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说 其五 北宋 · 黄裳
出处:全宋文卷二二五七、《演山集》卷五一
天以六时成日,而寅为一日之朝者也;天以四时成岁,而春为一岁之朝者也,此春见所以明朝。以言天时,则秋之所成,冬之所藏,有望乎东作之春;以言人事,则劳于昼,休于夜,有望乎夙兴之寅。此春朝所以图事,以陈谟而有夏宗,以协虑而有秋觐。若夫春朝诸侯而图天下之事,非特图事而已,特以图事为主。
万物兴于朝,憩于暮,则非相见之时也,其见上也,邂逅而已。万物散行,于春以生;同归,于冬以存。则冬非图事之时也,协虑而已。图事则其协虑之致用欤!
天下之事,其来也无穷,其变也无常,其出也不测。必有事焉而后擅有独见之明,徐而应之,亦已晚矣。先王以谓人之心备有万物,物之体备有万事,然则天下之事非难图也,资诸人心而已。人无二心,事无二理。心德或离,则不足以致一;心德或散,则不足以应万。
诸侯平居无事之时,王者之使相继于道。德意志虑,道之使知;度量法则,谕之使同。好恶已壹于心,用舍已壹于事。及其入王则又会而图之,收众见以为王明,合众善以为王道,以四海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盖如此耳。
邦之本在民,民之本在耕,耕之本在力。田野功利,盖非游惰所能致者。故大司寇以五刑纠万民,而野刑上功,纠力为之先焉。先王欲使其民相保以信,相爱以智,相救以义,相赒以仁,相宾以礼。欲其无流转也,使之相联;欲其无诈欺也,使之相纠。刑罚相及,庆赏相共,然后耕者有功,学者有德。是故先王近为之六乡,远为之六遂。乡非不耕也,以教为主,故其氓谓之民,其所稽则行艺而已,刑之所纠者孝;遂非不教也,以耕为主,故其民谓之氓,其所稽则功事而已,刑之所纠者力。
养生之理,人之智皆足以及之,患在志轻而物重。及物临之,则其智昏矣。故为己之谋,不若处彘之得其所。
忿者气戾而不平,滀者气郁而不通。上而不下,则忿气胜,故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滀气胜,故使人善忘。心者,天之君,神之舍,而滀忿之气当之,则为病矣。盖夫忿之气不用之于怒,滀之气不用之于忘,不怒不忘,则为病而已。桓公误治于所见,遂为忿滀之气。养生之道当先治心,虚则能照,一则能辨,静则能觉。故虽疑互之间,感忽之际,有物陈乎其前,不能致其患。桓公以见鬼为不祥而病,以殆乎伯为祥而病去。是公之伤不见鬼也,而在公以得丧累其心焉,故忿滀之邪气得以当其舍而病之。且夫生死终始达生者,将为寒暑昼夜之序,而况祸福得丧之所介乎!其心正,其气平,虽感忽万态,不能蹈其舍。
养生之志则踦于物而侔于天,故物不能为之对,其右师之介欤!神王气盛,皆非养生之所尚,养生至矣,神凝而气使。
从水之道而不以为私,忘水之渊而不以为险,善游者也。不务生之所无以为,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善养其生者也。陵实物也,譬则事也;水虚物也,譬则性也。方其习之时,必据事实以进焉。及其习成矣,然后适理之虚以会道。圣人生而知之,则犹生于水而安于水;贤人学而知之,则犹长于水。盖非生而知之,即之于水,则溺而已矣。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故而已,故者以利为本」。故者人之道也,性者天之道也。孟子之时,天下以故言性则误矣。然而故之在人,可以成命,亦可以灭命。可以灭命者,所谓去智与故,循天之理是也。可以成命者,所谓始乎故是也。盖夫故以利为本则安矣,以至乎成命;以害为本则殆矣,以至乎灭命。然而天之高,星辰之远,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则故之于学者,其可废乎?以利为本而已。
万物各具一天,惟人所之焉。痀偻之承蜩,津人之操舟,梓庆之为鐻,开天之天者也,犹掇之也,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气之凝,神之天而至者也,不敢怀非誉巧拙。犹痀偻者不以万物易蜩之翼,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犹痀偻者之处身执臂,外重则内拙,其巧专而外滑消,则内重矣。
东野稷所谓为则败之者也,务生之所无以为,务知之所无奈何,其犹稷欤!加性所无,废性所有,益理以能,亏理以伪,皆非养生之所取。
以心稽则凿矣,为其凿则心不一,而物得以桎之。工倕旋而盖措规矩,与物化不以心稽。其顺与理相适,其妙与神相遇。
不能忘足,则以履为足之累,此履之不适也;不能忘腰,则以带为腰之累,此带之不适也;不能忘是与非,则以是非为心之累,此心之不适也。不能胜物故内变,不能应物故外从事。能定则不内变,物来而应则不外从事,此会之适也。处会要之地以应方来之变,苟或动心,则先时而起,后时而缩矣。强则炰炰,弱则龌龊,其能有适乎?四者适矣,然而知其为适则有不适之患焉;四者复不适矣,必亡四者之适,然后未尝不适焉。忘适之适也,不适有累,适亦有累。不适与适,两忘而意消,然后其心虚,其性明,生理于是乎尽矣。
孙休之言,不知命者之事也,扁子之告孙休,至于命者之事也。达命之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至人之德,非休之所及知,而扁子遂告之,则所无奈何者,休将务知之矣。开人之天,而惊惑入其舍,不亦殆乎!庄子之教天下,或言至人之摄生,或言养生而后至。入水不窒,蹈火不热,则言其摄生者也;痀偻之承蜩,津人之操舟,则言其由学而后致也。养生之道,惟患内轻与夫知之过其分。内轻则心与物化之,知过其分则以知废理。休不以遇摈逐而怨则外重矣,而扁子复以休之所不及知者而告之,非特开人之天而惊惑入其舍,则养生所主丧矣。是以庄子之喻养生,或言痀偻之承蜩,津人之操舟,梓庆之为鐻,未尝不自学习以致精妙,是待款启之民尔。「潜行不窒,入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摄生之至人,岂可为中下之流道哉!以己养养鸟,盖虽深林之间、江湖之上,不得寄其生焉,而况大牢之飨、九韶之乐哉!为孙休计,则姑使之重其内而已。
以冬见为遇,则春见乃其见之专也;以春见为朝,则冬见乃其见之暮也。朝而见之也专,暮而见之也勤,专而见之也恭,遇而见之也悦,人之情也。夫以朝暮继见,邂逅相遇,比大宾之礼,大客之仪,所以亲诸侯欤!
乾之位,万物之大始;坎之位,万物之资始;艮之位,万物之成始。为万物资始者乾元也,为万物大始者乾道也。天者形也,元者气也。以气统形,然后形生而气存。气有阴阳,阳中之阴下应阳之上达者而为云,阴中之阳上薄阴之下固者而为雨。品物流形,盖得阴阳之和、云雨之泽以化者也。有生斯有形,有形斯有终,有终斯有始。物之终始,盖方流形之际,其理已著矣,岂俟敛入而后悟哉?六位之设,三阳以元成位于春,三阳以亨成位于夏,弗先时而作,弗后时而动,因时乘理而进者也。六位以定分,六龙以适变,形气之类弗革则穷,弗因则绝。隆者杀,壮者老,此理之必然者。始卒若环,新故相代,然后变化之道至焉。是故乾元之御天也,或乘见龙,御之以行;或乘跃龙,御之以进;或乘飞龙,御之以升;或乘潜龙,御之以止。其为苍天也,则功见乎其色;其为昊天也,则人见乎其情;其为旻天也,降而与物接;其为上天也,升而与物辨。岂特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如是而已邪!以一气统天,则天有化道;以六龙御天,则天有变道。各正万物之性,有善而无恶;各正万物之命,有常而无幸。无不善则无暴,无不幸则无怨。是故太和将殆,乾道能保之;太和将乖,乾道能合之。是故性有利为之用,情有正为之体。首出庶物,万国咸宁,盖由利正之中。在人也,有仁足以长人;在天也,有元足以长物。天,乾道之正性。命也,万物之所同。君子以其所同者而长之,则其安万国也,安其心焉,非安其外而已。
先王之治天下,疏者内辅,亲者外辅。「价人维藩,大师维垣,大邦维屏,大宗维翰」,内辅者也;「宗子维城」,外辅者也。内外一心,犬牙相制,「怀德维宁」在其中焉。是故价人愿为之藩,大师愿为之垣,大邦愿为之屏,大宗愿为之翰,宗子愿为之城。
有天下者,不患无大师,而无价人可患也。天之予夺视民,民之去就视乎善人者也。不患无大邦,而无大宗可患也。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故也。城之高也,池之深也,兵革之利也,米粟之多也,所谓地利。「价人维藩,大师维垣。大邦维屏,大宗维翰」,「宗子维城」,所谓人利。有人利然后地利为之用焉,有先王之德然后人利为之用焉。
三从二逆,作内吉,作外吉;二从三逆,作内吉,作外凶。人可违也,卜筮不可违也;筮可违也,卜不可违也。故乃心,卿士庶人与筮之数或可逆者,至于龟则有从而已。盖卜用五,占用二。五,以天道言之;二,以人事言之。先王有作,顺天循理而已,乌可违哉?况象者,又其数之微欤!
乐之实,本于性,根于心。故凡音之起,由人心生,非作于外物也,外物为之感发而已。人之心,其犹柷欤,有物触其中则鸣,非柷求鸣于物也。声者,心以应物者也。
单出曰声,杂比曰音。单出未之变也,五声相应而变生焉。声成文谓之音,此言声有所变;变成方谓之音,此言变有所归。惟其有所归在,故其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绎如也,以成。无方,则不可比矣。孟子曰「乐之实,乐斯二者」是也。乐则生矣,生则乌可已也?乌可已,则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情有节,其言有序,乐夫仁义之性而已。咏歌亦可谓之乐也,然而乐之未至也,及其手舞足蹈而后至矣。盖未至于舞蹈,不足以为乐。乐生于夷旷,故其声啴以缓;喜生于惬适,故其声发以散;哀则抑,故噍以杀;怒则扬,故粗以厉;敬则义心感也,故其声直以廉;爱则仁心感也,故其声和以柔。六者之感,情动于中,而形于心者也,性所有也,然而非性。言性则静矣,无六者之动;言性则合矣,无六者之别。物能动人之情,先王能制天下之物。故物之所以感人者,先王能为之慎焉。声之所出,则有乐以和之;志之所适,则有礼以道之;其行丧同,则有政以一之;其奸害同,则有刑以防之。礼乐以治其内,刑政以治其外,其名四,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其实一也。
伦理之于人,同有于性,同生于心。然而无乐为之和同则至于乖绝,无乐为之感通则至于堙塞。君臣上下听之莫不和恭,父子兄弟听之莫不和亲,则不至乎乖绝。听钟声则思武臣,听鼙鼓之声则思将帅之臣,则不至乎堙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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