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法(下) 南宋 · 杨万里
出处:全宋文卷五三三二、《诚斋集》卷八九
臣闻古之立法不惟惩天下之已犯,亦以折天下之未犯。盖已犯之必惩,未犯之所以必折也。是故惩之者法之义,折之者法之仁。义行故仁不穷,仁行故义不数。仁义相有而不相无,此法之利也。后之法非无仁义也,利未见而害先焉者,义数而仁穷而已。义不可数,数则民怨,仁不可穷,穷则民狎。狎则犯者众,犯者众则刑者数。然则刑至于数者,不生于刑之数,而生于仁之穷;民至于怨者,不生于怨其刑,而生于狎其法。今夫民之情固喜温而恶寒,欲凉而畏热也,然冬不寒夏不热,则民病而死矣。人知夫法之仁也,不知夫狎之而死也,是故爱极者恩之所从销,宽甚者猛之所自起。古之圣人其法初不及后世之备也,惟不使仁之穷而民之狎也,是以法立而刑不试。后之法盖详且密矣,然文详而举之也略,网密而漏之也疏。天下之民窥其略也,则知其详必至于不举;习其疏也,则知其密必至于甚漏。知其不举则犯之也易,知其甚漏则犯之也频。刑安得不数,而民安得不怨哉!嗟乎!求用刑之疏者必至于用刑之数,求天下之喜者必反以得天下之怨,理固然也。然则所谓举之略而漏之疏者,何也?一曰法不执而多为之歧,二曰法徒设而自废其禁。罪莫大于杀人,罪至于杀人,何以议为也?则亦杀之而已。汉高帝如此其宽仁也,入关之初欲结天下之心如此其亟也,欲除秦法之苛如此其锐也,而其与民约法亦曰「杀人者死」,帝不以为疑,民亦不以为请。何则?上下皆便其当然也。杀人而法不死,孰不相杀以至于大乱哉?此岂所谓当然,而天下何便于此也?故虽高帝欲取天下之速,而不敢宥杀人之罪以谄天下之心。虽秦民之苦于秦而不以高帝之不宥杀人为帝之虚。然则古之立法之意可知已矣。而今之法不然,杀人一也,则有曰盗曰斗之目焉,则有曰故曰谋曰误之别焉。曰盗曰谋曰故者,法之所必死也;曰斗则死生之间也,曰误则生矣。果误也,而杀人也,又况所谓误者未必误,而所谓非谋非故者,未必非谋非故也。何则?法不执则吏可卖,吏可卖则民可遁。有司取具狱而读之,曰「此真误杀也」,不知夫吏之窃笑也。此之谓法不执而多为之歧。夫民之所以畏法者何也?非畏法也,畏刑也。法不用则为法,法用之则为刑,民不犯则为法,民犯之则为刑,是以畏之也。有法而不用不如无法,何则?无法则民未测其罪之所当,有法而不用则民知其法之不足忌。有法而民不忌,是故布之号令不曰号令而曰空言,垂之简书不曰简书而曰文具。法至于为空言、文具,是无法贤于有法也。古之法始乎必用,而终乎无所用;今之法始乎不用,而终乎不胜用。夫法不求民之入,而拒民之入者也。古之法民不入也,不招以入;而民之入也,不纵以出。夫惟不出,是以不入,故始乎必用而终乎无所用。今之法有曰诬人以罪而不实者,罪之以其罪,自大辟以降皆是物也。而用法者不然,以一夫之片纸而兴大狱,鞫大罪也,卒之所谓大狱者,初无狱之可兴,所谓大罪者亦无罪之可鞫。上之人则俱释之而已矣。受诬者至于破家亡身,而诬人者其极不过杖而遣,则奸民何惮于不屡诬善良以求利也哉!狱讼何时而可清也?故始乎法不用,而终乎法不胜用。此之谓法徒设而自废其禁。盖人有野于宅而盗于防者,其始峻其墙,而止出于一门,又从而卫之以兵,非以制其出者也,以制其入者也。夫是以盗不敢过。未几而虑夫樵牧者出入之迂也,则凿其东而门焉,又凿其西而门焉。门多且径而不能皆卫也,则至于有门而不扃焉。门多且径则盗从其径者而入之矣,有门不扃则群盗掉臂而入矣。法不执而多为之歧,孰不从其径而入哉?法徒设而自废其禁,孰不掉臂而入哉?臣愿朝廷详虑而审处之,如杀人者不死,此法可以更议;而诬诉者罪以其罪,此法可以必行。议其所当议,而行其所必行,则成、康不式之事,虽未易致也,而汉文几措之风,其犹可及也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