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备论 南宋 · 陈傅良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六、《古文集成》卷四三
人有常言曰:兵者,治世之所讳也。治世之士不言兵,治世之民不执兵,变刀为犊,变剑为牛,变矛戟为锄耰,变营垒为畎亩,凡鸟占云祲、金版六韬之书,皆束之高阁,使天下不复知有兵之名,然后足为至治之极。呜呼,何其不思之甚邪!治世虽未尝好战也,亦未尝忘战也,虽未尝用兵也,亦未尝去兵也。先王于太平至治之世,严师徒,肃号令,谨阅习,所以销患于无形,保治于无极,曷尝以兵为讳哉?且虞周之时为治邪?为乱邪?虽甚愚者,知其为至治也。舜当至治之时,固可以忘战而去兵矣,然典、谟所书,在内则明射侯以为教养之术,在外则奋武卫以为备禦之防,汲汲然惟恐兵之未练,固未闻其以兵为讳也。武王之时为治邪?为乱邪?虽甚愚者亦知其为至治也。武王当至治之时,固可以忘战而去兵矣,然司马所掌,于春于夏则有振旅茇舍之名,于秋于冬则有治兵大阅之法,汲汲然惟恐兵之未练,固不闻其以兵为讳也。舜之备既具,固可以鼓琴而咏南风之诗;武王之备既具,固可以建櫜而奏戢戈之颂。人见其鼓琴之逸,而不知其为备如此之劳也,遂以为舜之治尽于鼓琴;人见其建櫜之易,而不知其为备如此之难也,遂以为武王之治尽于建櫜。使鼓琴可以尽舜之治,则房琯之惑董廷兰,何为有陈涛之败邪?使建櫜而可以尽武王之治,则始皇之铸金人十二,何为有胜、广之乱邪?鼓琴一也,舜则可以,琯则不可者,有备无备之分耳;建櫜一也,武王则可以,始皇则不可者,有备无备之分耳。房琯不善学舜者也,始皇不善学武王者也。论至于是,孰谓练兵严备非太平之先务也?愚故曰:兵者,非治世之所讳者也。大抵销兵不足以销兵,惟治兵乃可以销兵;偃武不足以偃武,惟讲武乃可以偃武。人徒见文帝之结和比邻,烟火万里,以为偃武之功也,殊不知文帝所以致此者,以有细柳棘门之备而已。人徒见章帝之儒馆献歌,戎亭虚堠,以为偃武之功也,殊不知章帝所以致此者,以有金城戍边之备而已。人徒见太宗之四夷冠带,胡越一家,以为偃武之功也,殊不知太宗所以致此者,以有殿廷习射之备而已。晋武帝当平吴之后,可谓治矣,恃其治而撤去州郡之备,终致五胡之乱,岂非忘战之害乎?玄宗当开元之后,可谓治矣,恃其治而撤去中国之备,终致禄山之乱,岂非忘战之害乎?德宗当兴元之后,可谓治矣,恃其治而撤去河朔之备,终致藩镇之乱,岂非忘战之害乎?由是观之,销兵乃所以召兵,阅武乃所以偃武,其理甚明,无足疑者。然则人君当无事之时,其可不为先事之备乎?抑尝谓众人之所轻,乃明君之所重;众人之所后,乃明君之所先。凡开阖操纵之权,固非常情之能窥测也。何以知之?以光武之事知之。当用兵之际,众人之所重者骑射也,所轻者《诗》、《书》也,光武乃投戈讲艺,息马论道,于战马扰攘之中而笃仁义礼乐之用,轻人之所重,重人之所轻,非有先物之几,孰能与于此乎?当偃兵之际,众人之所先者,文事也,所后者,武备也。光武乃疏筑亭障,脩明烽燧,于宴安閒暇之中,而严守禦捍防之备。后众人之所先,先众人之所后,非有先物之几,孰能与于此乎?天下方尚武,吾独示之以文;天下方尚文,吾独抗之以武。一弛一张,与时推移。彼见其胜敌谓之勇,见其治国谓之柔,是皆刻舟胶柱而求其迹者也,乌足以知光武!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