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战篇 北宋 · 张耒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六四、《柯山集拾遗》卷八、《苏门六君子文粹》卷一三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臣尝怪项梁教项籍以兵法,籍略通其意,不肯卒学,而汉武欲教霍去病以孙、吴,去病曰:「顾方略如何耳,不至学古兵法」。其后籍与高祖角驰于中原,将诸侯之兵入关定秦,遂伯天下,而去病之方略虽不足称,然将轻锐之卒入不测之虏,转斗千里,踰险阻,涉荒绝,而未尝失,此亦必有以过人者。又尝怪近世之士大夫,其雄俊辨博好立武事而以将帅自许者,皆能深言既往之成败,而讲导兵家之学术,或旁取深探,虽占卜测候之馀技不遗,然用之而未见有可称之功如古之将帅者。则尝窃疑之,以谓用兵者,果无事于古人之绪馀,而一切自己出也。虽然,天下之事,岂有不学而自得者哉?况夫兵者,其术亦多矣,是岂可以私意妄作而徼胜也。盖思之至,而后知其故。古之善战者,不必学,非不学也,不学其言而已,若夫昔人之意,则既得之矣。故史称项籍曰:「略知其意,又不肯学」。啖炙者,岂有知其美而不尽脔哉?故不肯学者,非不学也,一得其意通之足矣。后之言兵者,皆传昔人之言者,宜昔人之言有穷,而用兵之变无极,不能泮然尽悟昔人之心,而徒欲以有穷之言而待无极之变,呜呼!不终日而言已穷矣。弈人之教弈也,操图置势以教不能,非使学者之不少变也,要以寓其巧于是,使学者因是得吾巧耳。故善学者充其巧而遗其迹,乃欲操一定不移之势,而无顾于敌者之情,则亦败而已矣。故以谓用兵而不学者,不可与言兵;而必胶于古人之迹者,亦不足用兵。居学与不学之间,而通古人之意,而悟其致巧之妙者,天下之善战者也。尝试论之,战之术多矣,有事不可而时可者。昔者高祖与项籍分天下而半居之,陈平、张良为之一言,卷甲逐楚,不顾败亡,而灭籍于垓下。夫千里而逐利,又犯强敌,兵之所甚忌也,而高祖不顾者,何也?项籍有可亡之时,而所犯之忌不足以害之故也。是之谓事不可而时可者也。有事不可而人可者。韩信提兵于井陉,客战远斗,不虞赵之绝其喉,殴兵而纳其阈中。夫远斗而士无宿粮,敌险而轻犯者,败之道也,而信不顾者,何也?知赵之愚将不足以知此,虽示之以吾所忌而不能察故也。此之谓事不可而人可者。唐太宗以气胜颉利于国都之中,而李靖勒兵于北边,腹背而束之,则颉利之众可以徒手而就缚。然太宗有必胜之势,不肯少动,与之盟而安归之者,何也?夫颉利之困未能一败而覆之,不能无虑于后,则不若徐养而伺其变。此之谓事可而时不可者。以苻坚之强,而东晋之陵迟,江左之卑陋,关中之富强,而王猛不肯南下而窥晋者,何也?晋之人弱矣,而我之势非有深根不拔之固,悉众远斗而国无至安之势,则外胜不足以纾内祸,故苻坚不听而秦亡。此之谓人可而时不可者。故当其可也,微害小祸不顾而必为;当其不可也,敌有大利而不敢动。凡此四者,盖略矣。昔之为书教后世以兵者,于此四者岂可以言尽哉!设将言之,是犹谈西子之美者也。言西子者,能言其美而已,所以为美者,岂能发之以言而使后世因吾言而遂见西子也哉?言之不足恃也如此。而后世不务求昔人之意,或则废而不学,或则学而不舍。夫废而不学,是未尝知有西子之美者也;学而不舍,是欲因昔人之言而见西子者也。何怪乎不足以言兵乎?盖魏武号为深明《孙子》,而为之解说最为简略,彼以谓《孙子》之意,言虽多,可以尽之耶?姑开其端可也。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