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之宽猛孰先论 南宋 · 陆九渊
出处:全宋文卷六一五○、《象山集》卷三○
君不可以有二心,政不可以有二本。君之心,政之本,不可以有二,而后世二之者,不根之说有以病之也。宽猛之说,其论政之不根者欤!歧君之心,挠政之本,其害有不可胜言者,惜乎未之辨也。唐宪宗问权德舆政之宽猛孰先,当时德舆之对,似亦有得乎吾所谓「君之心,政之本」者矣,惜乎其不能伸之长之,而宽猛之说未及辨也。宽者,美辞也;猛者,恶辞也。宽猛可以美恶论,不可以先后言也。强弗友之世,至于顽嚚、疾狠、傲逆、不逊,不可以诲化怀服,则圣人亦必以刑而治之,然谓之刚克可也,谓之猛不可也。五刑之用,谓之天讨,以其罪在所当讨,而不可以免于刑,而非圣人之刑之也,而可以猛云乎哉?蛮夷猾夏,寇贼奸宄,舜必命皋陶以明五刑。然其命之之辞曰:「以弼五教,期于无刑」。皋陶受士师之任,固以诘奸慝、刑暴乱为事也,然其复于舜者,曰「御众以宽」,曰「罚弗及嗣」,曰「罪疑惟轻」,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兹用不犯于有司」。呜呼!此吾所谓君之心而政之本也,而可以猛云乎哉?宽猛之说,古无有也,特出于《左氏》载子产告子太叔之辞,又有「宽以济猛,猛以济宽」之说,而托以为夫子之言。呜呼!是非孔子之言也。且其辞曰:「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使人君之为政,宽而猛,猛而宽,而其为之民者,慢而残,残而慢,则亦非人之所愿矣。呜呼!是非夫子之言也。《语》载夫子之形容,曰「威而不猛」,《书》数羲和之罪,曰「烈于猛火」,《记》载夫子之言,曰「苛政猛于虎也」。故曰猛者恶辞也,非美辞也。是岂独非所先而已耶?是不可一日而有之者也。故曰可以美恶论,不可以先后言也。左氏之传经,说《春秋》者病其失之诬,柳宗元非其《国语》,以为「用文锦覆陷阱」。彼其宽猛之说,其为诬而设陷阱也大矣。左氏不足道也,吾观西汉董生三策,不能无恨。三策之辞,大抵粹然有皋、夔、伊、傅、周、召之风,使人增敬加慕。其首篇有「王者宜求端于天,任德不任刑」之说,尤切时病。至武帝再策之,有所谓「商人执五刑以督奸,伤饥肤以惩恶」之说,且继以周、秦之事为问。尝谓当时待诏者百有馀人,至于此语,未必非仲舒「任德不任刑」之言有以激之也。此其说盖亦有所自来,而仲舒乃不之辩,特推周家刑措之效,以为由于教化之渐,仁义之流,非独伤饥肤之效也。殆若无以加答,而迁就其说者然。若夫周措刑之美,秦用刑之非,武帝固自言之矣。彼之所问者,特以「商人执五刑以督奸,伤饥肤以惩恶」,有异于周之措而秦之用,此则武帝之所据以遂其任法之意者也。此其说,盖出于《戴记》「商人先罚后赏」之言。呜呼!尽信书不如无书。战国之君,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孟子必力辩「血流漂杵」之言,以为非是。《武成》,周书也;战国,周之世也;《书》者,又夫子所定,去孟子未久也。至其言有害理非实,而足以病人君之心术,亦必力辩而无嫌。武帝之时,经籍出于秦火灰烬之馀,而记礼之书特传于二戴之口,其非圣人之全书明甚。其所谓「执五刑、伤饥肤」之说,又背理非实,亦彰彰明甚。仲舒胡不稽「克宽克仁」之言,「敷政优优」之言,「后来其苏」、「后来其无罚」之言以告之,且申《戴记》「先罚后赏」之说,明辨其非是,以祛武帝之惑,顾乃迁就其说而不之辩,亦异于吾孟子矣。张汤之徒,竟以任职称意,公卿之间,往往系狱具罪,知见之法兴,绣衣之使出,网密文峻,而奸宄愈不胜,吾于仲舒之策,不能无遗恨焉。至再传而为宣帝之杂霸,又转而为元帝之优柔,皆此说之不明也。尝谓古先帝王未尝废刑,刑亦诚不可废于天下,特其非君之心,非政之本焉耳。夫惟于用刑之际而见其宽仁之心,此则古先帝王之所以为政者也。尧举舜,舜一起而诛四凶。鲁用孔子,孔子一起而诛少正卯。是二圣人者以至仁之心,恭行天讨,致斯民无邪慝之害,恶惩善劝,咸得游泳乎洋溢之泽,则夫大舜、孔子宽仁之心,吾于四裔两观之间而见之矣。然则君人者,岂可以顷刻而无是心?而所谓政者,亦何适而不出于此也?故曰君不可以有二心,政不可以有二本。唐李吉甫尝言于宪宗曰:「刑、赏,国之二柄,不可偏废。今恩惠洽矣,而刑威未振,中外懈怠,愿加严以振之」。当时帝顾问李绛,绛虽能以尚德不尚刑之说折之,然终未能尽惬于理。盍亦曰:「吉甫为宰相,若中外诚有傲逆淫纵,败常乱俗,丽于法而不可逭者,盍亦明论其罪,告主上以行天讨乎?何乃泛言刑威不振,劝人主以加严,此岂大舜明刑之心,而皋陶所以告舜之意乎」?如此,则不堕于偏废之说,而吉甫之失自著矣。噫!吉甫斯言,可谓失其本心者也。其后于頔劝帝峻刑,帝乃告诸朝而推论其意,吉甫退而抑首不言笑竟日,则吉甫亦可谓知耻者矣。后之欲以险刻苛猛之说复其君者,尚鉴于此哉。善哉!德舆之所以告其君者乎,盖亦有合乎吾孟子告君之机,惜乎其无以终之也。人君之所以进于先王之政者,盖始于仁心之一兴尔,然而事物之至,利害之交,此心常危而易蔽。况夫水溺火烈之说载于《左氏》,严理宽乱之论著于崔寔,而世莫之非。一旦而君有宽猛孰先之问,安知其不有所蔽而然乎?德舆首告以太宗观《明堂图》以罢鞭背之罪,此与孟子以见牛之说告齐宣王何异,真足以兴其仁心矣。宜乎宪宗然之无疑。其后不惑于吉甫、于頔之说,而能顾问李绛,推论于朝者,未必非德舆斯言力也。虽然,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者,不行先王之政也。仁心之兴,固未足以言政。孟子之兴其仁心者,固将告之以先王之政也,若德舆则不复进于是矣,此吾所以惜其无以终之也。呜呼!是说之难久矣。自尧以是而哀鳏寡之辞,舜以是而称皋陶之休,禹以是拜伯益之言,汤以是优代虐之政,文王以是明丕显之德,武王以是释箕子之囚,至于穆王犹能以是而作《吕侯之命》。三代降,斯道其不行矣;孟子没,斯道其不明矣。夫自汉儒之纯如仲舒,犹不能使人无恨,则吾于德舆乎奚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