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说 其六 北宋 · 黄裳
出处:全宋文卷二二五八、《演山集》卷五二
怒有以责之也,至亡国也,不足以责之,思其治者而已,《下泉》之诗是也。怨有以亲之也,至亡国也,不足以亲之,哀其亡者而已,《黍离》之诗是也。政有得失,则于物有善恶;物有善恶,则于情有喜怒;情有喜怒,则于声有美刺。故曰:「声音之道与政通」。其君不骄则其宫不乱,其宫不乱则其音不荒;其财不匮则其羽不乱,其羽不乱则其音不危。故曰:五者不乱,则无惉懘之音矣。诬上则天下之诚心丧,行私则天下之和心丧,此亡国之音所以作也。
禽兽有闻而无知,有情而无文,故不知音。众庶有知而无德,有文而无实,故不知乐。
声变而为音,故审声以知音;音比而为乐,故审音以知乐。政者,乐之安乐怨怒、中淫恭慢之所自作,故审乐以知政。乐与礼同出乎仁义之实。礼之实节文,仁义之成乐,则乐其成而已。然而乐之和,已有节文在中焉。子曰:「礼者理也,乐者节也」。以其乐为主,不得谓之礼耳,故曰:「知乐则几于礼」。心彻而为智,智彻而为德。偏得乐则和而有所流,偏得礼则中而有所倚,非所谓有德。
极音致味,以物为音为味也;朱弦之有遗音,玄酒之有遗味,以德为音为味也。先王之制礼乐也,以极口腹耳目之欲,则虽极音致味不足以厌其志;而教民平好恶,反人道之正,则内足而无待乎外矣。故虽朱弦之浊,疏越之迟,三叹之希,玄酒之质,俎鱼之腥,大羹之淡,足以胜其欲。是以先王之制礼乐也,务使人以礼而后动,以节而后作。
天命之谓性,人为之谓习。孟子曰:「天下之言性者,则故而已矣」。故,所谓习,非所谓性。
性之中含孕万物之理,率而一之,不散其朴,则其体无乎不在;不流其真,则其用无乎不善。道者无乎不在,无乎不善者也。《易》曰:「继之者善,成之者性」。所谓「率性之谓道」,则成之者性之谓也;所谓「修道之谓教」,则继之者善之谓也。
道者天也,合而言之也,故「率性之谓道」。教者仁也,散而言之也,故「修道之谓教」。率性而为己,修道以为天下。不为天下后世计,则道无事乎修矣。
道之无不在也,虽稊稗瓦甓之间,无不在也。道之不可须臾离也,虽躇步跐蹈之间,不可离也。惟其无不在,故不可须臾离。
隐微之中,有无不在。道隐而见,微而显,有必然之理,此君子所以慎其独也。能慎其独,然后为己则能率性,为天下则能修道。天下之道,由中而生者也。《礼》曰:「至德为道本」。道不在小,亦不在大,道不在高,亦不在下。惟过与不及,然后道丧。
以五礼制中,以六乐致和,然后能赞天地之化育。故天位乎上,地位乎下,而君子成位乎中焉。不和则不相交,不中则不相合。
君子之道,其微也在所不睹,在所不闻;其显也在乎天地位,万物育。苟非知道之无不在,知我之不可须臾离,安能至于此极哉?
君子有时中,则有时不中矣,此其所以为中庸。更而不可拘,续而不可穷。其纵不流,其守不固。流者执庸而不及中者也,固者执中而不及庸者也。执庸者害道之常,此为庸者之无忌惮也;执中者害道之变,此为中者之无忌惮也。杨、墨失中,子莫失庸。
过者太高,而不及者太下,非时中者固。三者皆非所穷,未能至道。能中则无过不及,能庸则无固,此其所以为至德欤!
中者人道之至,神者天道之至。
智者过之,故夫妇之愚不可以与知,此所谓愚者不及也。贤者过之,故夫妇之不肖不可以能行,此所谓不肖者不及也。
智者行之,然后愚者得以知焉。贤者明之,然后不肖者得以行焉。
莫之知避者,不知罟擭之为害也;不能期月者,不知中庸之为善也。不知其为善,则不知其为害。故不知避与不知守,皆非有智者。
舜,行道者,故曰:「其大智也欤」!回,明道者,故曰:「回之为人也」!
均天下国家,能义而已;辞爵禄,能廉而已;蹈白刃,能勇而已。不可均而均之则伤义,不可辞而辞之则伤廉,不可蹈而蹈之则伤勇。在乎爵禄也可辞,在乎中庸也不可辞,而勿辞之,斯能廉矣;在乎白刃也可蹈,在乎中庸也不可蹈,而弗蹈之,斯能勇矣。
南方阳明而主生,有君子之道焉。生则子民之仁,明则君国之智。北方阴险而主杀,有强者之道焉。君子之强,而强不足以名之者,以其能强能弱也。「宽柔以教」,所谓能弱;「不报无道」,所谓能强;「衽金革,死而不厌」,所谓能强而不能弱。能强则不流,能弱则不倚。
富贵不能淫,故国有道,不变塞焉;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故国无道,至死不变。
百姓日用其道,故曰费;日用其道而不知,故曰隐。费则显诸仁,故曰「匹夫匹妇可以与知,可以能行」;隐则藏诸用,故曰「圣人有所不知,有所不能」。有所不知者,以其神其德;有所不能者,以其神其行。孝弟之始,行乎父兄之间,则匹夫匹妇其孰不知哉?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则虽圣人有不知者,而况匹夫匹妇乎!
天地不为人咨怨而废寒暑,君子不为不能者而卑其道。孟子曰:「中道而立,能者从之」。是故语君子之大者,其混成体一,妙用体变,而不见其迹,故天下莫能载,此其极高明者。语君子之小者,则置法以民,制行不以己,而不戾其情,故天下莫能破,此其道中庸者。天下之人同有一性,而人之性同有一道。君子之教,则修是道而已。改而不止,则贤智过之,愚不肖不及。言其不远人也,欲离之而不可得也;言其不尽人也,欲即之而不可得也。千万人之情,一人之情是也。故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则己先尽子之道而已;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则己先尽弟之道而已。
庸德言行,以德行之为贵;庸言言谨,以言谨之为贵。能谨则不易其言矣。心有所造,然后发为言行,言顾行,行顾言。
富贵贫贱,在外者也,吾无所加损焉,非在我者也。以其不愿乎其在外者,故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无入而不自得焉。不陵下,以其富贵不能淫;不援上,以其贫贱不能移。二者出于不愿乎其外。
上不怨天,处己有命;下不尤人,处己有义。莫非命也,君子道其常,小人道其幸。道其常则以为善而后得福,故居易以俟之;道其幸则以为不善而未必得祸,故行险以要之。幸亦命也,君子不以为命而谓之幸。
妻子兄弟、室家父母,君子达此以治天下者也。达之天下,所谓譬如行远,其道本诸身而已;所谓自迩,父母其顺,天下顺之。
视之弗见,无形也;听之弗闻,无声也。凡丽乎声形之间者,有新则有故。无故而日新者,其鬼神之德欤!《易》曰:「日新之谓盛德」。惟圣人为能。体道鬼神,数能行之,体物而已。体物而不可遗,故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文王,圣父也,述之可也,武王所以为达孝。瞽叟,顽父也,谐之而后可也,舜所以为大孝。
舜传之贤,而曰「子孙保之」者,「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天下为公,传之贤也,犹其传之子。
尊为天子,必得其位也;德为圣人,必得其名也。子孙保之,必得其寿也;富有四海之内,必得其禄也。大德材也,禄位名寿,因其材而笃贤者也。
舜言德为圣人,而武王不言者,其避文王欤!此亦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不及文王之意。然而公之为盛也,不足以言德。
乐由中出,不可以为伪。乐得其道而正乐兴焉,乐之由中出者也;乐得其欲而淫乐兴焉,乐之由伪作者也。均是乐也,而乐有内外。在外之乐无常,其欲无已。无常之乐不赴,无已之欲则忧至焉。物累其心,又累其乐之去,则惑而已矣。
反情以和其志,则以道制欲;广乐以成其教,则以道制人之欲。
成性存存,非幻不灭。道义之门阖,则义入而归道;辟,则道出而行义。
川谷异制,民生异俗,迟速异齐,饮食异和,衣服异宜,器械异制,先王将使四海为一家,中国为一人,此非所同者使之,同归于善而已。四方之政事,上下之志,四方之传道,尝患其法不相通,其情不相知,其善不相闻。自非以意致德,以神会道之人,居则丽乎方,动则丽乎形。虽欲相感以情,相闻以善,不可得也。然而先王将务四海为一家,中国为一人,不亦难乎!置官设属,使取四方之善,训而同之,盖无难者。合方氏通其财物以合其事,除其怨恶,同其好善以合其情,此齐其政而已。欲其从之也轻,则必有训而后喻焉。训方氏道四方之事以训其事,道上下之志以训其情。虽然,予道而已,欲得四方道而训之,则其传道,乌可废哉?四方之传道,盖见于文辞,予取而诵焉。正岁万物更新之时,训方氏则布而训四方,正其始也。新物使人志淫而好僻,有戾于训焉。训方氏务若其情而训之,使人好恶之情,好善而恶恶,则亦观新物而已。
四肢之于安佚,人之情也。乐徇其情,恶劳其形,不能非礼勿动,而使非僻之心辄乘安佚以蹈其舍,则无所不至矣,而况王乎!天下视仪而动,听唱而应者也。先王制礼,视有旒,听有纩,言有纪,动有佩。堂上之行,门外之趋,为之乐仪,以防其肆。使听其声而其意以诚,使顾其体而其气以正。周旋中规,折旋中矩,进揖退扬,而后锵鸣之佩左中角徵,右中宫羽。君明事物之意在其中焉,非僻之心无自而入。是故祭祀朝会,师田封建之时,王在五路,则其步趋之节责大驭焉,五路之上,王安佚矣。然而顾车之行而闻《肆夏》之声,则由吾于堂中;顾车之趋,而闻《采齐》之声,则由吾于门外。王之言动,造次无非礼者,乐师之所教,大驭之所御,与有力哉(此条又见《永乐大典》卷二○四五八。)!
君子之祭不尽志,无以致钦;不尽物,无以致爱。致斋于内,散斋于外,斋之日有所思,祭之日有所见,此尽志也,内心也。其备小物也,水草之菹,陆产之醢在焉;其备美物也,三牲之俎,八簋之实在焉;其备阳物也,昆虫之实在焉;其备阴物也,草木之实在焉。此尽物也,外心也。
「惟圣罔念作狂」,则为僭为豫,为急为蒙;「惟狂克念作圣」,则惟谋惟哲,惟乂惟肃。此狂与圣所以序八者之间欤!伯夷、叔齐,避地者也;柳下惠、少连,辟色者也;虞仲、夷逸,辟言者也。辟世之士,其朱张欤!言行不见于天下,孔子不得而论之,序在六民之中,非夷也,非虞也,非惠也。晨门、荷蒉丈人、接舆、长沮、桀溺之徒,一方之见,皆以孔子有求于世而非之者。孔子所以论列四辟之士,而见其志焉,故曰:「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往来不穷谓之通,万物之理也;推而行之谓之通,四序之运也。往不穷于幽,来不穷于明,则亦推而行之而已。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