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宰书 其二 南宋 · 陆九渊
出处:全宋文卷六一三八、《象山集》卷一一
来教谓「容心立异,不若平心任理」,其说固美矣。然「容心」二字不经见,独《列子》有「吾何容心哉」之言。「平心」二字亦不经见,其原出于《庄子》:「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其说虽托之孔子,实非夫子之言也。彼固自谓寓言十九,其书道夫子言行者,往往以致其靳侮之意;不然,则借尊其师;不然,则因以达其说。皆非事实,后人据之者陋矣。又韩昌黎与李翊论文书,有曰:「平心而察之」。自韩文盛行后,学士大夫言语文章间,用「平心」字寖多。究极其理,二说皆非至言。「吾何容心」之说,即无心之说也,故「无心」二字亦不经见。人非木石,安得无心?心于五官最尊大。《洪范》曰:「思曰睿,睿作圣」。《孟子》曰:「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又曰:「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又曰:「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又曰:「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又曰:「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又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去之者,去此心也,故曰「此之谓失其本心」。存之者,存此心也,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四端者,即此心也;天之所以与我者,即此心也。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故曰「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所贵乎学者,为其欲穷此理,尽此心也。有所蒙蔽,有所移夺,有所陷溺,则此心为之不灵,此理为之不明,是谓不得其正,其见乃邪见,其说乃邪说。一溺于此,不由讲学,无自而复。故心当论邪正,不可无也。以为吾无心,此即邪说矣。若愚不肖之不及,固未得其正,贤者智者之过失,亦未得其正。溺于声色货利,狃于谲诈奸宄,牿于末节细行,流于高论浮说,其智愚贤不肖,固有间矣。若是心之未得其正,蔽于其私,而使此道之不明不行,则其为病一也。周道之衰,文貌日胜,良心正理,日就芜没,其为吾道害者,岂特声色货利而已哉?杨、墨皆当世之英,人所称贤,孟子之所排斥拒绝者,其为力劳于斥仪、衍辈多矣。所自许以承三圣者,盖在杨、墨而不在衍、仪也。故正理在人心,乃所谓固有。易而易知,简而易从,初非甚高难行之事。然自失正者言之,必由正学以克其私,而后可言也。此心未正,此理未明,而曰平心,不知所平者何心也。《大学》言:「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果已格,则知自至,所知既至,则意自诚,意诚则心自正,必然之势,非强致也。孟子曰:「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讵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当是时,天下之言者,不归杨则归墨,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自孟子出后,天下方指杨、墨为异端。然孟子既没,其道不传。天下之尊信者,抑尊信其名耳,不知其实也。指杨、墨为异端者,亦指其名耳,不知其实也。往往口辟杨、墨,而身为其道者众矣。自周衰,此道不行,孟子没,此道不明。今天下士皆溺于科举之习,观其言,往往称道《诗》、《书》、《论》、《孟》,综其实,特借以为科举之文耳。谁实为真知其道者?口诵孔、孟之言,身蹈杨、墨之行者,盖其高者也。其下则往往为杨、墨之罪人,尚何言哉?孟子没,此道不传,斯言不可忽也。诸人交口称道门下之贤,不觉吐露至此。病方起,不暇隐括其辞,亦惟通人有以亮之。傥有未相孚信处,当迟后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