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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诏言十事疏绍兴二年五月 宋 · 胡寅
 出处:全宋文卷四一六七、《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三一
臣昨于闰八月一日观诏书,以敌人侵凌,备禦不给,遂有移跸之意,左顾荆鄂,右趋吴会,安危利害,下问群臣。
臣时骇然,不意清问及此,何者?
以陛下自钱塘来幸江宁也,诏曰「以援中原矣」。
及至江宁,以旧都之名符启建之议,改为建康也,有诏曰「天人允属,兴邦正谶于宏规」矣。
继而深惩维扬之祸,立遣奉隆祐太后,以六宫及百司不预军旅者之南昌,有诏曰「朕与二三大臣,帷幄宿将,坚守不动,誓言以死答群生」矣。
前后三诏,不出半年之间,而立言措辞不同如此。
臣所以畏惧疑惑,卒无以上对,退而伏念,至于旬时。
陛下以安危利害询于在庭,苟或虑之不精,计之不审,以害为利,以危为安,则其负诬神明,迷误社稷,罪在不赦。
辄倾愚见,不避诛死,泛论建炎谋国之失而陈拨乱反正之计。
念时事之迫切,仰德意之宽大,冀功效之可图,忘触犯之难恕。
惟陛下留神省察,幸甚。
臣闻孔子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
臣今所陈,不免追咎既往者,盖谓建炎以来有举措大失人心之事,今欲复收人心而图存,则既往之失不可不知,不可不改也。
一昨陛下受渊圣皇帝之命,出使河北,二帝既迁,则合纠率师徒,北向迎请。
而遽膺翊戴,亟居尊位,遥上徽号,建立太子,不复归觐宫阙,巡省陵寝。
斩戮直臣,以杜众口;
南巡淮海,偷安岁月。
虏人深入陕右,远破京西,谩不治兵,略无捍禦。
盗贼并作,一切招抚,无辜之民,肝脑涂地。
故怨气上触,日昏无光,飞蝗蔽天,动以旬月。
方且制造文物,糜费不赀,猥于城中讲行郊报,朝廷之上自谓中兴。
虏骑乘虚,直捣行在,匹马南渡,狼狈不堪,淮甸之閒,又复流血。
逮及反正宝位,移跸建康,不为久图,百度颓弛。
淮南宣抚,卒不遣行,自画大江,轻失形势。
一向畏缩,惟务远逃。
军民怨言,如出一口。
存亡之决,在于目前。
凡此节次十数条,皆所谓举措失人心者也。
自古兴亡固不足道,且以中兴而能存者道之。
少康周宣王、燕昭、越句践汉光武唐肃宗,皆中兴贤君,莫不能任贤使能,修政事,治军旅,而其奋发刻厉,期必有成者,则又本于忿耻恨忮之意,不能报怨,终不肯已,所以光复旧物,各称中兴。
未有承衰微之后,继断决之馀,切切焉固陋以为荣,施施焉苟且以为安,而能长久而无祸也。
臣尝计天下事,今可谓多矣,请得举而论其要,尤在于修政事、备边陲、治军旅、用人才、除盗贼、信赏罚、理财用、核名实、屏佞谀、去奸慝十事而已。
今政事未修也,何以富国强兵?
边陲未备也,不闻长虑却顾。
论军旅则罢软不胜其任,论人才则混殽未得其真。
盗贼跨州连县,而莫敢谁何;
赏罚昧于功罪,而士气先阻。
大农当务足食,而军无见粮;
名实当责成效,而类多苟且。
左右使令,岂无佞谀;
百官有司,尚有奸慝。
天下之事,所当留意不可忽者,今皆悖理伤道如此,而谓无以致天谴,其可得乎?
皇天谴怒于上矣,固当深思极虑而应之以实。
念十事之未当,和气之未洽,深自贬损,以省厥咎,至德也;
承祖以致中兴,至孝也。
此之不图,而姑务俭素之小节,肆宥赦之小惠,此岂承天之道也哉?
故曰陛下未得其道故也。
今陛下欲承天意以求治,当先自此十事始。
十事既得,其当自反,而昭德塞违,以明示四方,使中外咸知陛下求端于天之意如此其切,不徒于虚文,则民悦于下矣。
民悦于下,天悦于上,变祸为福,又何难哉?
臣窃以当今之势揆之,将欲更此十事,宜无甚难,然恐陛下未得其要耳,故臣愿言之。
所谓修政事者何也?
臣谨按《春秋》,鲁成元年,王师败绩于茅戎,先儒未有说也。
臣谓王国之大,宜无不服,而茅戎小族,至敢逆命,王师伤败,故圣人疾而哀之,以见四夷盛而周道衰,至此极也。
今政事之大,有甚于四夷强盛而兵革不振者乎?
鲁僖二十八年,公子买戍卫,不卒戍,刺之。
说者以谓卫方有难,同姓诸侯义当救恤,鲁为卫戍,深得救灾之礼。
而公子买以君命出戍,乃敢违命而不卒事,使鲁有阙,若以法论之,则是乏军兴矣,岂不可罪?
今政事之大,有甚于爵禄与人,而人莫敢用命者乎?
外夷入寇,长驱郊甸,七八年矣,两宫远狩,九庙为墟,天子蒙尘,越在草莽。
而戎狄犹以为未足也,正欲饮马长江,投鞭中流,以快其志。
中国惴惴焉奔命之不暇,将何以逞?
中兴之治果安在乎?
修政事之大有急于此乎?
故曰四夷强盛而兵革不振也。
古之明王得操纵之术,役使群动,凡狙诈勍敌,皆为我用,其孰敢不力?
少不如意,科罚随之矣。
今朝廷欲济一事,唯恐人之不吾从也,好爵以糜之,甘言以诱之,拜一大将如呼小儿,刻印封侯亟于反掌。
初无杰士来应时须,而办吾事者不过迎合所求,以取名位,既得之,则固以望望然有满志矣,尚肯自效邪?
及责其成功,则曰非我也,势使然也,岂理也哉?
此无他,纲纪败坏而不振也。
是犹可忍也,中兴之治果安在乎?
修政事之大有急于此乎?
故曰爵禄使人而人不从命也。
抑又有甚焉者。
臣闻《春秋》以王命为贵,以所出者重也。
涣号一出,四方万里若风行草偃之速,其可朝令夕改,无一定之计乎?
朝廷出令则如反汗,夫汗岂可反耶?
昨日所行,今日已变,今日之论,明日复改。
凡百执事相顾睥睨,无所适从,以致败事者,职此之由也。
今年以来,大政几变矣。
内则立修政之司,外则开都督之府,今日讲议而明日召还,庙谋成算其果安在?
今既欲举大事,盍先计策当安出,设以为疑则议之于早,虑之于初,成算已定而后施行。
不然,既而悔之,亦无及矣,盍早图之?
此尤修政事之大者也。
所谓备边陲者,何也?
传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国无小大,疆埸之事不可忽也。
人之有墙以蔽恶也,墙之隙坏,谁之咎也?
卫而恶之,其又甚焉。
勇夫重闭,况国乎!
若敖鼢冒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其初土不过同,终大通于上国,慎其四境故也。
谨按《春秋》书梁亡者,其说曰:梁自亡也。
梁伯亟城而弗处,民罢而弗堪,寇至则去之,民惧而溃,遂并于秦。
圣人伤之,盖哀梁伯之不虞,而深讥边鄙之无备也。
又按《春秋》,楚公子婴齐帅师伐庚申溃,楚人入郓。
盖楚初无必取之意,而不为备,以自取败,故楚人得而入之,而国遂以亡。
此亦不备不虞之罪也。
故君子曰:「恃陋而不备,罪之大者也。
预备不虞,善之大者也」。
恃其陋而不为备,故浃辰之间,楚克其三都,岂不哀哉?
虽然,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前车之覆,后车之戒。
靖康以还,数经大故,边陲之事尚复何言,而南渡之后,未有远略以为后图者,甚可怪也。
长江千里,襟带形胜,风波渺茫,自古至险,用武之国可不先议藩篱以固吾圉?
楚子为舟师以伐吴,不为军政,无功而还,左氏讥之。
以今天下荡荡数千里,而敌人欲至即至,若入无人之地,此何理也?
齐侯伐楚,楚子使与师言曰:「君处北海,寡人处南海,惟是风马牛不相及也。
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
楚国区区,犹各守疆埸,今外敌之来,恬置而不问,可乎?
今国步虽日蹙,譬人之身,瘠则甚矣,而血气未动。
少康有田一成,有众一旅,而复兴有夏;
越王栖于会稽,亦能以其国霸,何者?
得上策自治之道,宜其能复兴也。
夫岂无备而能复兴乎?
江左虽微,尚跨有江淮之地。
自古未有欲守长江而不保淮甸
淮甸者国之唇,江南者国之齿,唇亡齿寒,其理明甚。
金人遁三年矣,边备宜日有可恃,乃反不如前日。
淮甸数十州,地方二千里,孙权以来恃以为障塞者,今不过置二三镇抚使以处盗贼。
一旦有急,安知不并力助桀,为彼先驱,形势藩篱何所赖焉?
寿春、淮甸尤为江左形势要害之地。
李煜叛命,以周世宗英主,犹屡困坚城之下,旷日持久,仁瞻病笃,仅能克之;
寿春既破,而江左摇矣。
以是知淮南江左根本明甚。
而况淮甸离散之民,苟不经略其地,劳来安集,则堕军实而长寇雠,祸至无日矣。
叔弓围费弗克,平子怒而执费人以为囚浮,冶区夫曰:「非也,若见费人寒者衣之,饥者食之,为之令主,而供其乏困,费来如归,南氏亡矣。
若惮之以威,惧之以怒,民疾而叛,为之聚也。
若诸侯皆然,费人无归,不亲南氏,将焉入矣」?
平子从之,费人叛南氏。
鲁史记之,言犹在耳,况今天下之势而可忽耶?
伏惟陛下念春秋梁亡之戒,悲溃入郓之事,谨严边备,坚守淮甸,扼其要害,绝其窥觊。
然后一意从事于攻治磨厉以须,用图兴复,如行快马奔平地,宜无难者。
若牵于将帅之论,惑于矛盾之说,退避藏匿,狼狈不振,则陛下虽有求治之志,亦无益矣。
臣所谓当修边陲以承天意者此也。
所谓治军旅者何也?
臣闻治国之道莫先乎兵。
晋所以霸,师武臣力也。
故臣谓今日之事,无先于治军旅者。
而军旅之事大要有三:一曰选将,二曰蒐练,三曰教阅。
何谓选将?
先志有之:「安边陲立功名在于良将,不可不择」。
又曰:「将不知兵,以其卒与敌也。
君不择将,以其国予敌也」。
臣谨按《春秋》书宋华元帅师及郑公子归生帅师战于大棘,宋师败绩,获宋华元。
或者曰:宋不能择将,举三军之众付之不知兵之人,故临战而屡败,且以为其败诚宜,而无哀悯不忍之意。
宋华元者,言见获之易,且言其当然也。
将者国之存亡所系。
汉高祖之才,不过能将十万,而高祖亦自知其不如韩信,故举大将之权,一朝而拜之,诸将不以为嫌,大臣不以为过者,足以胜其任也。
今王室危甚,繄诸将是赖,当得知兵慷慨之士,付之重权,庶能翼戴天子,而加之以恭。
今也至有不知兵法,不习战斗,内不能与士卒同甘苦而得群下之死志,外不能詟服夷盗而书尺寸之功,平居恣睢以邀其上,一旦有急,首先奔溃,岂不痛哉!
此臣所以愿选将也。
何谓蒐练?
古者良将于军政日夜整齐而振饰之,如农夫之务去草焉,凡老弱游惰,一切去之,故皆健而能战。
臣谨按《春秋》书「大蒐」者四,虽各有讥刺,其义不同,然亦善其能留意军政,故详书之。
抑以见不教民战而弃之者,甚可惜也。
鲁庄公八年春,师次于郎,以俟陈人、蔡人,是鲁已出师矣,而继以甲午治军。
意者,虽平时不闲习军政,至是师出而后蒐简,亦犹愈于终不治兵者矣,故谨书其日以详备其事。
而又书「,师还」,以善之,以见是师之出,已成军旅,及其还也宜无丧亡之忧,全师而归,为可嘉也。
祖宗豢养将士,藩屏王室,亦无废坠之为,岂如弁髦而因以敝之。
今朝廷微弱,唯恃军旅,国内空虚,养兵尚众,岂得已也?
而偷惰冗食,十常三四,为将帅者以动摇军情为畏,唯务姑息,无乃求去忧而滋长乎?
比年以来,殊未闻军旅之众能立效以报上者,无他,可用之兵无几,而疲软者又不足以当敌人之锋,故常败事。
为今之计,宜无恤纷纷之论,而唯实效是图。
兵不可用者悉蒐去之,猝有抢攘之变,驱以赴敌,何患不能齐致死也。
此臣所以愿蒐练也。
何谓教阅?
臣闻养兵以待一时之用,则当素有以作其敢为之气,教之阅之,以习熟其见闻,使其閒居无事,军中有投石超距之戏,则缓急可用也。
楚自克庸以来,其君无日不讨国人而训之,卒败晋师于邲。
今议者不然,每论此则以烦扰为畏。
呜呼!
贾而欲赢而恶嚣乎?
臣谨按《春秋》,八月壬午大阅。
阅者,阅习军马,教战阵之事也。
去古既远,司马九伐之法、四时振旅之事,已不复见。
鲁小国耳,犹能大阅,未必有意复古,亦能不废军旅之事矣,故特书时月与日而善之。
其他蒐狩,未有书日者也。
今养兵虽众,独不闻暇时以教阅为事者,诸将守文,不过春秋二阅而已。
进退坐作、旌旗铠仗之事,恬不习熟,此犹足恃以为固耶?
而贵游近戚、大臣权要,拘占役使,动以百数。
军政一坏,缓急之际,何可复理?
战而不捷,彼之肉其足食乎?
此臣所以愿教阅也。
三事者军旅之急务,臣故曰论军旅则疲软而不胜任者,此也。
伏惟陛下览华元之奔覆,念蒐狩之唯谨,知治兵之无忽,思大阅之当法。
每选将则当如汉高祖之用韩信,彼几败乃翁事之腐儒,不知兵之武夫,不能得士卒之欢心者,皆勿用。
每蒐练则愿以魏公子无忌救赵为法,彼老而不可用、少而未可用、鳏寡孤独废疾皆无所养者,省去之。
每教阅则当以王剪治兵、孙武试兵为法,彼失伍离次,败群乱众,申令不肯从者,必罚无赦。
三者既备,则军政已立。
若夫转饷馈粮,簿书钱谷之责,则有司存,可次第而举。
臣所谓当治军旅以承天意者,此也。
恭惟陛下神武天锡,圣学日跻,有拨乱之略,有驾驭之才,有恭俭克己之诚,有仁民爱物之义,夙兴夜寐,力图兴复,真有意于为治矣。
自星变后,敷求谠论,至诚恳恻,上格穹昊。
以臣不肖,谬罄所闻,仰奉天听,故详及外政之十事,而又终之内政之二言。
呜呼!
吉凶由人,岂有常象,在人君应之何如?
臣窃谓应天以实之事,不过如此矣。
伏惟陛下俯听刍荛之议,深惟格王正厥事之理,以幸天下。
臣将见迎两宫之回銮,奉六龙而息驾,九庙乂安,百姓休息,四夷稽首,诸番听命,效验可必。
若夫桑生于朝,雉登鼎耳,变灾为福,天其或者,安知不在此时?
惟陛下留神,天下幸甚幸甚。
若夫臣文词鄙陋,言议浅劣,则又非陛下所以求直言之意,是以辄肆其狂直,少效区区爱君忧国之诚,而不敢自疑。
干冒明威,伏须罪诛,臣无任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