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论上 南宋 · 吕祖谦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八六、《景定建康志》卷三四、《至正金陵新志》卷一五、《南宋文录录》卷一八
东晋之始,形势与吴相若,然吴北不能过淮,而东晋时得中原之地。吴旋为晋灭,而晋更石勒、苻坚之强终不能破。其君臣人材去吴远甚,而其固如此者,晋以中原正统所系,天下以为共主故也。以正统所系,天下共主,而百馀年不能平天下,雪雠耻,恢复旧物,晋之君臣斯可罪矣。《诗》美宣王曰:「内修政事,外攘夷狄」。齐桓公、晋文公、越王句践,皆国中已治,然后征伐。今夫晋室南迁,士大夫袭中朝之旧,贤者以游谈自逸,而下者以放诞为娱,庶政陵迟,风俗大坏。故威权兵柄,奸人得窃而取之,小则跋扈,大则篡夺。士大夫虽有以事业自任者,亦以政事不修,财匮力乏而不得尽其志,可胜惜哉!《易》曰:「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夫政事已修,任属贤将而待可为之时,时而进焉,则无不成矣。晋既内无政事,外而任属又非其人,虽有中原可乘之时,而我无以赴之,虽赴之而败矣。故褚裒北伐,蔡谟曰:「今日之事,必非时贤所办」。殷浩之再举北伐,王羲之曰:「区区江左,固已寒心,力争武功,非所当作」。又曰:「虽有可喜之会,内求诸己,而所忧乃重于所喜」。由是观之,晋之政事不修,任属非其人,虽有中原可乘之时,亦无能为也。然谟之言大抵谓任属非其人,故曰非上圣与英雄,自馀莫若度德量力;羲之之言大抵谓根本不固,故曰保淮非复所及,长江以外羁縻而已。二君虽相当时之失,然尽如二君所言,则东晋未有复中原、雪雠耻之期,端坐江左以待衰弱灭亡而已。此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夫东晋之初,其强弱何如三国之吴、蜀?当时有志之士,尚能欲自强而不肯休。诸葛亮、诸葛恪之语最著,然亦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也。亮之言曰:「先帝知臣伐贼材弱敌强,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孔明之治蜀可谓有政,蜀之任孔明可谓得人,然未有可乘之时。恪之言曰:「今所以敌曹氏者,以操兵众于今适尽,司马懿已死,其子幼弱,未能用智计之士,今伐之是其厄会」。恪之言知可乘之时,而不知所修之政而自量其材与夫所用之人也。是故孔明无成而恪卒以败。观蔡谟、王羲之与诸葛亮、恪之论正相反,而各得一偏也。世之人好兴作者,必以孔明、元逊之言为先;而安偷惰者,必以蔡谟、王羲之之言为是。酌厥中而论之,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内修政而外攘夷狄,圣经之言不可易也。后世亦曰事贵乘衅,又曰上策莫如自治,盖急急自治,政事既修,恢复之备已具,事会之来,不患无也。一旦观衅而动,将无往而不利矣。若内虽有自治之名而无自治之寔,徒为空言,玩日引岁,端坐而守,而待贼虏之自灭,非愚之所敢知也。茍不相时,先事妄发,小者无功,大者覆败,一旦机会之来,事力已竭,不能复应。东晋之事,如此者盖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