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才(上) 南宋 · 杨万里
出处:全宋文卷五三三○、《诚斋集》卷八七、《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六六
臣闻才之在天下,求之之法愈密则愈疏,取之之涂愈博则愈狭。然则天下之才果不可求乎?古者一代圣人之兴,则一代之人才亦从而兴。夫岂不求而自至也?盖圣人者度越世俗之拘挛,彻藩墙,去城府,神倾意豁,以来天下度外奇杰之士。故才者毕赴,不才者自伏。后世之君以为天下之人举将欺我而不可信,于是立为规矩,创为绳墨,以簸扬澄汰天下之士,取之不胜其精而实粗,得之者皆截然入规矩,中绳墨,而奇杰之士皆漏于规矩绳墨之外。故求治而莫之与治,遭乱而莫之与除,纷纭胶扰而卒不能成功。然则天下之才求之安事于密,而取之安事于博哉!盖密则必有所隔,博而未离于密也。国家自祖宗知规矩绳墨之未足以罗度外奇杰之士也,是故进士、任子以待群才,制科以待异才,得人盖不少矣。然自制科中罢而复行,今四十年,而竟未有一士出而副侧席之求,此其故何也?无乃今之制科非古之制科欤?无乃不用规矩绳墨而规矩绳墨愈急欤?故臣尝谓今欲求制科奇杰之士,夫惟有所不求,斯可以求之矣。昔者西汉制科之盛,莫武帝若也,尝求其所以策之之说,则曰上嘉唐虞、下悼桀纣而已,则又曰禹汤水旱,厥咎何由而已,何其甚平而无难也!非无难也,不暇于难也。夫武帝者方夙寤晨兴,以愿闻治道之要之不暇,而暇搜蠹简,摘廋辞,以为茍难,以与书生角一日之记问也哉!今则不然,先命有司而试之以莫知所从出之题,既又亲策于廷而杂之以奥僻怪奇之故事,不过于何晏、赵岐、孔安国、郑康成之传注与夫孔颖达之疏义而已,此岂有关于圣贤之妙学,英雄豪杰济世之策谋也哉!以训诂之苛碎而求磊落之士,以虫鱼之散殊而钓文武将相之才,不几于施䲡鳝之笱以罗横江之鲸,挂黄口之饵以望凤之来食也耶?其不至固也。虽使古之圣贤如孟轲者复生,亦不能也。孟子之时,去周之盛时与今孰远也?孟子与孟献子相去犹近也,诸侯恶周籍之害己而去之,孟子已不能记其详,孟献子之友五人,孟子已忘其三,则孟子亦安能中今之所谓制科也哉?夫孟子者固无事于此能也,孟子则有所能者矣。孟子曰:「如欲平治天下,舍我其谁」?韩子曰:「孔子以是传之孟子,此孟子之所能也」。今不求天下之士为孟子之所能,而求其为孟子所不能,则是其所求者非其所求也。故曰今欲求制科奇杰之士,夫惟有所不求,斯可以求之矣。且朝廷以此等求士而不得也,求而得则亦乌用?是呫呫者为哉!张华能对千门万户之问,而不能救贾后、司马伦之乱,前之敏,后之痴,小之明,大之暗。臣愚欲望朝廷参之以祖宗汉唐制科之本意,立大端而去细目,使士之所治上之为六经之正经,下之为十七代史与诸子之书,而削去传注奥僻之问,其学则主乎有用,其辞则主乎去谀,上及乘舆而不诛,历诋在廷而不怒,使天子得闻草野狂直之论,而士得专意乎兴亡治乱经济之业,庶乎奇杰有所挟者稍稍出矣。议者曰:「求马者非求驽也,求骏也,今去其难而纯乎易,则惧驽者之至,如之何」?是不然。求马者求其一日千里乎,抑将求其他技乎?今求马者不问其能千里与否,而曰吾欲其能撮蚤而扪虱,搏鼠而擒兔也,可乎?士之能廋辞隐帙者,岂曰奇杰,而奇杰之士乌在廋辞隐帙之能也?虽然,臣犹欲有言焉。士固有挟策谋而不能乎文辞,有能乎文辞而不肯入有司之刀尺。茍军旅之间,委诸将以荐谋臣才士,不间于文与武、仕与未仕,而诸郡大比之荐,各辍进士定额十之一,以其半而试士之能古文者,略放宏词之体,以其半而试士之知兵献策者,略仿武举之制,上之于宗伯而取之。视进士之科名焉,其数不出乎奏名之常员,而不羁之士不至于横弃,其与以声病之文而取科级者,不犹愈乎?如此而犹有遗才焉,臣不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