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哲宗论辨别邪正书 北宋 · 刘挚
出处:全宋文卷一六七四、《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二三、《太平治迹统类》卷二三、《宋宰辅编年录》卷一三
臣待罪近辅,再历年所,日奏职事,亲闻德音。退伏思念皇帝陛下以日跻之圣上资慈训,而太皇太后陛下以宽仁之德勤邦俭家,四年之间,用人立政,施德布惠,所以绥养天下,上以昭祖宗之盛业,下以为社稷无穷之休,天下之幸,万臣之赖也。臣于此时,得依日月之末光,备位辅位,念虽杀身,何以报称!然臣尝读西汉之书,观孝文皇帝承高、惠之后,人心思治,而上方躬仁履俭,克勤率下。当时民俗醇厚,府库充羡,四方无犬吠之惊,亦可谓治安之世。而贾谊之论乃谓方今之势,如抱火厝于积薪之下,火未及然,因谓之安。及其忠愤之所发,至于恸哭流涕。臣尝怪其论之过也,其后不数十年而治乱之迹若合符契。臣于是知居安虑危之心,唯圣智乃能有之。而私忧过计之论,亦未可以迂而弃也。臣近与同列奏事延和殿,两蒙宣谕,大意今日朝廷之事固已尽心,略有成法,唯以久远守之为念。又圣虑深远,因论及它日还政之后,任用左右常得正人,则与今日用心无异;若万一奸邪复进,荧惑动摇,则反覆可忧。然辨别邪正全在一人,此乃持盈守成之大戒也!而皇帝陛下深加省领。臣退而叹息欢喜,以谓愚臣平日之所怀,为国远虑者正在此事。未及上达而陛下先知之矣!区区之诚,虽殚千虑,何以及此?臣今因得敷陈本末,以毕其说。惟陛下宽其罪,试一览之。恭惟先皇帝以聪明睿知承累世丕平之业,思欲力致太平,复见三代之盛,以汉唐为不足道也。当时之议,以谓非国富则无以为也,非兵强则无以为也,非人才足用则无以为也。是三者,图治之伟论也。而当时辅臣如王安石、吕惠卿辈,不能副先帝委任之意,乃奋其私智,肆为乖论,大失先帝之本旨。其富国也,则助役、青苗变而为聚敛之法;其强兵也,则保马、保甲流而为残扰之政;其用人也,则进辨给轻捷之子以为适时,退老成敦厚之人以为无用。于是四海兴议,而先帝颇知其事,故罢退安石等不用。继而王圭、蔡确之徒,尤不能将顺主意,踵事增患,而先帝又知政令有未便于民者,方将改作,遽以弃天下。忠臣义士,至今长为先帝惜之者,常在此也。及皇帝陛下绍膺大历,太皇太后陛下同览万机,临御已来,法度之难久行者修完之,臣下之害政者改易之,正所以述成先帝盛德之美志,传于无穷,可谓备矣。自改更之后,在陛下无所愧也,天下公议正论以为当然也,天下百姓莫不安乐以为当然也。然陛下亦知有以为不然者乎?臣虽至愚,尚能臆度知之。夫前日之事乃前日之人所缘而进者也。政在则人存,政异则人息。今譬之芟草也,枝叶虽除,根株尚在,能保其不复生乎?前者二三大臣之朋党皆失意怏怏,自相结纳,睥睨正人,腹非新政,幸朝廷之失,思欲追还前日之人,恨不能攘臂于其间也。今布列内外搢绅之间,在职之吏,不与王安石、吕惠卿,则与蔡确、章惇者,率十有五六。此臣所以寝食寒心,独为朝廷忧也!然臣之区区,非欲陛下苦治党也。朋党之大,亦岂易治哉?但欲陛下知其事,常加防察,不使得行其术则可矣!臣亦常深计其术矣,不过日夜窥伺间隙,异日可以进说,则造眩惑之谋,文饰奸言以感激圣意,动摇政事而已。其所进之说,臣窃料之,其大者必为离间之计,此最易入易听,而其祸亦最大,不可不防其渐而深察之。其次又有二说,其一曰先朝造法为治,而皇帝陛下以子继父,一旦听臣民之言有所更改。其二曰先朝之臣多不任用。如蔡确等受顾命,有定策之功,亦弃于外。此二说者,自人情言之,则浅近而易听;自义理考之,则无所取也。臣谨按天下之治,有不可不因者,有不可不革者。可因者虽乱世犹因之,故周武王克商,反商政,政由旧是也。可革者虽父道犹革之,故汉文除肉刑,至景帝改之;汉武造盐铁榷酤,至昭帝罢之是也。自二圣临政,首进司马光,其馀辅臣继有出入者,天下之人晓然知道之所在,延颈跂踵以望新政。而陛下又能虚己公心,开广言路,延纳忠谠,于天下无有远迩,上章论事,愿改政令者莫知其数,而圣虑深远,犹再三谨重,有不获已,方取十之一二最大者诏讲议施行之。如青苗、免役、保甲、保马、市易之类,敢不改乎!改之所以顺人心、救民命尔,岂喜变更哉?试考察今日百姓安与不安,便与不便,则改更是耶非耶,立可见矣!若谓凡继体之君于先朝之政皆不可改,则古圣帝明王继政而有改者皆非耶?我祖宗之法有久而不便者,先帝尝改之矣,亦可以为非耶?知所宜因,知所宜革,是先帝之志也。至如臣僚之进退,盖法既有改,则昔日缘法而进者非己之便,稍自引去,而圣恩宽假,各尽礼数,独有一二奉法尤无状如吕惠卿、吴居厚辈者方罢斥之。天下之议,莫不以为允。是时,蔡确身为上宰,自请补外,继以家人犯法,言者沸腾,遂坐左迁。章惇亦以悖慢忿戾,无礼于君父而罢之。此岂固欲不用父之臣哉?盖法者,天下万世之公也。陛下纵欲以功而屈法,如天下万世何?夫皇帝陛下乃先帝之正嗣,承继大统,实天下之至公大义也。方先帝违豫弥留之日,与太皇太后陛下已有定命宣示大臣,则大臣奉行而已。何策之定哉?岂可贪以为己功,常诵于口,假以谋进哉?古之所谓定策者,谓遭变之际,未知所立,大臣能于此时挺身忘祸,有所择而立之,以安社稷,则是策计由此人定之,故曰定策。古之人则汉霍光是也,今之人则韩琦是也。然霍光死才三年,宗族犯法衰废,未闻古今之论以宣帝为忘功臣也。故曰法者天下万世之公也。然则二说者岂足取哉?夫立政而违民,改之是也。而异论者非之,以谓改父之臣。此岂公议哉?是谗间之说也!若昨者陛下坐观政令未安,奸邪当路,生民咨怨而恬不为虑,以避改易之小嫌,则得为孝乎?无乃负先帝所以传授皇帝陛下、顾托太皇太后陛下之心乎!而况不闻天下有此嫌也。大抵自司马光不幸死亡之后,朝廷之事,肯不顾患祸,身任其责者少矣。此固不能逃陛下之圣鉴。《传》曰:「百年之计,莫如植人」。夫所与共守天下,传之永久,非有同心一德,守正不惑之人,将谁托之?呜呼,君子小人之辨,何其难耶!君子之进,未尝有心于害小人,但远之而已。若小人进,必欲尽覆君子。所以今日邪正之士不可以不早辨也!观汉元帝之世,弘恭、石显用事,是时贤士如萧望之、刘向、周堪之徒,上雅知其才,用之而忤恭、显,终抵以罪,或至于死。此无他,正人之势不胜也。仁宗皇帝庆历中,韩琦、富弼、范仲淹辈,当代名臣一时并进,其后未久,皆不免为小人谗毁排陷,相继逐去。然上赖圣明,终得免大祸,复被收进,建立功业者,内外多正人,奸不能胜也。故君子在上,小人失志,必为倾害之计。今朝廷清明,幸无恭、显之患,而陛下圣哲,好正直而恶邪佞。臣之所忧者,恐正人之势不得如庆历时能胜小人也。小人之志,趋利而已。自二圣临御以来,开廓大度,并包同异,无所不容,宜皆得其尽心为用。而怏怏之人尚敢阴怀二心,潜藏恚恨,投隙害政,依违观望者,彼诚见皇帝陛下渊默谦恭,未甚可否朝政,不知圣意他时所属,将谓天下之事未大定也。殊不知太皇太后陛下保佑辅翼之者罔不备尽,而皇帝陛下虚心听纳,灼见是非者盖已久矣!臣载念人主以一身临天下,其动止语默之微上系宗社之重,下统生民之命。虽皇帝陛下仁圣之德出于天禀,而修心正身之道宜深有资于太皇太后陛下母仪之训也。昔者周公之辅成王,复辟之后,作《立政》以戒用人,故成王宜民宜人见于《假乐》之诗;作《无逸》以戒逸豫,故成王持盈守成见于《凫鹥》之诗。后世称三代之隆者必先焉。霍光有功于汉室而奸臣上官桀与藩王等谋为奸变,上书诬光之罪。是时孝昭帝年十四,察见忠之与诈,诛灭桀等,益信任光,于是汉室几危而复安。臣不胜愚恳,伏望太皇太后陛下深念周公所以戒成王之意,拥佑开导,以成就皇帝陛下之德。凡人之才如何为正,如何为邪,事之理如何为是,如何为非,日夕讲论,以立万世不拔之基。伏望皇帝陛下深鉴古事,体汉昭帝之明,以辨忠邪,使它日奸言异论不可得而入。常思太皇太后陛下之言,无疑于心,无怠乎听,庶以永承祖宗之业。天下甚幸!臣孤外之臣,蒙陛下拔擢不次,由言路而进,不敢避怨,不敢希恩,唯期循守公道,以报万一。然前日失意之人,其党布满内外,皆与臣为雠也,身迹惴惴,危若累卵。非陛下洞照愚直,力赐保全,安有今日?故臣缘近日两蒙宣谕之旨,辄为此言,以推广圣意。若使涓尘有助海岳,则臣虽死无憾!
〔贴黄〕臣奏此书,别无施行,止为昨蒙宣谕,故因而欲推广圣意。愿无疑无懈,常以辨别忠邪为心,坚守今日政事,庶免他日奸谀之言可以浸润动摇。臣书大意如此而已。伏乞留中省览,使蝼蚁之诚或补万一。
〔又贴黄〕今内外异议之人日欲摇动陛下之政,不可不察省者。昔时王安石所行事,逆民而背理。然人不敢摇者,何谓也?盖有严刑峻责,言之者有罪,故人畏之,敢言者少也。今朝廷为政,顺民而循道。然人敢言者,何谓也?盖陛下宽仁大度,招言纳谏,唯恐人之不言,言之者无罪,故奸人妄意而作也。故役法一事,自元祐元年改作差法,乃是将祖宗差役法及先帝雇役法参而用之。又令监司州县博访利害,逐旋申明,自后四方论列不一,虽小官贱士,肆口所言,以申其愤。今其法摇动改变者十之六七矣!近日又将科场一事摇动荧惑,昨元祐元年两制侍从、台省官僚讲议定夺凡一年有馀。又经圣览,方此施行。亦是将祖宗先帝之法合诗赋经义为一科,是万世有利无害可行之法。今人情已定,止是安石之党力要用经义。臣愿陛下坚守已行之法,勿为浮议所动。
〔又贴黄〕科场事,臣见与宰相已下参议,必为陛下坚守此良法,非久必须进呈。然为论列者不已,故先奏知。区区孤忠,惟冀省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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