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苏子瞻学士书 北宋 · 毕仲游
出处:全宋文卷二三九四、《西台集》卷八、《容斋四笔》卷一、《宋史》卷二八一《毕仲游传》、《少微通鉴续编节要》卷八、《宋元通鉴》卷四○、《东坡事实》卷八、赵宋五太后临朝事实
某闻天之生物,为类不同,皆曰有材。材者,可用之具也。万物之材有馀于用,而人之材则病于不足,何耶?非以材命人者有变于万物也。盖物之材众矣,而司于耳目之前;人之材难矣,而取于心术之内。此有馀、不足,理之固然者。既相倍蓰而不齐,又况天下之材自斗于无用之地而无已,则不足之患乃其招尔。今夫象、犀、虎、豹、雕、鹯、杞、梓、芝、菌之产,嘉禽、文兽、英草、异木,万物之材最者,虽群游于江海,穴于山泽,杂出于山野,而抟之于虚空,不相病也。若人则不然,无用者有用之所讳,大才者小才之所攘。以无讳有,以小疾大,则士欲自效者固已不幸,而况相分相弃,相败相死,则是受才于天地者虽与万物同,而处才于人者固与万物异,此其所以不足也。伏惟阁下聪明智敏出于众人所不意,而进退操舍深得才士之心。凡洁身治官,孤特守义,可以自效者,虽强力不能攘;而因虚求实,抱伪贾真,以自鬻于左右者,虽利口不能进。故九州之吏摄衣冠,怀诗书,合杂并进,十百为群,愿望见颜色而受咳唾之音,日夜皆是。然则人物常理,有馀不足固然,与讳疾攘之情,亦有闻于左右乎?孔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毁誉虽均也,知名而誉之则喜者深,知名而毁之则怨者毒。常人所誉未闻于一堂之上,而知名者已诵于一乡之中;常人所毁未传于一乡之中,而知名者已薄于四境之外。故名士之于言,不可不惜也。昔者公都子问孟轲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辨」?孟子曰:「予岂好辨哉?予不得已也」。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夫以孟轲之贤,孔子之圣,言奚所不可?然孟轲不得已而后辨,孔子或欲无言,则是名益美者言益难,德愈盛者言愈约。非徒辞喜而避怨也,古人所以精谋极虑,固功业而养寿命者,未尝不出乎此。足下天资甚美,喜善疾恶。自立朝以来,祸福利害系身者未尝及言;而言之所及,莫非人事之大体,则亦无可加矣。然某犹以为告者,非言有所未至也,愿足下直惜其言尔。夫言语之累,不特出口者为言,形于诗歌者亦言,赞于赋颂者亦言,托于碑铭者亦言,著于序记者亦言。足下读书学礼,凡朝廷论议,宾客应对,必思其当而后发,则岂至以口得罪于人哉?而又何所惜耶?所可惜者,足下知畏于口,而未畏于文。夫人文字虽无有是非之辞,而亦有不免是非者。是其所是,则见是者喜;非其所非,则蒙非者怨。喜者未能济君之谋,而怨者或已败君之事。何则?济之难而败之易也。语曰:「听于虚室,如有声;视于虚室,如有形」。今天下论君之文如孙膑之用兵,扁鹊之医疾,固所指名者矣。虽无是非之言,犹有是非之疑,又况其有耶?则夫诗歌、赋颂、碑铭、序记者,异而不可同者众也。今天子明圣,方内宴然。足下职非御史,官非谏臣,不能安其身与其众自乐于太平,而非人所未非,是人所未是,危身触讳,以救是非之事,殆犹抱石而救溺也。以足下之天资,挟所有之材学,苟安其身,苟信其众,何为而不成?辅君泽民,何为而不至?排患折难,何为而不能?苟身未安,苟众未信,则虽有子贡之智,虞卿之辨,仇牧之勇,庸能有济于是非耶?诗云:「趯趯毚兔,遇犬获之」。「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今某见其文而知其德,论其德而戒其言,以是而忖度足下,其亦然欤?此所谓相知而相告者也,惟加意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