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帝论 南宋 · 吕祖谦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八三、《十先生奥论注续集》卷六
治天下者,不尽人之财,不尽人之力,不尽人之情,是三者可尽也,而不可继也。彼治天下者,不止为一朝一夕之计,固将为子孙万世之计也。为万世之计,而于财、于力、于情,皆使之不可继,则今日尽之,将如来日何?今岁尽之,将如来岁何?今世尽之,将如来世何?是以圣人非不知间架之税,足以尽榷天下之利,而每使之有馀财;非不知闾左之戍,足以尽括天下之役,而每使之有馀力;非不知钩距之术,足以尽擿天下之诈,而每使之有馀情。其去彼取此者,终不以一时之快而易千万世之害也。古之人有行之者,汉文是也。露台惜百金之费,后宫衣不曳地,可谓不敢轻靡天下之财;匈奴三入而三拒之,未尝敢穷兵出塞,可谓不敢轻用天下之力;吴王不朝,赐以几杖,张武受赂,赐之金钱,可谓不敢轻索天下之情。当是时,流泽淳厚,极炽而昌。使心一向于靡民财,则固可以建神明通天之台,固可以备千乘万骑之驾,固可以泛沙棠木兰之舟,固可以设鱼龙曼衍之戏,而文帝不为;使心一向于用民力,则岂无绛、灌之将,岂无「表、饵」之策,岂无南、北之军,岂无铜虎之符,而文帝亦不为;使心一向于索民情,则命晁错以任术数,命郅都以按刑狱,命朱建以治纵横,命周汤以穷暴酷,而文帝又不为。文帝可为而能不为,以其所馀贻厥子孙,凡四百年之汉,用之不穷者,皆文帝之所留也。及至武帝,志大而心劳,功多而志广,材智勇敢之臣,与时俱奋。桑弘羊之徒,算舟车、告缗钱,以罔天下之财,其心以文帝之所以不能取,自我始取之也;卫青之徒,绝大漠、开朔方,以竭天下之力,其心以文帝之所以不能举,自我始举之也;张汤之徒,穷根柢、究党与,以尽天下之情,其心以文帝之所以不能察,自我始察之也。取文帝之所不能取,举文帝之所不能举,察文帝之所不能察,则弘羊、张汤、卫青之属果胜文帝耶?盖文帝为天下计,而弘羊、张汤、卫青之属为一身之计,故不同也。惟其为一身之计,故兴利之臣则曰:「穷乏者汉之民也,非吾民也,罔汉民之财则可以钓吾之爵位,何爱焉?至于财尽而散,则他日司会之责耳」。武力之臣则曰:「疲敝者汉之民也,非吾民也,竭汉民之力则可以钓吾之爵位,何爱焉?至于力竭而乱,则他日将帅之责耳」。典狱之臣亦曰:「煅炼者汉之民也,非吾民也,探汉民之情则可以钓吾之爵位,何爱焉?至于情尽而变,则他日执政之责耳」。利在于己,害在于君,利在于近,害在于远,此所以安为而不顾也。呜呼!桑弘羊、卫青、张汤之属,方欲谋身,固不暇为汉虑矣。而武帝独何为弃六世之业,以快二三臣之欲耶?君子以是益知文帝之不可及也。虽然,举事求可继,非惟人君为然也,至于人臣谋身者亦如之。白起为秦将,长平之事,坑赵卒四十万,是不可继之师也,可一不可再也。起惟顾身而不顾国,故竭智力于一举,以侥倖不次之赏,岂复料其再驾于赵哉?及秦复命之伐赵,卒不行而死,非恶行而乐死也,虽欲行而法不容再行也。使起预知己之复用师也,则必抚纳新附,还定新集,不为长往不来之计矣。故求为可继者,非特为国,亦为身也;求为不可继者,非特不为国,亦不为身也。吾又论之,以为小人之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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