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子先孟子不动心论 南宋 · 陈傅良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九、《止斋论祖》卷上
心之有定见,君子之所甚安也,亦君子之所甚惧也。世莫陋乎心之无主也,今而有见焉,则或是之惧,何也?道之在天下,散于无所纪极,而据其一偏皆足以悦人。夫其无所纪极也,而一偏皆足以悦人,好名之士遇其所悦焉,先入以为主,则亦皆可为名以自高,为说以自固。而不知夫习之不详者辩之必穷,择之不精者索之必败。则夫有定见者,亦君子之所惧也。故夫君子之心未至于举天下来世莫吾穷、莫吾败,则夫不可以苟信也已。明乎此,则知告子之所以先孟子不动心者,是其所以异于孟子也。夫人惟一心而已,不可以不重用之也。彼以其出交天下之物,外慕而易诱,微其出入而莫知其所归者固半矣,而遽以其心梏于其可喜,而固于其所及知者,吾从悲其有是心而用之不重也。君子惟夫有是心也,至大而无形,至神而易诱,故其学问也尤甚自爱,而非敢以轻。其习也必详,其择也必精。宁过于纾徐以俟其自熟,毋宁苟简以徼其成;宁居之以疑,以听其自明,毋宁掇拾料想,取决而求胜。故凡他日勇为而不屈者,皆出于内省之不疚;肆言而无忌者,皆成于素讲之不惑,非其得诸偶然之幸而笃于自是之私。夫是以辩之而无穷,索之而不败。君子之重其心如此也。昔者舜禹相传之际,其为心虑悉矣,出而求之人则惧其或危,入而求之道则惧其或微。必将取之以精,协之以一,而后敢信焉,而有所固执。则夫未至于精,未至于一,虽舜禹犹疑于遽信。呜呼,吾亦奚取夫苟有见焉则自信而不疑哉!苟有见焉则遽信而无疑,则其蔽也始坚而难改,而其辞始密而难间。其视天下之人,举无出于其智,而不免于大愚。吾是以悲告子定见之过卑也,惜夫其敏决有馀而学问不足也。彼其言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夫百物之理无涯,一隅之见有限,古今之变有常,而吾才之或长而或拙也。道之在天下,焉可取必于吾言哉!取必于吾言,而吾言之塞焉,则以为非道而不受,而不反求诸其心。故凡告子之所自信者,皆其口舌之功、耳目之便,非有实然不易之理,是以其性之说卒移于孟子。吾观其杞柳之喻一变而为湍水,再变而为食色,随声迁就,无有成论,则告子知其说之易以取穷,而终身义外之见不肯为孟子屈者,皆其不动心锢之。呜呼,速成之患如此哉!且夫学固病其无立也,幸而有刚果奋发之士,盖有望焉耳,而又骤用之,反陷于所长。世无君子,则适以斯人祸道。吾故谓北宫黝、孟施舍之徒不足恨也。有告子之刚果奋发,而顾为害道之人,哀哉!子思常以「白刃可蹈,而中庸不可能」,吾夫子亦曰「人能蹈水火而死,而不能蹈仁」。盖蹈白刃、犯水火,特一勇之决,虽妇人女子一俄顷之感慨者能之;至于中庸仁义,非大人长者深用功者莫能守。呜呼,吾悲君子以其中庸仁义之盗用功,死水火而不悔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