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本朝欧苏二公文章 南宋 · 杨万里
出处:全宋文卷五三四二、《诚斋策问》卷上
抗裂肤之寒,则锦绣盈箧,不如一裘之温;乘汩天之浪,则兰桂为舟,不如一瓠之固。此言天下之事,虚华而不如实用也。嗟乎,为文章而无益于实用,是特轻浮小儿贩名一技耳,何贵于文章哉!甚矣,文章之弊也!世之才人文匠,未有不溺于浮华者。彼其泚笔点画,镌肝镂心,孰不齿嚼冰霜,眼染云烟,思所以平步作者之坛,潜达造化之柄哉?是故誇其健则必欲如风樯阵马,斗其艳则必欲如赵舞燕歌,逞其奇则必欲如峻峰激流,竞其美则必欲如金舆玉辇。甚至剖一字之奇,鍊一言之巧,必欲聱牙屈曲,铿鍧琮琤,使人戛戛难读,然后惬其意。甚者目视飞鸿,气如虹蜺,自谓可以虎踞词林,凤翥文圃,价压机云,而香薰贾马,牙官屈宋,而奴隶《离骚》矣。呜呼,美则美矣,施之于用,何所补耶!是独未知圣贤君子之文章也。昔者孔子未尝有意于为文也,以圣道之蠹蚀,于是而有六经;孟子未尝有意于为文也,以仁义之榛芜,于是而有七篇;使圣道明而仁义行,则孔孟岂有是哉。下至汉之贾谊、董仲舒、刘向、扬雄,唐之韩昌黎、陆宣公,是数子虽不足以望孔孟,然亦非摛绘其文为浮华者也。今取而读之,若《治安》之策,若三篇之文,若《新语》、《说苑》之作,若《太玄》、《法言》之书,若《原道》之论,若奏议之集,无非道德性命之理,君臣父子之教,礼乐政治之法。其意纯而深,其文典而雅,充乎其如五谷之饱人也,温乎其如布帛之煖体也,是其文之有实而可用为何如!呜呼,传斯文之正脉,得斯文之骨气,上以窥孔孟之堂奥,下以蹑诸公之轨辙,非吾宋欧阳六一、眉山东坡,谁足以当其任哉?六一先生之文,今天下人人读之,学者人人师之,愚不复具陈,姑举其一条,以见其他。且如《本论》之文,序其所以麾异端之道,必推原其病之所自来,欲先以礼义堤障人心。雍容闲雅,不迫不怒,使释氏之教可不劳寸兵尺铁,而囚声永遁。譬如端庄君子,冠冕佩玉,垂绅正笏,坐于庙堂之上,呼小人于庭下,而徐责其罪,虽无横剑胶柱、急叱大骂之威,而彼将汗颜赧颐,羞死不暇。呜呼,作文而有用如此,是真文章矣。东坡先生之文,今天下人人读之,学者人人师之,愚不复具陈,姑撮其一端,以见其馀。且如上神宗皇帝之书,献其三事之说,广譬而博喻,旁论而曲證,其言详缓明白,直欲纳其君于尧舜禹汤之域,初无矫诈激诡之态,以触逆鳞之怒而钓直名也。譬如耆术参桂,性和而不暴,温而不烈,优游浸渍,已人之疾于不识不知之中,而不见骤愈之效。呜呼,作文之有用如此,是真文章矣。欧公以斯文倡于前,苏公以斯文踵于后,二公所以平生握手相欢,连袂以入于圣贤君子之域者,其亦以斯文宗派实为至亲故耶。当时天下之人皆以欧公为今之韩愈,名公钜卿皆以苏公为贾谊、陆贽复出,真确论欤。执事先生以二公之学提训承学之士,使之言其所得,愚有以见执事之意欲追踪二公,以振斯文之统绪。如愚不肖,愿抠衣以从先生后尘,庶几古之文章之苗裔有所传付。幸执事以二公之心为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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