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衰，圣王不作，无道德教化以陶成士类，而一时人才皆因其君之好尚，以成风俗。纵横于战国，刑名于嬴秦，浸淫至于西汉而极矣。始高帝生长兵间，不识俎豆之事，自以为得天下以马上，故慢骂儒士。而郦食其、叔孙通之徒，至更名易服，徇其所好以求用，故终高帝之世，天下不知有稽古礼文之事。文、景在位，崇尚黄老清净之术，一时之士务朴讷长者，朝廷之上耻言人过。而石建、周昌之流瀚衣污垢，竞为龌龊庸行之谨，故终文、景世，天下无复俶傥奇异之节。及武帝少年即位，锐于兴作，陋高帝马上之语，而表章六经，恢崇儒学；厌奉春和亲之策，而大将军远征沙漠；惩文、景逡巡之失，而修举政事，鼎新百度。然武帝好儒而不知真儒，故公孙弘、倪宽缘饰经术，附会文辞，以阿其所好；攘夷狄而无神武之略，故卫青、霍去病握重兵出入朔方，二十年而无成功；求治而不得要，故严助、朱买臣、主父偃、张汤之流更进用事，谈诗书、舞法律以迎合取容。一大将当世无敢名者，况敢触天子逆鳞哉！故自高祖至武帝百馀年间，天下之士阉然自媚于世，而阿谀之风牢不可破。独汲长孺以迈往之气，行不可夺之志，危言覈论，一扫其弊，非三代遗直，何以至此！使汉廷臣人人如黯，则弘、汤必不能希世用事于当时，孔光、张禹必不能容悦误国于后世，而汉业亦未易遽衰也。呜呼！士风所在，关时盛衰，可不谨欤。然而西汉以直名者亦有矣。狄山直而失于疏，朱云直而失于狂，盖宽饶直而失于讦，杨友直而失于诽，徒窃一时之名，皆无益于人之国。若夫黯之直，则根于仁义，切于治体，而无四者之失。向使武帝纳其内多欲，外施仁义之言，而尚恭俭，则唐虞之治可以致；纳其和亲勿用兵之言，而征伐罢，则末年哀痛之诏可以不下；闻刀笔三公之语，而不贵用汤，则文、景刑措之治不难复；闻积薪用人之语，而少加历试，则公孙子必不能徒步取丞相，而终身可以处无过之地矣。夫西汉之士固阿谀也，人主于正直之士加尊宠之，使重于世，犹可救风俗之弊。武帝之待黯，阳为尊惮，而阴疏忌之，故容悦得志，而臣下靡然，遂成风俗。末年权臣擅命，攘神器，而在廷无直谏守死者一人以破奸雄之胆，其弊盖在于当时士大夫随君好尚，而无特立之操。故余因读《汲长孺传》并论西汉士风，以为后世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