,则其政不可以常立,其事不可以常行。
箕子曰:「无偏无陂,遵王之义。
无有作好,遵王之道。
无有作恶,遵王之路。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无党无偏,王道平平」。
荡荡平平之道,即常道也。
无深无奇,不怪不异,平夷简易,而天下之道无越乎此。
由古到今,有失此常典平夷之道而能有济者,未之前闻也。
汉孔安国鲁共王孔子旧宅,欲广其居,于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书及传、《论语》、《孝经》。
刘歆谓孔壁中得《逸礼》有三十九,《书》十六篇。
有,又也,即「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之「有」也。
时世已有鲁淹中所出之礼,世谓之「礼古经」者七十篇,文与孔壁之礼相似,而又多三十九篇,故曰「有」;
世所未见,故曰「逸」。
亦犹世已有伏生之书,与孔壁之书文相似,而又多此逸篇之书,非孔壁中止有此篇数也。
大小戴已集此《仪礼》,刘向《别录》亦见之。
父子校书秘府,备见古文。
汉《艺文志》亦谓孔壁中得古文《尚书》、《礼记》。
《礼记》者,有礼又有记也,即孔安国所谓「传」。
《艺文志》又谓之「古经五十六卷,经七十篇,记百三十一篇」。
后又谓:「《礼古经》者,出于鲁淹中,及孔氏学七十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
盖世尊尚之,故曰「经」,实古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