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尼不为已甚论 南宋 · 陈傅良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七、《论学绳尺》卷六、《止斋论祖》卷上
论曰:圣人之道欲行于天下,则亦不可孤而立也。盖天下之望圣人也过高,则圣人之于天下亦难乎责之以详。夫其望我过高也,而吾又详责之曰:必如是而后可与行道。使天下而皆如圣人之意,则亦奚不可者?惟圣人之不能尽如意也,故其势将必至于拒绝,而人心亦重自疑畏矣。严拒绝之法以离疑畏之心,而后圣人始孤。呜呼!吾未见夫孤立于天下而后可以行道于斯世者也。此无意于天下,恝然以自洁者之为,而谓夫子为之乎?故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夫子之道所以至今不废也。且天下均若人也,而圣人独有以异,而举世无与为侣,此固天下之所望而震焉者也。幸而在上为尧、舜,为汤、武,以其震天下者而用于天下,其事便,其理宜,则亦可以径行而无忌,勇为而不屈。不幸而在下,无尧、舜、汤、武之位,以其震天下者而用于天下,其事逆,其理反,必委曲为之,吾犹忧圣人之道大,天地不足以为容,而终其身穷然而无所入矣。若是而犹甚焉,吾不知夫圣人之以道自累如此也。夫道之不行也,未必皆天下之过也,或有道焉而不善用之也。盖立己于峻,则其迹固不可犯,而强人于太难者,中才皆有所弗堪。为是不可犯之形以求弗堪之情,则其道始不可行于天下。昔者子游谓曾子曰:「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夫以其堂堂也,疑似足以拒人,则人虽有乐为善之心,而不敢与之并立。使人有为善之心而不敢与我并立,则凡沮人之善心者皆子张之为也。彼子张一贤者尔,子游、曾子皆其深交,而犹以其堂堂而病其难,况夫以夫子之圣而甚为之,吾见天下之病夫子者多于病子张者矣。是则夫子之所忧也。他日子张之论交曰:「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吁!是非子张之言也。其诸夫子之忧之而告之以是,而广其介然之窒也与!其曰异乎吾所闻,盖闻诸夫子而已。吾于此是以得圣人天地之为量也。故其言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圣人之忧固至此也哉?且君子诚不可孤而立也。其出也,或为之主,或为之僚;其处也,又必或为之徒。一出一处,未尝一日离夫人也。不可一日而无人,而夫人未必皆明君,未必皆贤卿大夫,未必皆才子弟。吾则曰:是皆不足与行道,惟远之不暇,惟疾雠之不足,惟恐其影响之不幽。则人既不可与居,吾有群鸟兽而已矣。夫举斯人而不足与居,至于鸟兽焉是群,是圣人之待人类薄于待鸟兽也。呜呼!又乌有身为仁义礼乐之主,而可以待人类薄于禽兽也哉!是故夫子之于晚周,苟可以仕,不必皆明君也;苟可以交,不必皆贤卿大夫也;苟可以教,不必皆才子弟也。圣人之道非固如此,徇乎人也。不如是,则道之不行于天下,其过不专于人,而吾亦与有愧焉故也。夫惟其如是也,故虽春秋之时之人,犹能乐其实而用其情,爱其恕而安为之党。卫灵、鲁哀之君,自忘其愚不肖,而愿有所请。由、求数子非不急于仕者,陈蔡之厄极矣,宁忍于饥寒流落而不忍去。呜呼!此夷、齐、沮、溺、段干木、泄柳之徒能致者哉!此孟子所以姑舍是而愿学夫子也。仲子之兄,不义而受齐禄,犹盗蹠也。战国之诸侯,其取之民犹禦也。犹盗蹠也,不可以居;犹禦也,不可以受。孟子则曰:吾犹居之,犹受之。不以仲子为廉,且戒万章勿却也。其从容气象,宛然孔氏家法也。噫,甚矣,轲之似夫子也!甚矣,轲之似夫子也!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