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和奏劄(五 淳熙十五年)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四三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一四、《经济文衡》续集卷七、《历代名臣奏议》卷三、《朱子奏议》卷四
臣窃惟陛下以大有为之资,奋大有为之志,即位之初,慷慨发愤,恭俭勤劳,务以内修政事、外攘夷狄、汛扫陵庙、恢复土疆为己任,如是者二十有七年于兹矣。而因循荏苒,日失岁亡,了无尺寸之效可以仰酬圣志,下慰人望。不审陛下亦尝中夜以思而求其所以然之说耶?以为所任者非其人,则陛下之神明,岂可谓所任尽非其人?以为所由者非其道,则陛下之仁圣,岂可谓所由尽非其道?以为规模不定,则陛下之规模尝定矣。以为志气不立,则陛下之志气尝立矣。然且若是,何耶?臣诚愚贱,窃为陛下惑之,故尝反覆而思之,无乃燕闲蠖濩之中,虚明应物之地,所谓天理者有未纯,所谓人欲者有未尽而然欤?天理有未纯,是以为善常不能充其量;人欲有未尽,是以除恶常不能去其根。为善而不能充其量,除恶而不能去其根,是以虽以一念之顷,而公私邪正、是非得失之几未尝不朋分角立而交战于其中。故所以体貌大臣者非不厚,而便嬖侧媚之私顾得以深被腹心之寄;所以寤寐豪英者非不切,而柔邪庸缪之辈顾得以久窃廊庙之权;非不乐闻天下之公议正论,而亦有时而不容;非不欲堲天下之谗说殄行,而亦未免于误听;非不欲报复陵庙之雠耻,而或不免于畏怯苟安之计;非不欲爱养生灵之财力,而或未免于叹息愁怨之声。凡若此类,不一而足,是以所用虽不至尽非其人,而亦不能尽得其人;所由虽不至尽非其道,而亦不能尽合其道;规模盖尝小定,而卒至于不定;志气盖尝小立,而卒至于不立。虚度岁月,以至于今,非独不足以致治,而或反足以召乱;非独不可以谋人,而实不足以自守;非独天下之人为陛下惜之,臣知陛下之心亦不能不以此为恨也。间者天启圣心,日新盛德,奋发英断,整顿纲维,盖有意乎天理之纯而人欲之尽矣。然臣窃以其事观之,则犹恐其未免乎交战之患也。盖诘传写漏泄文字之罪,则便嬖侧媚之流知所惧矣。然而去者未远而复还,存者更进而愈盛,则知陛下亲宠此曹之意未衰也。罢累年窃位盗权之奸,则柔邪庸缪之党知所惧矣。然而希次补者袭其迹以侥倖而不诃,当言责者怀其私以缄默而不问,则知陛下委任此辈之意犹在也。增置谏员,斥远邪佞,则兼听之美固有以异乎前日矣。然可谏之端无穷,则其或继进而愈切,未知陛下果能纳而用之否也。辨明诬枉,慰抚孤直,则烛幽之明固有以异乎前日矣。然造言之人无责,则其或捷出而益巧,未知陛下果能远而绝之否也。谢却傲使,嘉奖壮图,宜若可以励苟安之志矣。而置将之权旁出奄寺,军政败坏,士卒愁怨,则恐未有以待天下之变。振廪蠲租,重禁科扰,宜若可以宽疲民之力矣。而监司不择,守令贪残,政烦赋重,元元失职,则恐未有以固有邦之本。即是数者而论之,则是所谓天理者虽若小胜,而所谓人欲者终未尽除也。夫以陛下之神圣仁明,涖政之久,图治之切,宜其晏然高拱,以享功成治定之安久矣。而岁月逾迈,四顾茫然,阴阳方争,胜负未决,不知将复何日何时而可以粗见圣治之成也耶!闻之道路,比来士大夫之进说者多矣,然不探其本而徒指其末,不先其难而姑就其易,毛举天下之细故,而不本于陛下之身,营营驰骋乎事为利害之末流。臣恐其未足以端出治之本,清应物之源,以赞陛下正大宏远之图,而使天下之事悉如圣志之所欲也。昔者舜、禹、孔、颜之间,盖尝病此而讲之矣。舜之戒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而必继之曰:「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谨乃有位,敬脩其可愿,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孔子之告颜渊,既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而又申之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既告之以损益四代之礼乐,而又申之曰:「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呜呼!此千圣相传心法之要,其所以极夫天理之全而察乎人欲之尽者,可谓兼其本末巨细而举之矣。两汉以来,非无愿治之主,而莫克有志于此,是以虽或随世以就功名,而终不得以与乎帝王之盛。其或耻为庸主,而思用力于此道,则又不免蔽于老子浮屠之说,静则徒以虚无寂灭为乐,而不知有所谓实理之原;动则徒以应缘无碍为达,而不知有所谓善恶之机。是以日用之间,内外乖离,不相为用,而反以害于政事。盖所谓千圣相传心法之要者,于是不复讲矣。臣愚不肖,窃愿陛下即今日之治效溯而上之,以求其所以然之故,而于舜、禹、孔、颜所授受者少留意焉。自今以往,一念之萌,则必谨而察之,此为天理耶?为人欲耶?果天理也,则敬以扩之而不使其少有壅阏;果人欲也,则敬以克之而不使其少有凝滞。推而至于言语动作之间,用人处事之际,无不以是裁之。知其为是而行之,则行之惟恐其不力,而不当忧其力之过也;知其为非而去之,则去之惟恐其不果,而不当忧其果之甚也;知其为贤而用之,则任之惟恐其不专,聚之惟恐其不众,而不当忧其为党也;知其为不肖而退之,则退之惟恐其不速,去之惟恐其不尽,而不当忧其有偏也。如此则圣心洞然,中外融彻,无一毫之私欲得以介乎其间,而天下之事将惟陛下之所欲为,无不如志矣。《诗》曰:「丰水有芑,武王岂不仕?贻厥孙谋,以燕翼子,武王烝哉」。矧今祖宗光明盛大之业付在陛下,将以传之无穷,四海之内,所望于陛下者不但数世之仁而已。《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惟陛下深留圣志,痛自刻励而力行之,使万世之后犹可以为后圣法程,则宗社神灵永有依托,万方黎献永有归往,天下幸甚!天下幸甚!臣孤陋寡闻,学无所就,前此两蒙赐对,所言大意与此略同。辞不别白,旨不分明,曾不足以上悟圣心,而陛下哀怜,不忍终弃,使得复望清光。环视其中,无他所有,辄绎旧闻,复以此进。僭妄狂率,罪当万死,伏惟陛下财赦。取进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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