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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宰相书(时在书省 南宋 · 林之奇
 出处:全宋文卷四六○二、《拙斋文集》卷七、《宋史》卷四三三《林之奇传》
九月某日具位某,谨斋沐惶恐百拜献书于某官钧座
夫所贵乎豪杰名世之士者,惟其任天下之重也。
任天下之重者,必能以其身当天下之患。
卒然之而不慑,吾固有待之者矣;
无故之而不动,吾固有以察之者矣。
夫然,故雍容庙堂,而精神之运可以遐冲万里之外,诚非凡庸之见所可俄而测度也。
《易》曰:「雷风,恒,君子以立不易方」。
迅雷风烈,有可畏之威,而且出乎人之所不意,在常人之情鲜不为变色,易操而由。
君子处之,方且优游无事其所立之方未尝辄易。
何哉
彼诚知雷风之所自来,而识其势之所极,则虽历万变,而吾之所立常自若也。
不有雷风,又何以君子之常乎?
苻坚拥百万之师长南伐,为晋计者亦急矣,谢安石于此时命登山围棋赌胜,镇以和静夷易,若未尝闻者。
本朝景德澶渊之役,戎骑大入,充斥河朔先正寇莱公实建亲征之议。
章圣皇帝使人相国何为,则曰酣寝中书鼻息如雷
两贤者,苟谓其漠然曾不经济为意,则夷考其时,选将厉兵、秣马以为战守之备,无一不足者;
而谓其诚有所图注措,又未尝见其为之之迹焉。
究其所以然者,德操而后,能定而后能应。
临机制变之道,固如是也,不如是,世亦何贵乎豪杰哉!
某愚不肖,昧于治道,窃观朝廷北边讲信修睦固结和好,以休兵息民,民之不识干戈战斗之事者,二十年于此
迩者道路传闻,若有变于畴昔
中外人情,以浅意料之,以私衷度之,初不能无疑信相半乎其间
独幸庙堂之上,深图远算,固已前定胸中,而视彼之从违去来未尝置之度外
故其不易方于所立者,如山岳之不可摇,而民情赖之以国体赖之以宁。
是岂褊中狭量、轻愠易喜者所可涯涘哉!
鸷鸟将击,必匿其形;
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声。
匈奴匿其壮士牛马,但见其老弱羸畜者,是乃所以要利而欲战也。
使彼诚有意用兵,则其谋愈深,其迹愈匿,必将示我以无足畏之势矣。
今则不然,兵之未动,而其所经营都邑器械川陆道里土功之役,凡道路之人举得而知言之。
其然岂其然乎?
胡人之俗,窟穴,而以水草为生射猎为娱。
其转而居幽燕,固已出于不得已,而非其心之所乐矣
大梁,我中国旧都也,彼何乐于是,而欲亟居之乎?
使其果迁而居焉,亦岂彼之福也哉
赫连勃勃亟战有功,群臣劝其舍统万来居长安勃勃曰:「我岂不长安历世帝王之都,沃饶险固,然魏与我风俗略同土壤邻接,自统万距魏界裁百馀里,我在长安,统万必危,若在统万,魏必不敢济河而西」。
勃勃此言诚是也
都长虚名耳,而失统万之实利焉,则赫连夏必不为也。
汴都之距幽燕已远矣,而幽燕距彼之窟穴又其甚远,彼曾不两河结集之党乘其前,诸蕃部落之强捣其后,乃舍实利而徇虚名独无赫连勃勃之虑乎?
刘元海石勒苻坚慕容垂英武绝人足以雄视朔漠其所经营中夏不旋踵覆亡辄及之者惟其自安毡裘之俗,而侨寓冠带之乡,如栖虎豹江湖,束猿猱圈槛岂能一朝居耶!
凡近传闻已甚之谈,疑似无实之迹,皆未必然也。
然有一于此天下大信,惟中国礼义之乡为能守之,惟仁圣之君、忠厚之佐为能履而行之。
春秋之时,秦、楚、齐、晋诸国日寻干戈,以相征讨,而会盟兴焉。
未尝不相要以信,而其口血未乾,渝盟以逞者众矣。
何则
信固难守而难行也。
君子能为可信不能使人之必信。
我之能信可必也,其能使他人之心亦如己之心乎?
娄敬为汉建和亲之议,以谓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未可以武服也;
冒顿以力为威,未可仁义说也。
诚能适长公主妻之,厚奉遗之,冒顿在固为子婿,殁则外孙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
司马温公论之曰:「骨肉之恩,尊卑之序,惟仁义之人能知之,奈何欲以此服冒顿哉!
冒顿视其父如禽兽而猎之,奚有于妇翁」?
此其意盖谓冒顿禽兽之心,固难以信义望也。
使彼诚能信义于人,而必不肯残民锋镝之下,则固不忍鸣镝之事矣。
彼则有大忍焉者,而吾顾以常不忍人之心望之,娄敬之术疏矣。
今之南北通和盖二十年,久于和而不欲复战者,亦人情之常也。
茍不欲复战,则其所赖于和者重。
彼知吾之重于和,故每出虚声,而示吾以欲战之意,非其果欲战也,将以坚吾和也
是以常执其机以要吾,而吾必黾勉以从之。
如是而和,故信不可保,而其和难必也。
和之可必,则宜无惮于战。
以战而和,其机在我,然后操纵予夺,惟吾之所欲为。
章圣澶渊之役,既与契丹和之后,中国长北顾之警者,用此道也。
契丹拥兵南来,其意固以中国厌兵而惮于战斗也,曾不知吾中国所以战守之备者有素矣。
是时,虽朝臣有献避狄巡幸之策者,而独毕文简公寇莱公力赞章圣亲征之举。
虏人不利北平,又败于保州,又败于定州,知中国有守备而无畏乎战也,于是情见势屈,而王继忠致书石普,始以虏人之意来求和。
由是曹利用衔命出使,以议和好,而亲征之行初不为之少辍也。
夫其始为亲征之计者,以虏之欲战也;
彼其请和通使则不战必矣,銮舆可以毋动矣。
章圣皇帝方且辅臣曰:「戎人虽有善意国家安民息战为念,固已许之,然亦宜为之备。
已决成算,亲励全师
狄人贪惏不顾德义,若盟约之际别有邀求,当决于一战
可再督诸路将帅速会驾前」。
仍命陈尧叟乘传澶渊北寨密谕将帅整饬戎容,以便宜从事
由是大驾顺动,亲督六师临幸澶渊欢声沸腾士气百倍
虏人再失酋帅,禠气夺魄,求哀请命惟恐不免
至是而后,许之以和,故能使狼子野心审知战之为害和之为利乃可长久也。
彼其人怀章圣之恩而不忍负,畏章圣之威而不敢犯,虽百年无战可也
由是知和则不战,战则不和,而无惮于战者,是乃所以和也
今之欲使北边保其和而不失者,惟其章圣澶渊之役为法无惮于战而已矣。
无惮于战,彼其万一不顾和好之重,而称兵南来,则吾所以之者,亦惟声其背盟之罪,而会师北讨,有进而无退,此不易至计也。
《书》曰:「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无患」。
将欲有事无惮于战,必于无事之时先为可战之备以待之
战之所须者不一而足士马也,器械也,城池也,赀粮也,刍茭也,舟楫也,俱不可以无备,而其要则人材为先。
两军相交,惟人材裕然有馀者胜,而势之强弱、众之多寡不与存焉。
谢安石苻坚淝水,议者以为幸而胜,非也。
之发长安戎卒凡十馀万,骑二十七万,号称百万,旗鼓相望水陆齐进,其势非不盛,而安石谢石征讨大都督谢幼度前锋都督,与谢琰桓伊帅众共八万距之。
众寡不敌,而较其人材优劣,则幼度之徒固足以苻融姚苌辈有馀矣。
之登寿阳望见兵部严整,顾谓曰:「此亦劲敌何谓弱也」?
观此,则晋之人材可知已。
是以虽有如林之旅,而其将士不竞,则见八公山上草木皆以为兵,而闻风声鹤唳,举以为王师至,又奚以兵多为哉!
养人材于无事之时,以待有事之用,不可不以为急先务也。
天下所谓人才者三:其一曰文章华丽可以丹青帝典藻饰王度者;
一曰持身严,操行确,所为备谨密,初未尝纤瑕微颣之可指者;
又其一曰沈实通敏用之才,可使谋帷幄、专方面,而能定难于犹豫应变于斯须之顷者
三者皆才之可贵者也,而有用之才为最难得
此其为才,以文采未必过人,以细行则未能无缺,而沈实确然有益于世。
故为国家者,养才于閒暇之时,以待仓卒之用,必多得若人而后可。
前二者之才,其文非不工也,其行非不谨也,以之当平居暇日羽仪朝廷可矣,一旦乘之以缓急往往贾谊所谓见利则逝见便则夺,茍免而已,立而观之耳,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非所共患难者也。
庞士元曰:「儒生文士岂识时变识时变者在乎俊杰」。
然则考其可与共患难者,亦在多得识时变之俊杰讵可以专仗乎儒生文士哉!
今之人材弹冠应聘而至,星列棋布职位之间,可谓甚盛矣。
然由前二者之才则多,而由后之所谓用之才则或者犹患其寡。
夫有用之才必待用而后见,今其未用之临机制变之地也,何从而知其为寡乎?
盖以近十馀年来,凡任职百官有司者,其畏谨退缩常有馀,而肯为朝廷慨然任事者寡也。
无难易,惟在乎任之而已
平居而肯任事,是乃有事之日所以任患也。
边鄙不耸上恬下嬉,惟是簿书期会之间,循绳墨、守规矩不暇
茍有一利之可兴,一害之可除,虽心知其然,而嗫嚅趑趄畏首畏尾远嫌不肯议,避谤不敢为。
如是而冀其任患未易得也
用人之道犹张弓,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馀者损之,不足补之
文章行艺之士不乏此时訚訚秋秋如是足矣
惟是用之才、智谋之士,可以烦使而膺剧任者,要在于求之不病其广,得之不厌其多。
所得无穷,则其应天下之变亦且无穷矣。
章圣澶渊之役,其一时人才所赖以制敌者,以其文章言之则未必工,以其细行言之则未能无缺所以挫强敌而夺之气者,一皆用之实才尔。
故其扈驾王超李继迁高琼,其守御魏能石普张凝田敏王玙贾宗李延渥,其漕运张齐贤丁谓董龟正、李亚荀,其约和则曹利用,此其大略也。
若其他姓见于国史者甚众。
凡此人材,非其至于有警而后求,临战而后得也,其养之有素,则纵横颠倒,惟吾所用尔。
盖天下之才随叩而鸣,随唱而应,未有以是求而彼不以是至者,特患不知养之无事之日,而欲用之有事之时,则仓皇四顾莫知所为,果能定大业而立大勋乎?
譬犹养木者必有以灌之溉之,则可以冀其为栋梁之用;
养马者必有以刍之秣之,则可以冀其为致远之用。
彼其为实用之才、智谋之士,亦必翘然有以自异于人,而不甘凡下者伍也。
养之于閒暇,则为机益深,为力益锐,为志益广,出而任国家之事,宜其绰绰然有馀裕矣。
不养而求其用,是何异不灌不溉而欲木之支大厦,不刍不秣而欲马之致千里,胡可得哉!
伏惟秉钧之下,以章圣之既效者创为一定之规模,主张力行之,则吾国益强,吾政益举,内治已立,何外攘之足虑哉?
区区管蠡之见,幸赐钧念,某下情𢥠惕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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