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相(下) 南宋 · 杨万里
出处:全宋文卷五三三一、《诚斋集》卷八八
臣闻天子之相,必其人有以自恃,而后其人为足恃。盖天下大器也,有有此器者,有负此器者。天子者,有此器者也;宰相者,负此器者也。匹夫有百金之器,则必择其负,择其负故重其人。夫惟重其人,而后负之者轻其器。盖人可以胜器,而器不可以胜人,人胜器者全,器胜人者颠。举天下之大而负之,负之而不能堪,挈之而不能举,事至而乱,变起而惊,己且无以自恃,而天子何恃焉?古之大臣居天下之至安而不骄,居天下至危而不慑,不劳谈笑,不动声色,而天下自定。此其意非苟为不测之量,虚为不折之气,以镇服物情而已,其必有以自恃也。恃在应,应在裕。夫敌国之相图,奸雄之相窥,固轻发于吾之所穷,而重发于吾之所裕。夫惟先事而破其谋,有事而出其不意,发则应,应则不穷,天下安得而不定?天子者得斯人而相之,则天下可以高枕而无足忧。何则?有足恃者也。后之君子,懦者既不足与有为,而其勇者又往往得其所恃之似而无以实之,盖亦有所谓不劳谈笑而不动声色者矣,然可与之居安而不可与之居危,可与之守常而不可与之应变。此其中无应变之机而其外示镇服之度,故无事则若不可测,而有事则败矣。故夫古之相其君而当天下之变者,盖有镇物以破敌者矣,有同乎镇物而不同乎破敌者焉;有推诚以解纷者矣,有同乎推诚而不同乎解纷者焉;有示强以止乱者矣,有同乎示强而不同乎止乱者焉。谢安遨游饮博以当苻坚,房琯弹琴清谈以当安史,此同乎镇物也,然淝水大胜而陈涛大败,何也?人不同也。盖安有谢玄,而琯有刘秩,此其所以不同于破敌欤。郭子仪单骑以入回纥,张延赏亦使浑瑊彻备以盟吐蕃,此同乎推诚也。然回纥拜子仪而唐以安,吐蕃几擒瑊而德宗欲出避,何也?情不同也。盖回纥之寇,子仪知其情之不得已,故变寇以为盟。吐蕃之盟,延赏不知其情之欲图唐,故变盟而为寇。此其所以不同于解纷欤。裴度答朱克融以兵匠速来之语,景延广答契丹以横磨大剑之语,此同乎示强也。然克融卒不敢动,而契丹遂灭晋,何也?势不同也。盖以克融而犯唐,则以臣而叛君,以晋而怒契丹,则背惠而立怨,此其所以不同于止乱欤。当天下之变而决天下之机,不可以一法应也。得其一法而不得其不一之法,未有不败事者。方晋之未捷。谢安与王衍何以异?而陈涛之未败,平凉之未变,契丹之未动,所谓房琯者,延赏者,景延广者,谁不以为谢安、子仪、裴度复出也哉!盖应变之难如此。今强虏盗有中原之半者四十年矣,自逆亮之毙,其君臣日夜伺吾之隙而求吾之便又五六年矣,此何等时耶?然无事则玩而不戚,有事则惊而失措,不知朝廷所恃以应变者何人耶?岂其以天下之大而空无一人之足恃,上之人独得而不忧也?然则将求谢安、郭子仪、裴度之才,何从而得之?夫子曰:「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人之能不能,虽圣人不能逆知之,其能知之者,以其试之也。然才可试而变不可试,临变而试才者,垂死而试医者也。古之圣人惟能择天下甚难之事以试天下之才,故一旦有急而不乱,则试之者熟而储之者素也。尝闻寇准以小臣言事而为太宗之所知,太宗屡以事密询于准,已知其有宰相之才。当是之时,天下承平,岂有他变,其何事于准哉!其后真宗澶渊之役,独决亲征之议,对敌高卧,天子恃之以为无恐,诸将恃之以成大功者,乃前日太宗所密询之人也。今宰相之才无事而不求且不试,裘而不絺,明年何衣?稻而不麦,明年何食?臣实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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