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论 南宋 · 罗愿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三五、《罗鄂州小集》卷二、《新安文献志》卷二七、《潨川足徵录》卷一、《南宋文范》卷五五、《宋元学案补遗》卷三九
圣人之用心,有卓然至到,常情所不能测者。不惟天下后世之所不知,虽当世亲炙与之共事者,盖未必尽知也。成汤放桀于南巢,惟有惭德,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于是其臣仲虺乃为诰曰:天生民有欲,必生聪明者治之,有夏昏德,天乃锡汤以勇智,而使之代夏。次又道商邦之在夏时,如稂莠糠秕之见播除,小大战战,不能以自安。末又道成汤之德,始于征葛伯,东征西怨,而民之戴商已久。呜呼,仲虺果以此晓天下后世邪,亦将以慰夫汤之心也?若以晓夫天下后世,则汤之举以仁伐不仁,以义伐不义,天下忻然戴之,盖不容后世之议矣。若以慰夫汤,则汤固非若言者之所慰也。世之君子唯其责轻而虑近,幸人之不能议己,斯以为足于其心而已矣。若夫圣人之举措,不患不能慰天下之心。唯夫天下悦之太深,信之太笃,不复寘疑于其间,则圣人方且以此为惧。且夫汤之为此,天下安有议之者哉?然而不释然者,岂以桀之罪虽足以致之,而君臣长幼名分之间,犹有可念者邪?方其得一伊尹而进之,此岂有意于伐桀者哉?然天地无全功,圣人无全能。盖君臣长幼,天下之大顺,与夫除残去贼,天下之大利,其势有时而不能全。古之圣人不幸而当之,必得名世之士相与立同异是非,通彼我之情,以更相发明,然后于情义为尽。鸣条之事,前此所未有,使当世之士有若伯夷者,一为天下明君臣大义,使少有所泄,宁在我者无全德之名,而使彼得戴义之半,则圣人犹有所安于其心。今也不然,举希世之事,民情所宜駴者,而天下方相与翕然安之,若出一口,不复知有所拟议,是当世无复可望者矣,此圣人之所惧也。故以不戁不竦之资,当功成事遂,天下万国方相与向己之际,一旦无故求自处于有愧之地,托于后世之将议己,以为天下万世受恶,其心方且以为旧君礼,则其暴桀之昏德与民之戴己者,适所以重己之愧,而不足以慰夫心。至于道商邦之在夏,惧于非辜,不能以自安,则是虑患之至而谋先焉,此尤不足以得汤之心也,汤之惭其不可以言慰亦明矣。是以既徵于色,又发于言,既发于言,又形于乐,盖《大濩》之作于周末已千馀年,而当时知音者听之,其惭犹不掩也。此岂尝试言之而伪为之者邪?忠信之笃,仁义之厚也。天下后世惟闻其惭也,则以汤之德为未至,然后为汤者得以安于其心。呜呼,此岂常情之所能测哉?盖尝言之,惟圣人而后有大过,惟乐天者而后有大忧,以其一言一动,始为天下万世利害之所系故也。孔子作《春秋》,天下尊之无异词,圣人乃以为后世将有罪我者焉。后世亦卒无罪圣人者,若圣人之心,特以《春秋》天子之事在我,假之为嫌,惧天下后世特以己为圣人,不复加拟议,是以躬设为罪我之比,使天下君子得公相与议之,此亦厥祖成汤之心也。圣人之无己,一至于此,故夫成汤之惭,仲虺所为作书者,世以为能掩汤之惭,而不知夫所谓惭德最圣人用心至到之处。季札观舞曰:圣人之宏也,而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呜呼,世皆以备道全美为圣人,孰知夫所谓惭乃圣人之所难者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