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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伯起舍人杂说 宋 · 廖刚
 出处:全宋文卷二九九九、《高峰文集》卷一三
书》云:「位不期骄,禄不期侈」。
言贵则不期于骄而骄,富则不期于侈而侈。
惟是平居常存钦之心,自然贵极而不骄;
常持谨戒之心,自然虽富极而不侈
王通常称周公身贵而愈恭,家富而愈俭。
孟轲亦曰:「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
盖骄则心无所忌惮,故多侮人
侈则奉己不足,故多夺人
为德之累,将孰大焉
帝舜谓禹曰:「克勤于邦,克勤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
太子恭俭德固出于天性要之,如前古圣贤告戒之语,当不忘,所以养德
荀卿曰:「学者圣王为师」。
扬雄曰:「学之为王者事,其已久矣」。
自古帝王,其初未尝不务学,而其臣亦未尝不劝之学,然多诵习古人糟粕而已未必直以圣王为师。
盖其心以谓圣人之事,须是生知,非学可到,此最不可
善学必以圣人为之则,犹之射焉,必立之的也。
虽其力之有至有不至要之,无的则无以为准。
圣人未易到,然舍圣将何所学乎?
学而不以作圣为期,非大学之道也。
孟轲曰:「人皆可以」。
荀况曰:「涂之人可以为禹」。
天纵之资,本与人异,自圣以下事,不须学也。
《书》称文王武王出入起居,罔有不钦」,盖君子之养其德,常使暴慢邪僻之气不摄于身体
为人上者,语默动静天下观感,可少忽乎?
唐褚遂良修起居注太宗问曰:「朕有不善亦当记之乎」?
遂良曰:「使臣不书天下之人亦有以记之」。
欲以善恶之名动太宗也。
此对固善,然徒使人主惟名之恤耳,未广也。
君子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
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
故君子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
史官不记,天下之人复不记,而其应违如此言行枢机可以不谨乎哉
凡观圣人之书,当极其旨意之所到,乃方有益
若但据其句语所及不加思焉,则非善学
且如《颐》卦言天地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其义亦大矣
而其象止曰:「君子以谨言语,节饮食」。
谨言所以养德节饮所以养体,亦莫非养也,然不可认以为养止于此
何则
事之至近而所系至大者,亦莫过言语饮食
在身言语,于天下则凡命令政教出于己者皆是也,谨之则当理无失
在身饮食,于天下则凡货资财用仰于己者皆是也,节之则适宜无伤
养之道,莫不然也,可以不深思乎
昔人城北徐公者,齐国美者也。
邹忌者亦美,一日衣冠谓其妻曰:「我孰与公美」?
其妻若妾皆曰:「君美甚」。
旦日以问客,客亦曰:「徐公弗如也」。
及见徐公,熟视之,自以为弗如。
取鉴而窥之,弗如远甚。
明日入朝,告于威王曰:「臣诚知不如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宾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
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求于王。
由是观之,王之蔽甚矣」!
于是威王善其言,设三赏以求谏。
为人上者,不患乎人之不己从,独患乎善之莫我告耳。
《书》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
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
又曰:「仆臣正,厥后克正;
仆臣谀,厥后自圣」。
盖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诸人以为善。
大舜所为也,可不法诸?
《易》曰:「天在山中大畜
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
修身之道,亦须多识古人言行之实,察言以求其心,考迹以观其用,默而识之,乃所以畜成己之德也。
前言往行固多不同,惟当求识其大者而已
故以畜其德,是谓大德
何则
德有小有大,若矜小廉,行小道,运小才,效小智,则其见于事业不能大。
孟子曰:「养其大体大人,养其小体小人」。
又曰:「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
盖有所谓君子大道畜之于己,则为大德,以智则大智,以勇则为大勇,以仁则为大仁,以义则为大义藏之于身则为大器,措之于事则为大业,夫何小者之足道哉!
太子养德,亦在养其大者耳。
德成其大,则天下之能事毕矣。
尝考《易》卦损上益下谓之《益》,损下益上谓之《损》。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故孔子尝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则是上可损而下不可以不益也。
故世徒知益己之为益,而不知损己者乃所以自益,故益未可得也,而损莫甚焉,亦未尝圣人设卦之意故也。
《易》六十四卦,惟《谦》一卦为最吉。
其卦曰:「谦,亨,君子有终,吉」。
彖曰:「谦亨天道下济光明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
谦尊而光,卑而不可踰,君子之终也」。
故他卦亦有不言凶者,然未尝全无悔吝
至于《谦》则言吉,言有终,言无不而已
以此知谦之为德,如是其美且大也
或人文武扬雄对以训与克,曰:「事得其序之谓训,胜己之私之谓克」。
日月星辰,天之文也,三纲五常,人之文也。
人之文亦犹天之文,各循其自然之理而不逆乱
所谓训也,岂非文之至乎
焕乎有文章之类,事得其序者也。
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之类,事失其序者也,此甚易晓。
乃若论武必曰胜己之私,何故
用武而怀己之私,是争利而已非圣人之所谓武也。
圣人平居之心,出怒不怒之表,而其或怒也,盖出于不怒,故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
有如武王后世言武者必稽焉,以其无所私于己也,顺乎天而应乎人而已故为武之至。
乃若后世,如汉议匈奴行人王恢以为可击者再三御史大夫韩安国以为不可击者亦再三,而孝武卒言,劳民动众以至于悔。
安国之言岂不甚明,而孝武不能用者无他贪利之心不能自胜故也。
然则汉武所谓武与武王所谓武,可同日论哉?
扬雄之言,君子以为文武之道也。
尝谓有治君无治臣,昔晋文侯问于叔向曰:「桓公九合诸侯一正天下,其君之力乎,抑臣之力乎」?
叔向譬以剜割削绝缘之事,实管仲隰朋宾胥无为之,桓公知衣而已
师旷以为不然,请譬之五味断割煎熬和之事,管仲之徒实能之。
羹以熟矣,奉而进之,而君不食,谁能强之?
师旷之言则是也
唐太宗亦尝谓侍臣曰:「自古或君乱而臣治,或君治而臣乱,二者孰愈」?
魏郑公对曰:「君治则善恶赏罚当,臣安得而乱之?
苟为不治纵暴愎谏,虽有良臣,将安所施」?
盖郑公之言则是也
由是观之,昔晁错三王臣主俱贤之说,此固君臣相资之道,不可偏废,然天下未尝无贤,而圣明之主不世出故有三王之君而后三王之臣,亦安得齐功并论哉?
孔子曰:「为君难,为臣不易,而继之以一言得失,或几乎可以兴丧其邦」。
则独主君而言之,抑亦见为君之犹难,而千载或一遇也。
脩身之道,不可不知所本。
正心诚意修身之本也。
诚心正矣,天下国家即此可为也。
是故古人言,为天下国家九经,则继之以行之者一。
一者何?
而已矣,正心诚意之谓也。
诚心正,则天下之能事毕矣。
孟轲禹、稷颜回同道
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国家,本之正心诚意
颜子正心诚意,推之可以天下国家其实一道也。
欲明此理,当熟读中庸》,深究其义。
孟轲善论王道,每曰「保民而王」,故常时君世主徭役,薄赋歛,以休息安养之。
夫岂区区以是可以结民心、沽民誉而为之哉?
盖谓君以民为体,邦以民为本,得失安危之理实在是也
魏文侯出游,见路人反裘而负刍
其明年,东阳上计钱布十倍大夫毕贺,文侯曰:「此非所以贺我也,譬无异路人反裘而负刍也。
将爱其毛,不知里尽毛无所恃也。
今吾田不加广,士民不加众,而钱十倍,必取之士民也。
吾闻之,下不安者,上不可居,此非所以贺我也」。
文侯者,庶几悟先王薄歛之意。
唐太宗尝诏群臣论事魏郑公以为陛下贞观之初,渐不克终者凡十条
其间一条以为顷年以来,轻用民力,乃云百姓无事骄逸劳役则易使,自古未有百姓逸而败、劳而安者也。
此恐非兴邦至言
太宗深加奖叹已而列诸屏障,朝夕瞻仰
太宗者,庶几先王轻徭之意。
呜呼
苛政猛于虎,重歛毒于蛇,古人之所深戒安有蛇虎其政而民有不叛者乎?
正心诚意有道,亦在于择善固执之耳。
何谓善?
中是已。
何谓中?
吾心以为然者是已。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以中者性所有也。
人惟迁于物以汩其天性,故中者亡焉。
非亡也,反而求之,亡者存。
故正者中也,偏则失之;
公者中也,私则失之;
无心者中也,有心则失之。
惟心无适莫,惟善之从,则不期中而终矣。
天下大本也,自古帝王天下国家大要也。
故尧授舜,舜授禹,皆以「允执厥中为言,考之《书》及论语可见也。
《书》曰:「惟天生聪明时乂」。
又曰:「惟天聪明,惟圣时宪」。
又曰:「视远惟明,听德惟聪」。
又曰:「无作聪明旧章」。
夫人君居亿兆之上,岂可无人聪明
其曰「天生」,则言其自然之德也。
故所聪明宪天而已
宪天聪明,则任理而不任情
任情以为聪明,则一人耳目足以天下众多乎?
何谓任理?
远、听是也
视远而不任察,听德而不任事,则聪明无所作,而亦莫之能蔽矣,非聪明至乎
且如人之听讼,必欲揣知情状是非以为聪,臆度或时中,要非任理。
孔子曰:「听讼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人君不听无事,即揣知情状是非,虽屡中亦小矣,非人君之道也。
《书》曰:「永底烝民之生」。
夫民固自有生养之道,惟上之人无乱政以扰之,使之各安其生,各遂其养,则所以底民之生至矣。
如帝者之民,耕田食,凿井饮,谓帝力何有于我,是也
若重歛数役以困苦之,又为姑息之政以慰悦之,天下始不安其生矣。
齐桓公出见父老,赐之食,曰:「愿遗天下食」。
赐之衣,曰:「愿遗天下衣」。
公曰:「吾府库有限焉得而给诸」?
父老曰:「不夺民耕则有食,不夺民蚕则有衣」。
唐太宗尝曰:「朕为兆民之主,皆欲使之富贵
若教礼义,使之少钦长,妇钦夫,则皆贵矣。
轻徭薄赋,使之各治生业,则皆富矣。
家给人足,朕虽不听管弦乐在其中」。
太宗之言,庶几知君人之道矣。
为善之道,必以诚为主
古人云「为善无近名」,恶其或不出于诚也。
昔尧土阶茅茨大禹卑宫菲食,史以垂训万世
元帝服官成帝浣衣哀帝乐府可谓似矣,而世不以为然者,诚不素著故也。
故曰,有虞氏未施信于民,而民信之;
夏后氏未施钦于民,而民钦之
商人作謺,而民始畔。
周人作会,而民始疑
无礼义忠信诚懿之心以涖之,虽固结之,民其不解乎?
故为善要足以动化天下,亦在乎而已矣。
《诗》言文王之圣,方施政焉,而在位者皆化,则亦非政之力,诚之至则然也。
若言政而不及于诚化,非圣人之所谓政也。
《书》曰:「惟汝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
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
圣人天下为度,务在与人为善,而未尝自有其善,是故谦冲退托尽下之情,将以来天下之善而合并以为公者也。
后世不明此道,如唐太宗临朝,谓侍臣曰:「朕为人主,常兼将相之事」。
给事中张行成退而上书,以为:「陛下拨乱反正,群臣诚不足以清光然不临朝言之。
万乘之尊,而与群臣校功争能,窃为陛下不取」。
太宗初未之思大舜取人以为大也
大抵人主不当臣下善能
如晋宋间,人主不知务学,为人君之所为,至与臣下作诗写字,故鲍照累句王僧虔拙笔书以避祸
悲夫
一至于此
汉文帝言:「文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乃不及」。
非独无损文帝,乃所以为帝之盛德也。
魏明不能堪,遂作《文帝贾生论》,此非独求胜其臣,乃与异代之臣争善,其无君人之度甚矣!
为人上之道,最在于所好尚。
孟子曰:「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
盖上之所好尚,初若甚微,而天下化之,其末流至于不可禁遏者。
古人尝谓:「失于此者毫釐,而加于彼者寻丈」。
上下之势,其顺如此
谚有之曰:「长安高髻四方一尺
长安广眉四方半额
长安好大袖,四方匹帛」。
斯言如戏,有切事实
吴王剑客百姓创瘢
楚王细腰宫中饿死
特好尚之末,犹不足道
清虚盛而晋乱,斋戒修而梁亡,可不戒哉,可不谨哉!
《记》曰:「良弓之子必学为箕,良冶之子必学为裘」。
言事素习不可以径为。
工技且尚如此而况君子精于道乎!
道之所在不思不得不行则不至。
故《记》曰:「君子道费而隐。
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有所不知
夫妇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
然则如之何
亦在精思之,力行之,若《书》所谓允怀于兹」,则道积于厥躬矣。
终始典于学,则厥德修罔觉矣。
故《记》亦曰:「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
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
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
昔者定公问:「一言可以兴邦,有诸」?
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
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
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一言兴邦乎」?
曰:「一言丧邦,有诸」?
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
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
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
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一言丧邦乎」?
一言得失,或可以兴丧其邦,乃独在于知为君之难与夫乐于莫违。
是故古之人兢兢业业,上谨难谌天命,下畏难保之小民,每舍己以从人,而不敢阻威以自肆,诚以言及于此,犹或可以兴丧其邦。
遂行之,则足以兴丧其邦必矣。
唐太宗尝论为君之难也,以为:「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口辨,或以谄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凑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
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
唐太宗此言,贞观之治,岂无自然哉?
宋昭公出亡至于鄙,喟然叹曰:「吾知所以亡矣!
朝臣千人发政举吏,无不曰吾圣者
侍御数百,被服以立,无不曰吾君丽者。
内外不闻吾过,是以至此」。
此又莫之违则足以丧其邦之验也,可不戒哉!
古人有言君子处其厚,不处其薄。
墙薄则亟坏,缯薄则亟裂,器薄则亟毁酒薄则亟酸,事物之理,莫不贱薄贵厚
陶朱公之璧,色相如也,径相如也,而其一千金,其一五百金者,侧而视之千金者其厚倍耳。
德之在人,独不以厚为贵乎?
是以君子之秉其德,临下则以简,御众则以宽,罚弗及嗣赏延于世,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不辜,宁失不经
好生之德洽于民心,是君子用心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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