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论 南宋 · 韩元吉
出处:全宋文卷四七九五、《南涧甲乙稿》卷一七
儒者之效,莫先于礼乐;儒者之弊,莫大于徇礼乐之名而不识其实。盖礼乐之实不可一日去于天下,而礼乐之名则天下有时而不用。人见夫礼乐之名有时而不用也,遂以为天下真无礼乐。夫天下一日而无礼乐,其可以言治哉?世儒之说,曰王者治定制礼,功成作乐。陋哉斯言也,治未定,独无礼乎?功不成,独无乐乎?彼之所谓制礼作乐云者,惑其名者也。今夫饰黼黻,盛文绣,筑坛于郊,祖考庙而享,主宾豆而宴,可谓礼矣;撞钟而伐鼓,总干而献羽,鸣律而应吕,可谓乐矣。而礼乐之实,有不在于是。夫天下一日而无礼,则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之节将大乱而不可为矣;一日而无乐,则陵暴、斗怒、争夺、贼杀之祸将接迹而起矣。是二者,礼乐之实,日用而不知者也。黼黻文绣,钟鼓干羽,礼乐之名尔。苟天下既已享其实,则夫所谓名者,存可也,亡可也,而必待夫黼黻文绣大备而始谓之礼,钟鼓干羽毕陈而始谓之乐,奈之何天下其不疲且病也!夫世之儒者,不识其实者众,故必窃其名以自鬻于世,谓时君世主将兴于所谓礼乐者,非从吾言则不足以自见。师以是传之弟子,父兄以是诏其子弟,譊譊然号于天下,俾天下视礼乐以为难致而不易得之物。而时君世主当功成治定之极,睥睨天下无可为之事,则亦欲以夸耀于后世,未有不溺其说而信之者,铸九鼎,作大辂,不远千里登泰山之穹崇,辇石泗滨,伐竹嶰谷,有意于舞百兽而张洞庭也。百姓之力已竭,大农之藏已虚,而世儒之论未厌,其斁耗天下,有异于军旅者几希。呜呼,是真圣人所谓礼乐哉!善乎夫子之言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盖天下之论礼乐,始于名正事成,而刑罚亦在其间,于是而可以探其指矣。又请问礼,曰:上下安之谓礼。请问乐,曰:民庶和之谓乐。若是则先王之制礼乐非耶?先王之制礼乐,其大要本诸此,其下则因人情而为之节文者也。何也?人君者,其富甚矣,其贵极矣,其情则无以异于人也。而得肆而不已,必荡荡而不制,则患生,故必顺其情而制焉。盖人情莫不好尊安,为之堂陛以严之;莫不好华好,为之服采以章之;莫不好声音,为之歌舞以悦之;莫不好驰骋,为之蒐狝以行之;莫不好颜色,为之妾媵以娱之;莫不好饮食,为之宴享以乐之;莫不好鬼神,为之祭祀以福之;莫不好游观,为之巡狩以适之。数者礼乐所自出也。使人君之治,上下安焉,民庶和焉,则有不待堂陛而严,不待服采而章,不待歌舞而悦,不待蒐狝而行,不待妾媵而娱,不待宴享而乐,不待祭祀而福,不待巡狩而适矣。茍为不然,上下乱而不能安也,民庶怨而不能和也,虽有堂陛其能安之?虽有服采其能被之?虽有歌舞其能玩之?虽有蒐狝其能举之?虽有媵妾其能保之?虽有燕享其能居之?虽有祭祀其能宗之?虽有巡狩其能备之?何以言也?汉高帝未尝郊天,岂妨为创业之英主?周宣王未尝籍田,不害为中兴之贤君。当是时也,天下谓之亡礼得乎?景王铸无射,不救周室之乱;成帝好声音,无益汉祚之衰。当是时也,天下谓之备乐可乎?故以汉高、宣王之治,问其四夷则服从,问其诸侯则顺朝,上之则天地悦豫,下之则人神协同,岂非所谓得礼乐之实也?以景王、成帝之治,四代之乐虽陈于庭,三雍之仪虽正于郊,嫡庶乱而不分,外戚强而不制,岂非所谓得礼乐之名也?说者徒见夫子之告颜子有礼乐之事,遂以为治道不越乎此,曾不知夫子之门,政事、征伐皆礼乐也,故以钟鼓玉帛为不足议。夫子之后,惟孟子为能知之,故其论礼则曰执中无权犹执一,论乐则曰今乐犹古乐。唐之诸臣如魏郑公者,举其君于尧舜,而世儒訾之,以为不能答礼乐之问。嗟夫!使天下而不知礼乐之实者,斯人之徒有以启之也。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