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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君道在立己知人奏元祐三年十月 北宋 · 曾肇
 出处:全宋文卷二三七七、《国朝诸臣奏议》卷三、《历代名臣奏议》卷二
臣伏见陛下即位以来,早朝晏罢,负扆端庄,渊默弗言;
虽在深宫之中,不为佚豫之好。
可谓有克肖祖宗之圣质。
退朝燕处,翰墨是亲;
日御迩英,虚心恭己,以延讲诵。
可谓有急于问学之诚心。
夫有克肖祖宗之圣质,又有急于问学之诚心,则引而达之,广而大之,正今日之所务也。
盖圣人之性与人同,在谨其初而已。
夫性之初,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
火之始然,一荧爝之微尔
及其至也,其明足以烛万物,其用足以铄金石,其利博矣。
然设之弗当,则燎原野,焚玉石,而不胜其害也。
泉之始达,一勺之多尔;
及其至也,大而为江河,细而为沟浍,其利博矣。
然导之非理,则暴怒悍突,怀山襄陵,而不胜其害也。
人之性,何以异于是哉?
况夫有天下之大,享四海之富,靡曼之声,妖淫之色,足以移其耳目;
宫室狗马,珠玉绮绣之玩,足以移其心志。
与贤人处矣,而不肖者参之;
与正士游矣,而邪人间之。
日渐月渍,习与性成,则明者或至于昏,仁者反而为暴。
岂其天资之固然哉?
设之弗当,导之非理故也。
故以舜之为君,而禹告以「无若丹朱傲」;
以禹之为君,而其戒见于《五子之歌》;
武王之为君,而太保作《旅獒》以训。
至于成王,而训戒益详。
周公作《无逸》,又作《七月》之诗;
召康公作《公刘》以戒民事,又作《泂酌》以言皇天。
亲有德,飨有道,其诲可谓谆谆矣。
故以成王中材之主,而能持盈守成,卒为贤君者,设之得其当,导之适其理故也。
自古治世少而乱世多,天下之柄,或移于权臣,或假于外戚,或出于宦寺
诸侯或强大而不可制,夷狄或骄慢而不可屈,兵或恣睢而不可使。
海内之赋入,或专于彊藩悍将,而县官不能有也;
百里之长,或专杀而司寇不能治也。
有一于此,人主虽有特起之资,欲治之志,而其势不能以大有为。
此古今之通患也。
本朝承平百有馀年,政出于一,群臣奉法遵职,外戚奉朝请宦寺供扫洒而已。
州县之势,如臂使指;
夷狄引首,待我衣食。
制兵与赋,皆得其要。
刑罚清平,又前世之所未有也。
六圣相传,以至陛下。
言其德则光大,言其业则富有,言其势则便利。
陛下又有克肖祖宗之圣质,有急于问学之诚心,引而达之,广而大之,欲王则王,欲帝则帝,惟陛下之所向而已。
孔子曰:「为君难」。
知为君之难,固有时而易矣。
何以言之?
君道莫难于立己,莫难于知人。
己非礼不立,人非言不知也。
孔子曰:「不知礼,无以立也;
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臣请为陛下言之。
夫所谓礼,非制度文为之事也。
奸声乱色,不留于聪明;
淫乐慝礼,不接于心术。
非正勿视也,非正勿听也,非正勿言也,非正勿动也。
视听言动由于礼,则内之非僻之思无自而生,外之非僻之习无自而入。
内有以正其心,外有以正其行。
夫然,故施于事亲则孝,施于兄弟则顺,施于族姻则睦,施于郊庙则敬,施于朝廷则庄,施于治民则仁,施于军旅则威,无所施而不当矣。
孔子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其守岂不约,其效岂不博哉!
至于知言,其事尤难。
盖言亦多端矣,有辩有讷,有华有质,有是而非,有迂而直,不可不察也。
非独如此,人主必有好恶之心,有是非之心。
所好者正,所恶者邪,以忠为是,以佞为非,则固善矣。
不幸反此,则小人必将逢其所好,避其所恶,矜其所是,讳其所非,以售其奸言,以行其私说。
故人主好高远,则窾言入;
好卑近,则迩言至;
好刑名,则惨刻之说进;
好功利,则兴作之谋用。
上以此求于下,下以此应于上,同者谓之贤,异者谓之愚。
而君子杂处于小人之间,方且逆其所顺,强其所劣。
君所谓可而有否焉,必献其否,以成其可;
君所谓否而有可焉,必献其可,以替其否。
如是而君不察焉,则小人日亲,君子日疏,小人日进,君子日退,君子道消,小人道长。
此治乱安危之所以分也。
治乱安危之分,在于听言之际,岂不可畏也哉?
汉文帝张释之而退啬夫,则风俗至于笃厚;
唐太宗魏郑公而绌封伦,则致治几于太平。
齐桓公不听管仲而进易牙苻坚不听王猛而信慕容垂,则不旋踵而败亡,其效岂不深切著明哉!
伏惟陛下有克肖祖宗之圣质,有急于问学之诚心,宜其于礼不勉而中,于言不思而得。
然臣犹惓惓以是为献者,盖天下之物,接于我者无穷,而不能以道观物,则为物所引,而欲必至于败度,纵必至于败礼,尚何以立己哉?
天下之言,接于我者无穷,而不能以道观言,则为言所蔽,而浸润之谮,肤受之愬,无所不行,尚何以知人哉?
臣愚愿陛下及此春秋方富,血气未定,早为之制。
不迩声色,不殖货利。
出入起居,凡所以害德之事,勿为也;
左右前后,凡可以荡心之物,勿近也。
便僻侧媚,远之而勿亲;
直谅多闻,亲之而勿远。
动容周旋,唯礼之从,则己无不立矣。
无作好恶,无作聪明,使人不能窥。
有言逆于心,必求诸道;
有言逊于志,必求诸非道,使奸言不得入。
虚心广览,以揆众论。
辞寡者,知其人之吉;
辞多者,知其人之躁。
辞游者,知其诬善;
辞枝者,知其心疑。
以至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则人无不知矣。
有以立己,充而至于美风俗,不难矣;
有以知人,推之以修政事,不难矣。
方今海内虽号治安,然内则忠邪杂揉,是非纷乱,士节不励,奉公守义者寡,而交私合党者多;
外则争讼盗敚,法不胜奸,岁论大辟五千馀人。
祖宗以来,未尝如此,风俗未可谓美也。
朝廷上下,纪纲不肃,百司庶务,类多文具。
官不胜其冗,而未有以革;
财不足于用,而未有以制。
哀矜恻隐之书日下,而百姓之力未裕也。
是故和风未洽,而岁之顺成者常少;
恩信未孚,而夷狄之侵侮者尚多。
以至寇贼奸宄,所在窃发,政事未可谓修也。
陛下诚能蚤留意于此,正己以先之,得人而任之,力行以久,驯致以渐,则岂惟卿士大夫相化以义哉!
刍牧之微,裨贩之陋,可使忠厚而知耻矣,岂惟朝廷之上百工得其职哉!
海隅障塞之远,抱关击柝之贱,亦皆向方而宿业矣。
如是而风俗不美,政事不修,未之闻也。
舍是而不务,则接物而不能无累,听言而不能不惑。
接物而累,则虽有克肖祖宗之圣质,而败之者众;
听言而惑,则虽有急于问学之诚心,而蔽之者多。
如是,则风俗愈入于薄恶,政事愈入于弛坏。
贵者不能自克,况其贱者哉?
近者且犹弗治,况其远者哉?
非独如此,人事不立,而望天道之助顺;
中国不尊,而望夷貊之允怀,抑又难矣。
臣愚故曰:陛下有克肖祖宗之圣质,有急于问学之诚心,则引而达之,广而大之,正今日之所务也。
不然,则用心虽劳,而去道愈远;
用力虽勤,而为术愈疏。
虽日接多士,日求谠言,而终于无补也。
《书》曰:「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
《传》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陛下欲致此,非他,学以求之,思以精之而已。
惟陛下留意毋忽,则天下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