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两制诸公书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二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辙读书至于诸子百家纷纭同异之辩,后世工巧组绣钻研离析之学,盖尝喟然太息,以为圣人之道譬如山海薮泽之奥,人之入于其中者,莫不皆得其所欲,充足饱满,各自以为有馀,而无慕乎其外。今夫班输、共工旦而操斧斤以游其丛林,取其大者以为楹,小者以为桷,圆者以为轮,挺者以为轴,长者扰云霓,短者蔽牛马,大者拥丘陵,小者伏蓁莽,芟夷蹶取,皆自以为尽山林之奇怪矣。而猎夫鱼师结网聚饵,左强弓,右毒矢,陆攻则毙象犀,水伐则执鲛鮀,熊罴虎豹之皮毛,鼋龟犀兕之骨革,上尽飞鸟,下及走兽昆虫之类,纷纷籍籍,折翅捩足,鳞鬣委顿,纵横满前,肉登鼎俎,膏润砧几,皮革齿骨,披裂四出,被于器用。求珠之工,随侯夜光,间以颣玭,磊落的皪,充满其家。求金之工,辉赫晃荡,铿锵交戛,遍为天下冠冕佩带饮食之饰。此数者皆自以为能尽山海之珍,然山海之藏终满而莫见其尽。昔者,夫子及其生而从之游者,盖三千馀人。是三千人者莫不皆有得于其师。是以从之周旋奔走,逐于宋、鲁,饥饿于陈、蔡,困厄而莫有去之者,是诚有得乎尔也。盖颜渊见于夫子,出而告人曰:「吾能知之」。子路、子贡、冉有出而告人亦曰:「吾知之」。下而至于邽巽、孔忠、公西舆、公西箴,此数子者门人之下第者也,窃窥于道德之光华,而有闻于议论之末,皆以自得于一世。其后田子方、段干木之徒,讲之不详,乃窃以为虚无淡泊之说。而吴起、禽滑氂之类又以猖狂于战国。盖夫子之道分散四布,后之人得其遗波馀泽者,至于如此。而杨朱、墨翟、庄周、邹衍、田骈、慎到、韩非、申不害之徒,又不见夫子之大道,皇皇惑乱,譬如陷于大泽之陂,荆榛棘茨,蹊𨆏灭绝,求以自致于通衢而不可得,乃妄冒蒺藜,蹈崖谷,崎岖缭绕而不能自止。何者?彼亦自以为己之得之也。辙尝怪古之圣人既已知之矣,而不遂以明告天下而著之六经。六经之说皆微见其端,而非所以破天下之疑惑,使之一见而寤者,是以世之君子纷纷至此而不可执也。今夫《易》者,圣人之所以尽天下刚柔喜怒之情,勇敢畏惧之性,而寓之八物,因八物之相遇,吉凶得失之际,以教天下之趋利避害,盖亦如是而已。而世之说者,王氏、韩氏至以老子之虚无,京房、焦贡至以阴阳灾异之数。言《诗》者不言咏歌勤苦、酒食燕乐之际,极欢极戚而不违于道,而言五际子午卯酉之事。言《书》者不言其君臣之欢,吁俞嗟叹,有以深感天下,而论其《费誓》、《秦誓》之不当作也。夫孔子岂不知后世之至此极欤?其意以为后之学者无所据依感发以自尽其才,是以设为六经而使之求之,盖又欲其深思而得之也。是以不为明著其说,使天下各以其所长而求之,故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而子贡亦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夫使仁者效其仁,智者效其智,大者推明其大而不遗其小,小者乐致其小以自附于大,各因其才而尽其力,以求其至微至密之地,则天下将有终身于其说而无倦者矣。至于后世不明其意,患乎异说之多而学者之难明也,于是举圣人之微言而折之以一人之私意,而传疏之学横放于天下,由是学者愈怠而圣人之说益以不明。今夫使天下之人因说者之异同,得以纵观博览而辨其是非,论其可否,推其精粗,而后至于微密之际,则讲之当益深,守之当益固。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昔者辙之始学也,得一书伏而读之,不求其传,而惟其书之知。求之而莫得,则反覆而思之。至于终日而莫见,而后退而求其传。何者?惧其入于心之易,而守之不坚也。及既长,乃观百家之书,从横颠倒,可喜可愕,无所不读,泛然无所适从。盖晚而读《孟子》,而后遍观乎百家而不乱也。而世之言者曰:学者不可以读天下之杂说,不幸而见之,则小道异术将乘间而入于其中。虽杨雄尚然,曰吾不观非圣之书。以为世之贤人所以自养其心者,如人之弱子幼弟,不当出而置之于纷华杂扰之地。此何其不思之甚也!古之所谓知道者,邪词入之而不能荡,诐词犯之而不能诈,爵禄不能使之骄,贫贱不能使之辱,如使深居自闭于闺闼之中,兀然颓然,而曰知道知道云者,此乃所谓腐儒者也。古者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是君子之所不为也。而孔子曰:伯夷、叔齐「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柳下惠、少连降志而辱身,言中伦,行中虑」;「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而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夫伯夷、柳下惠是君子之所不为,而不弃于孔子,此孟子所谓孔子集大成者也。至于孟子恶乡原之败俗,而知于陵仲子之不可常也;美禹、稷之汲汲于天下,而知颜氏子自乐之非固也;知天下之诸侯其所取之为盗,而知王者之不必尽诛也;知贤者之不可召,而知召之役之为义也。故士之言学者皆曰孔、孟,何者?以其知道而已。今辙山林之匹夫,其才术技艺无以大过于中人,而何敢自附于孟子?然其所以泛观天下之异说,三代以来兴亡治乱之际,而皎然其有以折之者,盖其学出于孟子而不可诬也。今年春,天子将求直言之士,而辙适来调官京师,舍人杨公不知其不肖,取其鄙野之文五十篇而荐之,俾与明诏之末。伏惟执事方今之伟人而朝之名卿也,其德业之所服,声华之所耀,孰不欲一见以效薄技于左右?夫其五十篇之文从中而下,则执事亦既见之矣,是以不敢复以为献。姑述其所以为学之道,而执事试观焉(《栾城集》卷二二。又见《文编》卷四八,《文章辨体汇选》卷二二八,《文翰类选大成》卷一二一,《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卷二八八。)。
「不为明著其说」,宋戊本作「不为明言,而意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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