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解 北宋 · 沈括
出处:全宋文卷一六九○、《长兴集》卷三二
人之情无节则流,故长幼贵贱莫不为之节制。从流而下,则狎于鄙慢;从流而上,则乐于僭侈。
关之有征,抑游者也。王者之禁游惰末作,故有里布屋粟、关市漆林之征。政事修,民不失其业,然后禁可行也。故《周官》国凶札,则弛关门之征,但讥而已。文王与孟子之时,天下之政不可谓之修,民之不失其业者盖鲜,故孟子欲去关市之征。文王去关之征而不及于市。关,所以待天下之民;市,则吾国中也。文王之国中与孟子之时,法度固宜有閒矣。
大夫左右国人皆曰贤,又见其贤焉,然后用之;大夫左右国人皆曰可杀,又见其可杀焉,然后杀之。此待大臣之道也。若群臣庶人,则公卿士师之事也。
孟施舍之勇,养其在己者;养其在己者,至于无惧而后已。北宫黝之勇,养其在外者;一养其在外者,至于视万乘犹匹夫而后已。故曾子曰:「自反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曾子为能养其在己者,则子夏之所养可知矣。
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言三者均,见其一则见其二也。孟子则有重轻焉:「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则心重矣;「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则言轻矣。故曰:「志,气之帅也」。虽然,「持其志,不可以暴其气」,「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壹之为言专也。气不可以专守,以志为之重也。知志之为重,而不能守其气,反足以动其志,则夫蹶者、趋者是也。孟子曰:「说大人者藐之,勿视其巍巍然」。此持其气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志也,吾何畏彼哉」!此持其志也。「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浩然,充完也。屈伸俯仰无不中义,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立于天地之间而无所憾,至大也。是则受,非则辞,不可以势劫,不可以气移,至刚也。可则进,不可则退,可则行,不可则止,直其义,虽难不辞,非其义,虽微不茍,至直也。义集于身,则气充于心,尽其忠而无所慊于天地之间者,养之之至也。小人之气,固有杀身而不可毁缺者,然而异乎君子者,非道与义也。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舜有事焉,非以其为仁义而后为之也。人皆有是心,舜能勿忘而已。求仁义而为之,所谓正心与助长者也。
「市廛而不征」,廛谓市中之居,工商之肆是也。自依园廛之法,不当复征其货。古者市廛皆无征。孟子曰「征商自此贱丈夫始」,是盖生于后世也。法而不廛,谓商之无市居者,有司以法治之而已,不必有廛乃得为市也。战国急于征求,无市籍者皆不得货易,至秦汉犹存此令。故孟子欲令为市者不必有廛,有廛者勿征其货也。廛无夫里之布。夫里之布,圣人以抑游惰,于廛而责夫里之布,非古之道也。
「子路,人告之以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己有善,则愿以与人;人有善,则乐取于己;皆有为也,则舍己而从人。兼有三者,舜其所以为大欤。
辞十万而受万,非欲富之道也。以卿为不可为,而以卿之禄而为之,何以异于是?
「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八家为井,井九百亩,其中以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虽田九一,田中之庐,家二亩半,出于公田,其实亦什一也。国中之地不可以为井,则无同养之法。故使人人自出什一之赋,谓园廛之在国中者。
治世之民无职则耕,未有无事者。虽国君使之治公田,亦曰藉曰助,偕其力,十一而已,尝有无事之民可使而耕者。卿大夫圭田五十亩,躬耕不可,使人则无可使者,故曰絜田。所谓絜者,絜然取其五十亩之入而已,其实则食五夫之田也。以其不受地,净入其租,故曰絜,以别私田也。古者,士大夫有田有禄,盖有常职者,有常禄而又有田以祭,所以等丰凶,与民同也。
「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其民有道,得吾之心,斯得民矣。我之所欲者,与之聚之,我之所不欲者,勿施之也。扬雄曰:天地之得斯民也,斯民之得一人也,一人之得心矣。天下之心虽众,一人之心是也。一人之心,吾心是也。知吾之与人同也,安知人之不与天下同哉?《诗》云:「执柯伐柯,其则不远」。
「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敩学之道,来学焉,则吾所以教也;有问焉,则吾所以告也。今于其教也,不待其来学;于其告也,不待其有问,非敩学之道也,好为人师也。
「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辟,法也。政,政事。行,德行。平其政,平其行,示人以法而已。杠梁不时,有司之责也。《诗》云「尹氏大师,维周之氐。秉国之钧,天子是毗,俾民不迷」,平其政也。「仪刑文王,万邦作孚」,平其行也。
贤不肖之閒,相去不能以寸,为父兄言也。所以乐有贤父兄者,以其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养不才,则其父兄之贤与不肖相去不能一閒。
利者,对不利而为言也。在人也,顺之者谓之利,逆之者谓之不利。在器也,之者谓之利,椎者谓之不利。在水也,行者谓之利,壅者谓之不利。在动也,便者谓之利,违者谓之不利。孟子曰:「天下之言性者,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故犹常也。役于物者,非其本性也。顺利而无所凿者,天命也。故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行其所无事者,水之利也。动而莫不顺利者,尽其性也。舜由仁义行,孔子从心所欲不踰矩,顺利之至也。行而不失其贞者,尽其情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贞之至也。故《易》曰:「利贞者,性情也」。然则性情之尽者,利与贞而已矣。小人之为不善,非便之也,役于物而不知也。君子之于义,未必皆便之也。至于便之,而后出于性。
思之而尽其义,始条理也;行之而尽其道,终条理也。知及之而不能胜其任者,力不足也;力足以至于古人,而义未必尽合者,知不足也。宰我、子贡、有若,其智皆足以知圣人矣。柳下惠、伊尹则皆能任圣人之事者也。盖皆有所不足,此孔子所以集大成也。
耳目能受,而不能择。择之者,心也。故物交物,则引之而已。心则不然,是则受,非则辞,此其所以为大也。从耳目口体而役其心者,小人之道也。
学乌获之任,是亦为乌获而已。为之而不至者,才也。孔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止。今汝画」。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讨者,治其罪也。伐则致力而已,不敢有所治。诸侯有加地之见于经者,《易》曰:「康侯有锡马、蕃庶」。锡马,加命也。蕃庶,进地也。《诗》曰:「锡之山川,土田附庸」。诸侯固有加地之道也。有加地之道,则必豫有以待之。取诸邻而与之,不可也。故其始封也,虽曰百里,豫有以待之,则有至乎五百里者。故殷之邦畿,周以为一公二侯,邶、鄘、卫是也,虽表其地而未能有也。鲁之百里之地五而有其地,所以异于先王之制也。
善不至于诚,不尽其心者也。尽其心,则性也。知性,则知天矣。天之与我者,存而不使放也,养而无敢害也。是之谓事天。寿夭得丧,我不得而知,知修身而已。身既修矣,所遇者则莫非命也。所谓修身也,不能穷万物之理,则不足择天下之义。不能尽己之性,则不足入天下之道德。穷理尽性以此。小人之乐于食色,没身不厌,诚欲之也。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若小人之诚于食色也,乐莫大焉。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耻莫耻于不知耻也。
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声,闻也。善政善行作于此而闻于彼之谓声。《诗》曰「载色载笑,匪怒伊教」,言也;「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声也。
君子之道四:其君安则容,其君安则悦,是事君人者也,君不幸则死之。不为一君存亡,社稷安则容,社稷安则悦,是安社稷臣者。君危社稷则去,社稷不幸则死之。天之所与者与之,天之所与者与之,不为一姓存亡,视天而已,天民也。其终也,顺受其正。皇皇忧天下之不治者,墨子之道也。块然无情于万物者,老子之道也。有命有义,正己而物正者,大人之道也。行至于大人,尽矣。
指其所化谓之圣,指其所以圣谓之神。恭敬者,币之未将者。币者,所以符恭敬而非所以为本也。诚悫者,恭敬之实者也。恭敬而无实,君子不可以虚拘。伯高之丧,孔氏之使者未至,冉子摄束帛乘马而将之。孔子曰:「异哉,使我不诚于伯高」!好名者能让千乘之国,好义者让不足以言之。
善者仁之质,不忍者仁之动。性之命于天者莫不善也,杂于物然后有不善者。人之常不善者,德之害也。全其常者谓之仁。仁、人一也。仁言其德,人言其体。四体不具,不足以为人。仁亦如此而已矣。如是者,仁之质也。由是善也。怵于心而为不忍者,仁之动也。言其术,虽一日之不忍,谓之仁可也。言其人,小有不足而谓之人则不可。孔子、孟轲之言仁,指其事,则虽一牛羊之不忍而谓之仁。指其人,虽管仲、须无不得为仁,而颜渊、仲弓犹告之以所未至。其为仁则同,所以命之者异也。
貊稽曰:「稽大不理于口」。孟子曰:「无伤也,士憎兹多口」。言之于人也,憎之则滋多,强自修而已。《诗》曰:「肆不殄厥愠,亦不愪厥问」。不可者欲之,小人也。可者欲之,可谓善人矣。徒知其可欲而未能有诸己,未信其为君子也。有诸己,则可谓信人矣。《书》曰:「敬修其可愿」。
善射者之教人,志于彀而已,能者从之。今之与杨墨辨者,如追放豚,随而教之,不受而去,则又从而招之。所以自处者既屈,而欲其听者之必入,可谓惑矣。
「有布缕之征」,布,泉也。缕,布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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