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问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四六、《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四、《群书考索》别集卷一九、《新安文献志》卷三八、《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卷二七四、二八一、二九○、三六九 创作地点:福建省厦门市同安区
问:古之学者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此言知所以为士则知所以为圣人矣。今之为士者众,而求其至于圣人者或未闻焉,岂亦未知所以为士而然耶?将圣人者固不出于斯人之类,而古语有不足信者耶?颜子曰:「舜何人哉?予何人哉」?孟子所愿,则学孔子。二子者岂不自量其力之所至而过为斯言耶?不然,则士之所以为士而至于圣人者,其必有道矣。二三子固今之士,是以敢请问焉。
问:建首善自京师始而达于四方郡邑,海隅障徼之远,莫不有学,此三代之制与今皆然也。然考其风俗之流,有薄有厚,有失有得,则其不相逮至远。岂古今之所以学者异耶?将所以学者不必异,特业之有至有不至耶?二三子释菜之初,愿陈二者之说,分别而审言之,以观二三子所以来之意也。
问:《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近世以学名家,如海陵胡先生、欧阳文忠公、王文公、司马文正公、苏编礼父子、程御史兄弟,其立言具在,二三子固尝读而诵之矣。其于先贤圣人之遗旨,孰为得其宗者耶?愿与闻之。
问:孔子曰:「友其士之仁者」,又曰:「就有道而正焉」,又曰:「以友辅仁」。盖学者之于师友,其不可以后如此。而孟子曰:「子归而求之有馀师」。又曰:「君子欲其自得之必如是」。是岂师友之所能与哉?孟子学孔子者,而其立言如此,岂有异旨哉?幸详言之,以观二三子所以从事于斯者如何也。
问:世言圣人生知安行,不待学而知且能也。若孔子者,可谓大圣人矣。而曰「我学不厌」,又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又曰「不如丘之好学」,非有待于学耶?抑所以学者异乎人之所谓学者耶?然则夫子之所以学者,果何以也?至如称颜子以好学,则曰「不迁怒,不贰过」,语学者以好学,则曰「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至其他纵言至于学者,难遍以疏举。不识其与夫子之所以自谓者有辨耶?其无辨也?幸详陈之。
问:唐开元释奠仪,设先圣神位于堂西,东向;先师位其东北,南向,初不云有像设及从祀诸子也。今以当时人文章所记著考之,则皆为夫子南面像,门人亦像十子,而图其馀于壁。是则开元之制施用于当时者亦无几耳。二三子试实其所以然而断其得失以对。
问:圣人远矣,六经或在或亡,诸子各自为家,与夫诸儒之说经者又皆杂乱而无所统一。士之有意于圣人者,舍是三者亡以见之矣。是将因是以求之耶,则其绝亡者不可以属,其杂乱者又易以惑人,求以自通,不亦难哉?或者又以为道非言说所载,顾力行如何耳。二者之论,仆未能得其中,亦诸君所宜讲而思也。
问:古以孝廉举士,今废其科,入官者一于进士与夫公卿大夫之世而已。而所以驭其行者,则于参选问其葬父母与否,于荐举使举者任其不犯入己赃。此孝廉之遗意,而责之则已恕矣。然犹有不能者,何也?将所以厉之者非其本与?抑法废不修而然也?今欲献言于上,请以古制举士,而严今之法,以禦其末流。二三子以为便,则具其施行之语,为有司陈之。
问:《大学》之序,将欲明明德于天下,必先于正心诚意,而求其所以正心诚意者,则曰致知格物而已。然自秦汉以来,此学绝讲,虽躬行君子时或有之,而无曰致知格物云者。不识其心果已正,意果已诚未耶?若以为未也,则行之而笃,化之而从矣。以为已正且诚耶,则不由致知格物以致之,而何以致其然也?愿二三子言其所以,而并以致知格物之所宜用力者,为仆一二陈之。
问:先王之世,选举之法,书其德行道艺者起于乡闾,容或不公。而唐虞以来至于成周,数百年之间,书传所记,无以选举不实累其上者,何耶?逮至后世,变而任以一切之法,若糊名窜书而校其一日之长者,亦可谓至公矣。而属者廷议犹谓禁防少弛,权倖因以躐取世资者,何耶?
问:《书》称尧平章百姓,百姓昭明,说者以为百姓者,百官族姓云尔。夫以百官族姓无不昭明,则尧之所与共天职者富矣。及其畴咨廷臣,欲任以事,则放齐称子朱,驩兜举共工,四岳荐鲧,恶在其昭明也耶?夫子叙《书》,断自《尧典》,将以遗万世大法,而其言若此,此又何耶?夫子尝称「观人至于察其所安,则人焉廋哉」。帝尧之圣,岂独昧此耶?以帝尧之举而三人者若此,然则三代选举之法,书其德行道艺始于乡闾者,其可尽信也耶?二三子其辨明之。
问:台谏,天子耳目之官,于天下事无所不得言。十馀年来,用人出宰相私意,尽取当世顽钝嗜利无耻之徒以充入之,合党缔交,共为奸慝。乃者天子灼知其弊,既斥去之,乃咨人望,使任斯职,又下明诏以申警之。士怀负所学以仕于世,至此可谓得所施矣,而崇论弘议未能有所闻于四方,何耶?今天下之事众矣,二三子试以身代诸公而任其责,以为所当言者,何事为大?
问:官材取士之法,三代尚矣。汉魏以来,至于晋唐,郡国选举,公府辟召,其法不同。然上之所取乎下者,其路博,故下之所学以待问者,亦各有所以,而不专于文艺之一长也。至国朝,始专以进士入官。虽间设科目,如所谓贤良方正、博学宏词者,然亦不过文艺而已。夫文者,士之末,其在君子小人无常分。士或怀负道德而不能此,与虽能而耻不屑就者,国家安得而用之耶?今诚欲复取古制施行之,则二三子之意,以何者为便?
问:汉世专门之学,如欧阳、大小《夏侯》、孔氏《书》,齐、鲁、韩、毛《诗》,后氏、戴氏《礼》,董氏《春秋》,梁丘、费氏《易》,今皆亡矣。其仅有存者,又已列于学官,其亦可以无恶于专门矣。而近世议者深斥之,将谓汉世之专门者耶?抑别有谓也?今百工曲艺莫不有师,至于学者尊其所闻,则斥以为专门而深恶之,不识其何说也?二三子陈之。
问:泉之为州旧矣,其粟米、布缕、力役之征岁入于公者,盖有定计,禄士廪军,自昔以来量是以为出,不闻其不足也。有不足,则不为州久矣。而比年以来困竭殊甚,帑藏萧然,无旬月之积。二千石每至,往往未及下车而惟此之问。然文符益繁,县益急,民益贫,财赋益屈。此其故何耶?诸君熟计可行之策,无为文词而已。
问:夫子称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夫天之与上帝,其果有异耶?抑不异也?后世郑康成、王肃之徒各以其所闻为说,甚者至流于谶纬谲怪,不可质究,皆圣贤所不道。其果有可取耶?抑无取也?恭惟国家承百王之流弊,稽古礼文之事,既久而后大备。二三子考先儒之论而折中之以圣制,宜有定矣。陈之毋隐。
问:经废不讲久矣,士之贤者亦或留意焉,而其所以用力者,则异而不同也。盖或不求甚解而笃意于近思,或恃为考證而昧于至理,务深眇者放宕而不根,干利禄者涉猎而无本。是四者之于经,其得失孰甚?二三子言之。
问:《汉·艺文志》《春秋》家列《左氏传》、《国语》,皆出鲁太史左丘明。盖自司马子长、刘子骏已定为丘明所著,班生从而实之耳。至唐柳宗元,始斥《外传》为淫诬,不概于圣,非出于左氏。近世刘侍读敞又以《论语》考之,谓丘明自夫子前人,作《春秋》《内》、《外传》者,乃左氏,非丘明也。诸家之说既异,而柳子之为是论,又自以为有得于《中庸》,二三子论其是非焉。
问:荀子著书,号其篇曰《性恶》,以诋孟子之云性善者,而曰涂人可以为禹。夫禹,大圣人也,语其可知之质、可能之具,乃在夫涂之人耳。人之性也,岂果为恶哉?然且云尔者何也?二三子推其说以告。
问:李师锡者以书抵韩子,称其所为不违孔子,不以雕琢为工,而韩子报之曰:「愈将有深于是者,与吾子乐之」。今韩子之书具在,所谓深于是者,果何所指而言耶?
问:夫子讲教洙泗之间,三千之徒、七十之贤所学者何业?所习者何事?其言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所隐者复何说?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所乐者抑又何谓耶?
问:忠信所以进德,而夫子之所以教与夫曾子所以省其身,亦无不曰忠信云者。而夫子又斥言必信、行必果者为小人,孟子亦谓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二端异焉。然则学者将何所蹈而可?将不必信且果者耶,则子路有欺天之失,微生有乞醯之讥。将必信且果耶,则硁硁之号,非所以饰其身也。二三子其扬搉之。
问:顷与二三子从事于《论语》之书,凡二十篇之说者,二三子尽观之矣。虽未能究其义如其文,然不可谓未尝用意于此也。惟其远者大者,二三子固已得诸心而施诸身矣,亦可以幸教有司者耶?不然,则二三子之相从于此,非志于道,利焉而已耳,非所望于二三子也。
问:仁之体诚深矣,自孔门弟子之所以问,夫子之所以答与夫后之诸子之所以笔之于书者,皆未尝同也。二三子总其所论而折中之,必有得矣。其有以幸教。
问: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诸君子今日之所学,他日之所以行,其可得闻欤?
问:汉大司农丞寿昌议常平之法,而御史大夫望之奏以为非是。二者孰为合于先王之意?而施于当今亦孰为宜耶?二三子欲通当世之务,不可以不熟察而别言之。
问:国朝官材取士之法,进士而已。虽间设科目,如所谓贤良方正、博学宏词者,特以疑文隐义困于所不知,如此则贤且良矣。至以博学宏词自命而试于礼部者,则又可笑。盖迟明裹饭揭箧而坐于省门以俟漏,启钥而入,视所命题,退发箧搜之,则其中古今事目次辑鳞比而亦有成章矣。其平居讲学专乎此,甚者至于不复读书也。进士之得人,已疏阔矣,而所设二科者又如此,然则士有怀负道艺以陆沉乎下者,其势必耻乎此而亦庸有不能者,国家安得而用之耶?二三子策以为如何而可。
问:三代学校之制,自家塾、党庠、遂序以至于国,则有学焉。其选士兴贤之法,父师少师之教,见于《周官》《王制》礼家之说者尚可考也。今家塾、党庠、遂序之制未立,是以州县虽有学,而士之耕养于田里者远不能至,独城阙之子得以家居廪食而出入以嬉焉。至其补弟子员,则去留之节又一决于文艺,使士之静厚原悫者以木讷见罢,而偶能之者,虽纤浮佻巧,无不与在选中。如此是学之为教已不能尽得可教之才,而教之者又非有父师、少师之齿德也。噫!法之未能如古,则学校之为益亦少哉。愿二三子考其所闻于古而今可行者悉著于篇,将摭其施行之语,以观二三子于当世之务如何也。
问: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而夫子之于告朔,爱其一羊而不忍去;于齐闻《韶》,至于三月而不知肉味,何也?抑其所以如此者,其意乃有所属,而非玉帛钟鼓之谓耶?然则果何所属也?幸二三子详陈之。
问:间者天子数下宽大诏书,弛民市征口算与夫逃赋役者之布,又诏税民毋会其踦赢以就成数,又诏郡国毋得以羡馀来献求幸媚。恭惟圣天子所以加惠此民者,可谓无不至矣。外是数者,亦可以议蠲复,以助广圣治之万分者乎?愿与二三子预讲明之,以待召问而发焉。
问:先王之世,士出于田里者,有党庠遂序之教,而公卿大夫之子弟,则又有成均之法以养之,盖无不学之人,则无不治之官矣。后世士不皆业于学校,而学校所以教之者亦非复古法。至于卿大夫之子弟,则又有块然未尝读书识字而直为王官者。如是而欲吏称民安,化行俗美,于谁责而可哉?今欲使之学者必出于庠序,世其禄者必出于成均,而所以教之者必自洒扫应对进退以至于义精仁熟,格物致知以至于治国平天下,又当皆合乎先王之意,不但为文词而已。二三子考于经,以为如之何而可也?详以著于篇,无所隐。
问:瑞应之说,所从来久。如凤凰嘉禾、驺虞麟趾,皆载于《书》,咏于《诗》,其为瑞也章章矣。而或者谓休符不于祥,于其仁而已。至引白雉黄犀之属,以为不祥莫大焉。此其说与《诗》《书》异矣,其亦有所本耶?前世祥瑞或以改元纪号,或以被之弦歌,又或自以德薄,抑而不当。凡此数者,又孰为得失耶?愿二三子陈之。
问:世谓庄周之学出于老氏,故其书规模本趣大略相似也。至韩子退之,始谓子夏之学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为庄周,然则周者未尝学老聃也。至以其书之称子方者考之,则子方之学子夏,周之学子方者,皆不可见。韩子之言何据耶?又《礼经》记孔子之言有得于老聃者,亦与今《道德》上下篇绝不相似,而庄生之言则实近之,皆不可晓。敢请问于诸君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