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罢河役状(十一月六日) 北宋 · 范祖禹
出处:全宋文卷二一三二、《范太史集》卷一七、《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三五、《历代名臣奏议》卷二五一
臣所领工房,伏见朝廷应副修河司所司,如支河阴、汜水等处纲米五万石,及差装卸兵士二千人,洛口、雄武埽锹手各三百人,支在京箔场芦蕟四万领修役兵营寨之类,日有行下文字。臣昨为谏官,极论回河不便,未蒙施行。今河役不息,功费渐大,恐修河司须索不止于此。朝廷若不罢河役,则无不应副之理,门下亦无由不行下。臣稽之于古,考之于今,质之中外人言,窃谓此功必不可成,恐虽应副,枉费国财民力,有害无利。谨具所闻见回河不便,画一如后:
一、水性趋下,自祖宗以来,河决以次向西,此则地势东高西下,其理不疑。商胡故道已行三十馀年,堤防日增,如筑垣居水,淤填积久,其地必高,此不待见而可知。今北流千馀里,欲使复为平陆,故道千馀里,欲使复为洪流,恐非人力之所能也。
一、四渎者,天地所以节宣其气,如人之血脉,不可壅遏。今北流已九年,岂非天意有定,就下趋海,乃是地形顺便。今来回河,上违天意,下逆地理,骚动数路,几半天下,枉害兵民性命,空竭公私财力,投之洪流,不知纪极,非徒无益,更取患害。
已上是河不可回之理。
一、北流水行地中,已是见成河道,只须修立堤防,便为永久之利。若岁岁增修,一尺一寸,皆是所得,不为枉费。东流已废九年,闻故堤穿穴一万馀处,陵谷迁变。况于埽岸,人力所为,今若修完,便同创置,恐非人功国力所能供亿。譬如朽烂水槽,多年不使,一旦盛水,岂不疏漏?况水之性,必不舍下就高,设使能以人力蹙向故道,必为大患。
一、北流每年不免决溢,自是堤防未理,水政不修,埽岸怯薄,全无备禦。当夏秋之际,小川犹涨,自古未有无患之河,岂可因涨水噎凌决溃,便欲全河回改?设使能回向东,不知可保无决溢之患否?
一、南宫上下埽连年决溃,皆缘堤岸卑薄,深冬噎凌冲破。臣不知去冬以来,曾与不曾增葺堤防?如其不然,则今冬噎凌之际,岂可保其无虞?访闻北流西堤,自信都以南三百里许,一例卑薄。昨南宫埽止高二尺、阔五尺,濒河长老无不寒心。又官中累年不调春夫,埽岸使臣皆有免责罚指挥;河清兵士为修河司诸处抽使,所存无几。水政如此,岂得为河不为患?及有决溃,则归咎北流,便欲回河,岂为实论?
一、议者谓北流横绝御河,失漕运之利,及西山诸水壅蹙为患。且大河向北,自可漕运,何必御河?西山诸水自上古以来有之,非独今日。大禹旧迹循西山而行,与今北流正相符合。西山诸水入河无疑,但筑堤防,空留西山水道,使之入河,何为不可?
一、李伟元奏,欲以闭宗城决口及迁深州之费回夺大河。夫宗城决口虽大,必不至费一千八百万物料。窃意元初检计官故作情毙,大数检计,意欲朝廷见其费大,不若用以回河,然后李伟却索此数,自谓能了。朝廷若遣可信之人别行检计的确合用物料,当见欺罔。且塞全河与宗城一决口,大小不同,可坐而知。臣窃计一千八百万物料,塞宗城则必多,塞北流则不足,李伟必是且索此数,将来一千八百万必了不得。朝廷既已兴工,不可中辍,必须接续应副。大抵兴事之人,无不如此。范子渊武济之役已用此计,及至败事,又无穷须索。朝廷知其不可方罢,而子渊犹以此藉口,归过朝廷,以为不应副,非是功不成。今李伟与子渊正同,而河役浩大,又非武济之比,奈何信伟此言?
一、熙宁初已议移深州,至今不能移者,人情重迁故也。今欲回河,虽免深州之患,而不顾北京可乎?昨沙河第七铺溃决,已逼北京,可为寒心。今欲移一深州,二十年犹不能也,况北京之大,岂此深州,将来河不可测,万一北京被患,如何可移?
一、李伟称北流破放省税近一百万,臣以为此是堤防未理,水政不修;今若理堤防、修水政,则河不决溢,不占民田,河滩可耕,省税可复。而又东流故道,多为膏壤,弥数百里,皆出省税。今为失税而欲回河,不知先费用几百料税?
一、闭塞北流,蹙水既高,则上流必深,诸处堤埽岂可不虑?大抵河患常出入人意外,如昨来开第三、第四,而第七铺决。将来闭合,未知为患所在,岂可保上流诸埽必无决溢?
一、昨吴安持奏第七铺危急,调过急夫七千人,而役兵不在其数;用梢芟一百馀万,闻其实数不止于此。下七緷埽皆被吹垫,势如漏卮,经二十日用功,终于弃舍,任其决溃。此乃救护积年壮堤上一决口,犹不能为力,而况两岸渐进马头,于急流巨浪中旋下梢草客土,欲合龙门,此必不可为明矣。
一、北流虽有决溢,乃是天灾,非人所为。濒河之民虽被水害,然亦有填淤肥美及渔采之利,不闻失业愁苦之叹。今回河向东,若有溃决,乃是引河水以灌注州县,百姓岂得不归怨于朝廷?譬如天火人火,天火自是灾孽,人火必有归咎。且自古未有无患之河,利多害少,即不须改作。今北流实有大利,岂可以有小害便妨大计?
一、塘泺淤浅,非因河决所致。熙宁中,先帝以塘水多堙废,尝遣监司以巡历为名,案行检视。此乃积年不修,然先帝亦未遑疏浚也。且朝廷与契丹通好几及百年,岂是塘水能限敌兵?乃朝廷恩信,深结其心,每岁馈遗金帛,敌贪厚利,所以不动。若其弃好背盟,何路不可入寇,岂塘泺所能捍禦?朝廷亦何尝恃此以为险固?
一、河入界河几二百里乃入海,此最为天险,实中国大利。议者曾不计此,乃忧河入北界。若入北界,当于初决时一直北注,不应却东入海。又西堤屡决,水还北流,此可知向北地形高仰。设使河入北界,乃是契丹之灾,况必无此理?
一、窃闻欲用沙囊以合龙门。自古唯韩信用沙囊壅濉水,以败楚兵,未闻大河可用沙囊壅合。此与范子渊用铁龙爪浚河无异。河水所向,土山亦摧,岂有布袋盛沙土可禦洪流也?
一、臣见傅尧俞言:有人自河北来,言北京地无横草,石炭非常踊贵。此乃九月中所闻,未知今更如何。闻往年六塔河役,民间费钱五百文,方了纳梢草一束。审如此,则生灵何辜,朝廷闻之,岂得不动心也?
一、近依修河司所请,降朝旨下河北转运司并修河司,晓谕州县民户,向去别无科配物料。臣窃恐此止是空文,物料不出于民,何从而得?兴动大役,岂有不骚扰者?但恐朝廷虽降此指挥,民间困苦亦无由尽知。如役兵死,未免只作逃亡申报;民夫死,则官中更不知数,此尤可哀悯也。
一、修东流故道是一大役,闭塞北流又一大役,此二大役,其害已不可胜言,非民力所能堪。今西戎未欸服,万一更有边事,将何以枝梧?
一、天圣初,朝廷遣参知政事鲁宗道往滑州相度塞河口功料,其后欲塞商胡,亦下学士院集两省台议官议。先朝慎重河事如此,今倚仗一李伟即兴举大事。臣前上言,士大夫言不可塞者十有九,今采于中外之论,无小无大,皆言不可,非止十有九而已。自古未有违众作事,而能成功者也。
一、修河司奏:打量第四铺已下至孙村口,大河水面即目高如孙村口二丈五尺九寸者。臣闻前年顾临、谢卿材、王孝先、唐义问、陈祐之、张景先等众官讲议,躬亲相视。据孙勍等开㙭井筒,众定得有二丈一尺有馀,取引不过,难以还复故道。后来再遣使案视,与前所验无异。今修河司所奏,已是河水伏槽之时,犹高二丈五尺已上,则昨来夏秋之际,涨水必更倍高,何以回夺不过?且京师去北京不远,河水深浅、地形高下皆可案验,而二年之间,前后所定,如此不同,岂可不考核虚实,坐受欺罔?就使孙村口实为低下,要是东行故道,大势已高,流河不快,所以就下。昔汉成帝时,河决平原,遣王延世塞之。杜钦说大将军王凤,言:「延世前受杨焉术以塞河,而蔽匿不言。不若遣焉与延世杂作,延世与焉必相破坏,深论便宜,更相难极,足以分别是非,择其善者而从之」。凤如钦言,奏遣焉等作治,六月乃成。古者欲举大事,故欲人为异同,反覆诘难,至于穷极,然后利害可见,朝廷择而从之。昨谢卿材以议不合先罢;范子奇至河北才两月,又以异议罢,而专信李伟偏说,此中外所以未服也。
一、臣案欧阳修言:庆历中,横垄之水自下流先淤。是时修为河北转运使,海口已淤一百四十馀里。其后下流既梗,乃于商胡口决。据此,则先是上流不快,上流乃决。小吴之决,恐亦无异商胡。今修河司专闭塞北流,而不管故道可行与不可行,海口快与不快。若海口出泄不快,将如之何?今只打量孙村口高下,便望成功,亦恐利害未尽。
一、李伟称,北流河道动阔三五十里至七八十里。然大河行流,谓之一一迭,岂能必使之摊平遍满?故每紧溜走移,或东或西,所向即决,盖无堤防扼束之毙者。臣观古人唯不欲与水争地,故远为堤防,使游波宽缓而不迫。正以堤防扼束为水之害,则多决溢。若两堤相去数十里,其河自有中流,岂有摊平遍满之理?水退则人皆种麦,比及水至,麦已倍收。且先帝宣谕,唯欲迁州县以避水,而李伟乃欲以堤防束水,不唯极非先帝圣意,亦正与古人治河相反。
已上是河不可回及不须回之事。
右,臣窃以论议之臣止言其理,至于知河事者则言其事。今其理已极为不可,而其事又如前之所陈。先帝所谓以道治水者,言其理而已,至于以人事治水,乃后世之毙,先帝之所不取也。昔尧知鲧不可使治水,然而四岳请试鲧者,岂固欲违尧意而害天下哉?盖当时治水之人未有以易鲧,而鲧必执其说,以为水可堙塞而治故也。仁宗时,李仲昌欲塞商胡,复横垄,欧阳修极言不可,执政不听修而听仲昌,仲昌终以败事得罪。以仁宗之明,岂不知修可信而仲昌功必无成?然而用仲昌者,亦尧试鲧之意也。熙宁初,张巩、宋昌言欲塞二股河北流,神宗遣司马光等往案视,光亦极言不可。而巩等急于有功,才塞而复决,泛滥大名、恩、德、沧、永静五州军之境。以神宗之明,岂不知光可信而巩等功必无成?然而用巩等者,亦尧试鲧之意也。夫前事不远,后事之师。方今四方无虞,西北宴然,年谷稍稔,民力稍纾,若更休养数年,庶几有太平之望。唯息河役,则中外无复一事,岂可试一李伟,必待如鲧及仲昌而后止也?臣考之方册,自古壅塞川渎,必有祸败。共工隳高堙卑,以致灭亡。鲧堙洪水,上帝震怒,绩用弗成,殛于羽山。周灵王欲壅榖、洛,太子晋深陈祸福,以共、鲧为戒。梁武帝伐魏,作浮山堰壅淮水以灌寿阳,穷竭境内之力以争一州。四月堰成,而九月堰坏,缘淮城戍村落十馀万口皆漂入海,怨毒盈于远迩,古今以为无道。今塞北流与堰淮何异?且梁武以灌敌国,今乃自困吾民,而河之大又不比淮,以此较之,尤为不可。凡论河役,正如边事,搢绅之儒则言和戎,介胄之士则言征伐。今问儒者,必欲息民;若问水官,必欲兴事。欲塞河者,是用兵之说也;欲不塞者,是息兵之说也。彼水官之欲兴役,如将士但知攻战而已,朝廷岂可不审择利害,而兴天下大役,止以为此辈进身之资?臣今虽无言责,而有官守,职在出纳,通达上下之情,闻见如此,不敢不言。伏望陛下与大臣平章,若审如众论,有害无利,即乞早罢河役,以幸天下,以福生民。其修河司兵夫物料,可就用修塞诸处决口,委外都水使者渐理北流堤防。如此,则数路人心必安,此乃管仲相齐桓公转祸为福之计也。臣言狂愚,伏乞少赐裁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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