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刘史君所问 南宋 · 廖行之
出处:全宋文卷六○八八、《省斋集》卷九
问:「孟子没,诸儒继作,何以谓轲死不得其传?至于本朝,学士大夫众而独推濂溪先生,是又何也」?窃谓道无存亡,传有得失。孟子论舜与蹠之分原于善利,盖学之几微兆于此心,善利一分,源脉大异。及其至也,圣愚贤否,判然殊归。孟轲氏之后诸儒多矣,而学不纯乎为善,几微之失,与道背驰。千载而下,周濂溪续绝学而承前圣,其立言行己及出而施之者,皆慥慥诚一,岂有一毫利心间之哉?宜乎贯万世如一日,此心与孔孟无异脉也。
问:「非科举无以仕进,前辈皆从科举中来。今切切科举之事乃觉于道不近,如何而可」?窃谓科举乃后世收人才之术,为其以爵禄引天下,故有心于科举始于为利,才有为利之心,则凡学问皆志于利,去道远矣。然自非圣贤,未有能特立流俗。若中人之性,则须上之人有以风厉之,俾不梏于为利,则虽科举之习,心乎为善,岂有二道哉?
问:「雍也敬简,可使南面,不可及已。自《史记》、汉、唐以下莫不有循良之吏,试举一二人,谁可以庶几古人,使知向慕焉」。窃谓古者圣贤之学一主于敬,此心纯至,无或间断,初非小廉细谨之谓也。其施于临民,纲维正大,简之至也,即此敬之推也。二帝三王之君天下,如是而已。三代以还,吏之循良者稍有志于民,亦随以见效,然求如古圣贤敬简之治,难乎其全矣。汉世如河南守吴公、蜀守文翁,班孟坚谓其谨身率先,居以廉平,不待严而民从化,髣髴有古人气象。今之君子盍先脩己以敬,养成正大之德,则施于有政其庶几乎?
问:「周先生起于营道,胡先生父子学于南山,张侍讲讲道长沙,诸公亦识其妙处否」?窃尝谓正学不传,人心陷溺,私欲横流,学者茫然无所用力。三四君子直指人心以晓学者,然后学者知本原用力之地,反躬内省以明乎善,诚敬纯一,性成道立,此正学之根本也。若夫过于好高,无所据依,其言似不可穷,退省其私,乃或大谬,空谈之弊也。近世多有彼亦自谓得其妙处,徒假以哗世,无取焉耳。
问:「仁仲与敬夫相告曰,无所为而然者,天理也,诸君识其意否」?窃谓夫人一性之中,天理具焉。《孟子》谓尽心者知性,知性则知天。人欲消亡,私意不萌,则一真浑然,流行大顺,此《论语》所谓绝四而《中庸》喜怒哀乐中和之本也。
问:「人方病学者不志于道而志于科举,父兄师长亦言渠侬肯勤于科举,了此段事,可以望其别脩学业,然而懒惰者常多。于义理懒矣,于此又不勤,其病安在」?窃谓后世学者不如古,正以善利之分。夫科举之学何尝非义理之学哉?才有心于为利,则为科举之学,为义理之学,皆非道矣。况科举有得失,而义理又非若世味之可嗜,彼无所得于中,何适而不懒?脩道之君子苟能正人心,使渐知为善之学,因而导之,如引水以行地中,不舍昼夜,义理悦心,自不能已,又何懒之有?
问:「脩举业有不得之者,脩学随多少必得之,于身于家便有益也。而人不肯脩为己之学,既不肯脩,乃反恶之,是何与人异情也」?窃谓孟子谓求在内、求在外之理甚明,而人不知察,物欲蔽其心尔。
问:「人知贫可至于富,贱可至于贵,而不知小贤可至于大贤。此路甚夷而民不由之,使之由之亦有道乎」?窃谓求富贵而不知求为大贤,此亦为利而不为善之病。今欲使民由之,其责在君子分别善利,以身先之。如箕子皇极之说,皆信而有徵,民岂有不可训乎?
问:「科举是早年可为,老时不必为矣。乃若脩学,则是贯穷通壮长,一日不可不为者。人而不学,其如学何?昏愚者不足与言,敏者亦复不听,何也」?窃谓敏者多恃其才俊,乃学者之累。宁其昏愚,未可鄙弃。若教者能分别善利,晓然谕之,则无择于敏于愚,一明乎善,知而好之,好而乐之,有不能已。今切切然与之言科举非道,又曰修学非科举之谓,彼于善利未之晓然,况以敏自恃者,又何怪其不听哉?
问:「天下之本在农,今为农者最困,其优游以卒岁者必挟他术而后得之,何道使农夫享其报而人乐于为农耶」?窃谓今农最贱最鄙,世不复知贵之。凡有才者去而求利禄,而其慧者去而为工,为商,而其窳惰奸悍者去而为缁黄,为贼盗,其甘心于耕稼而不易业者,盖至朴钝无能之人耳。终岁勤动,不免饥寒,上之人且不之恤,凡百征敛,何物不取之农?又有并缘为奸利以困之者,则至鄙贱而无以自庇者莫农若也。今欲稍宽田农,当节俭以先之。苟不迫于用,则赋敛可出于中正,无横征以病之,则财力渐可有馀。然后异其勤力而惩其游惰,则先王务农之政渐可复矣。
问:「在官之日久,怠废甚矣,欲从诸君求助焉。事之当举行者,弊之当革去者,亦有心非不善而事尤不允合条理者,或言其一、或言其二皆可」。窃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胜心横生,乃或偏蔽,一日克己,天下归仁。举事革弊,循乎至善,虽天下可优为之,况于一郡哉?
问:「山川佳处,经史左右,室庐雅洁,竹树扶疏,便合心意幽情,绝尘俗之累,则造于义理,渐可变气质,成士君子之器,此良贵也。不久于其道则不得,试为广之」。窃谓因物以自发,亦学者进脩一助。然须源深本固,不自丧其良贵,此非专于恃外也。苟为不然,则外虽以绝尘俗之累,中实炎坐驰之想,义理何有哉?
问:「董仲舒、毛苌、扬雄、诸葛武侯、王通、韩退之,前哲谓有儒者之风,试各为之题品,庶几识其好处,于己有益也」。窃谓仲舒之不欺其君,毛苌之笃守所学,扬雄之不苟荣进,武侯之可以托孤,王通之忧世,韩愈之卫道,皆非有所利而为之。皋益伊周,践履诚实,不苟言论,无儒者之名而有其实,诸子殆其徒欤?若夫言语文字,则不足以观之。
问:「逆于汝心,必求诸道;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能求者则中理矣,初何以言逆言逊?若以为逆己逊己则求之已晚,功亦浅矣」。窃谓伊尹为太甲言,以其初不惠于阿衡观之,则太甲但顾其心之逆逊,未知求之也。诚令求之,乃太甲悔过之良药。人固有以己之心志为主,自以为是,于言之逊者则悦之而不加绎,而其逆者辄怫然不平而又有甚焉,夫奚暇求之?盖虽君子有时乎不免,然则求之之功殆未可以浅论也。若夫虚己自克以来天下之善,如尧舜嘉言罔攸伏而犹稽于众,舍己从人,此圣人之盛德也。
问:「为善乃天性,君子真知学之美身而嗜之,有不能自已者矣。徒知可欲而未能有诸己,是名为脩学,实未能进于为学之地也,于己何益?人见其肺肝,岂足欺之哉,勉之当如何」?窃谓善与性俱生,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惟能有诸己然后有进德之地,此最学者亲切工夫。行著习察,充而上之,以进于圣贤可也。彼不能反躬,去之不顾,犹欲借名以掩其非,真自欺耳。然犹有愧心焉,诚能忧其不如,愤悱启发,则困而学之,成功一也。
问:「荀卿谓学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其中间工夫次第必有可言者」。窃谓仲尼志学从心之序,孟子可欲不可知之积,条理甚明。若其所以学,则终始惟一,时乃日新也。
问:「自周公相成王,是为真儒。其后儒而得政,但有公孙弘、韦玄成、匡衡,此后以儒得政者几何人?其功业何如?往往非以儒名而相其君,以贤相称则有之矣,此何故也」?窃谓古无儒名,何论真假?但是幼学壮行皆分内事,不以哗世取名,其所谓学亦非但言语文字间。夫子诲弟子入则孝一章,可见此脩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本也。自后世以儒自名,盖非古矣,况其所谓学止于言语文字,非果有践修之实也。宜乎贤相之称不必以儒名者,吾徒当自勉于其实耳。
问:「陈恒逆天,孔子请讨之。其后人篡齐,左丘明、司马迁方以为舜之百世获祀。季孙氏专鲁,仲弓且为之宰;魏文侯分晋,子夏为之师;梁氏何所受命而称王,孟子臣焉。势能动人,儒者为之动耶」?窃谓圣人扶植人极,纲维名教,为万世宗主。如请讨陈恒,欲正名于卫,论旅于泰山,谓鲁之郊禘非古之类,可以概见。至如欲应佛肸之召,答陈司败昭公之问,虽季氏及诸国彊,大夫问政皆随而应之,其意亦惓惓于世道。如仲弓、子夏、孟子亦是意也。左氏、司马迁之言非圣人之意,圣人岂私于世祀而废天下之正哉?
问:「秦昭王欺楚怀王,邀之会而执之。怀王卒于秦,秦归其丧,国人皆怜之,如悲亲戚,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陈胜、项羽皆以楚而诛秦,终之沛公用义帝之遣而降子婴霸上,灭秦社稷,人心盖如此。然考之世家,怀王卒于秦,顷襄王之三年也。四年楚受秦粟,七年迎妇于秦,何国君之情与国人异耶」?窃谓秦始以计力取六国,而其得志,去先王之道,残贼其民,乃负大罪于天下,故天下共起而亡之。然犹用楚人首事,盖六国时楚无大得罪于民,又最受欺于秦,以至于国灭,国人怜其君之为秦欺而取其国也,故怨秦最深。然怀王之后,嗣楚国者甘于听命而不复有报复之志,彼徒见智力之不逮而不为勾践之谋,终亦为俘掳而已,惜哉!
问:「祷祠用道释,朝有制度,所不能违。州郡非有朝命而自用之,辄用之于正厅。前辈有言,此事非人臣可专,况螺钹蕃乐,民间久施于丧葬,姑用之寺观亦无害否」?窃谓祷祀之事古人亦不废,平时诚意正心,举措事业,心纯乎天理,设有非常,引咎自责,未尝萌罪岁之念。故祷祀之际坛壝必严,玉币必正,祝史必信,如其内心,非曰文具。后世矫伪日滋,礼典又阙,道释之说乃乘其私畏慕之情,其来久矣。朝廷为之制度,防其过甚,惧左道非望之私或出其中,未必于寺观廨宇有所择也。若蕃乐蕃俗自不当用于儒家,于寺观何有?诚能反经以正,莫先于复礼,莫大于修政,此所望于扶世长民之君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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