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昭文相公书 北宋 · 陈舜俞
出处:全宋文卷一五三六、《都官集》卷一○
具官某,谨拂蓍揆日,斋虑裁书,顿首再拜,惶恐有闻于昭文相公阁下:某尝伏谓君子之蹈道行乎天下,甚哉,求适乎用舍去就之难也!人生孰不慕富贵而恶贫贱?孰不美膏粱而厌藜藿?孰不悦文绣而褫蓝缕?孰不快使令便嬖,而悯劳苦其肤体?孰不乐志泽日加于天下,而嗟穷拂其所为?孰不好声名白于日月,而耻湮没无闻?又顾天下非无有馀之势,而不足称己之养,伸己之愿。然而君子之蹈道行乎天下者,遇不遇,得不得,人人未尝齐也,是何也?或曰,时也。君子不谓时也。且周公相天下,朝诸侯,如运之掌。为得时乎,则生周公之时者,伯夷、叔齐而饿死,孔子为旅人走四海,死无置锥之地。为不得时乎,则生孔子之时者,管夷吾、晏平仲尝以其君霸。是以君子不谓时也。或曰,命也。《语》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周公固达矣,远则四国流言,近则成王不知,周公惕然惧不获光明文武之道,而大坠辅佐之业,乃作诗以遗王,名之曰《鸱鸮》。仲尼固穷矣,失鲁司寇,将之荆,既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其适诸侯也,未尝不皇皇然。使周公谓命也,则不闻流言而惧;孔子谓命也,则不适诸侯。是以君子不谓命也。然则其馀用舍去就之间,亦可谓难矣。周公、管夷吾、晏平仲得其所就,就之不为谄;孔子、伯夷、叔齐得其所去,去之不为固。后之就者,不有周公、管夷吾、晏平仲之道而仕者,皆茍仕也。后之去者,不有孔子、伯夷、叔齐之义而隐者,皆妄隐也。故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之于人也,审己之所以去就,求不失其正为不难;处人之所以用舍于己,使不失其义为甚难。茍能审己,又能处人,故不以人之将舍己者就于人,不以将用己者去于人。就其所舍,虽得之,君子曰「曾不若黔敖之饿夫也」;去其所用,虽得之,君子曰「是视天下而路也」。古之人,其难于用舍去就之分常如此,今之人奚独不然?非慕富贵、美膏粱、悦文绣、快使令便嬖、乐志泽加于天下、好声名白于日月之甚也;非恶贫贱、厌藜藿、褫蓝缕、悯劳苦、嗟穷拂、耻湮没之愈也;非周公、孔子、管、晏、夷、齐之道亡也。是何也?时然也。古之所以就于世者,道德成于国人,则乡大夫、乡先生礼而宾之矣;辩说合于卿大夫,则公执礼而见之矣;志策闻于国,则国君束帛而求之矣。非若今以言语之度量揭于有司,群群而来,合则得之,不合则去之,如此之薄也。古之所去于世者,去于鲁则之卫,去于卫则之齐、之晋、之宋、之秦,或之四夷,非若今不合于有司则为匹夫矣,或穷且死而已矣;不合于朝廷则为黜臣,或锢且卒而已矣。是以今之君子,尝不及古人有磊落去就出入之节,而上之人无恐恐失一士之悔。虽然,谓古之所以用舍人之道未能遽复之可也,谓古之所以用舍之道不足复不可也;谓今之所以去就人之道,虽失士,而不可出于中国可也,谓今之所以去就人之道无失士在中国不可也。茍有人焉,好古之道,持古之所以用舍去就之义,而不出乎天下,其将以古之道与古所以用舍去就之义望于吾君吾相而已乎?将不以古之道与古之所以用舍去就之义望于吾君吾相而已乎?孟轲曰:「我非尧舜之道,不敢陈于王前。夫岂不美仁义之道哉?其心曰,是恶足与言仁义也。故齐人无如我敬王也」。今其来也,如不以古之道与古之用舍去就之义望吾相,不恭莫大焉。古者旌以招士,皮冠以招虞人。虞人,野之鄙人也,不得其招则不往,况国士耶?今之天子以招天下之士者,有若六博之道耳,或偶以胜,或偶以不胜。不胜者不得怨,胜者曰幸,不幸偶然也。所谓六科以策天下之士者,则又甚矣,乃若射寠数之术也,然六题者,必命群籍隐奥嵬琐之言,而加之参互离绝,以求为难知之势,幸则知之,为中选,不幸则不知,不知为不中选。然而天下之士,负经世王佐之略,如汉之董仲舒有直言敢谏之心,如唐之刘蕡袖然出于是科者,不可谓得其招而来也。谓今之天下应选之士,虽有古人之道,而无古人之节,故不得其招而往,亦不可也。盖以朝廷承平熙洽,巷歌里诵,文章声名,际天接地,歛材日繁,得士亦众。臣工如《棫朴》之富,岩谷无《考槃》之乐。士之生是时也,名不齿于当路,则不免为乡人;养不及于禄食,则卒困于畎亩。求而不得者有之,未有不求而自得之,故皇皇汲汲而来也。古之任士也,任其所长,不任其所短,是以材有馀,治道罔不足。今之于士也,求其所不知而问之知,就其所不能而责之能,虽得之,盖亦不赡矣。故比岁诏举,所得不过一人,甚者天下无一足以充其选。非士亡也,任其所短而不任其所长而然也。以若所举,为吾君吾相者,不可为之动心而已乎?古之于士也,不惟举而用之,其所以礼之遇之固有道也。有若周公焉,为文王之子,为武王之弟,为成王之叔父,其于天下不贱矣,然而布衣之士,所执贽而师见者十人,还贽而见十二人,穷巷白屋所见者四十九人,进善者百人,教者千人,朝者万人。是古人之于士者,亦多术也,或爵之,或禄之,或尊之长之,或教养之。非若今挟甚重之资,持不可合之势,与者穷日力大荣之,否则悻悻而拒之,訑訑如也。近世之名制举者亦可考矣,有若唐武德之举,不有常制,皆标其目而搜扬之,文策高授以美官,其次不过得一出身耳。岂若今揭殊众之选,名非常之举,得之则不旋踵取富贵,否则弃而去之,碌碌如也。某尝远观周公相成王之世及唐武德之时,礼修乐备,刑清讼简,家富人足,颂声休烈,焕乎甚盛,毕、召、虞、虢,众圣相与辅佐,其次房、杜、魏、李众贤相与谋议,然且进善之意如此之勤,取人之法如此之当。以彼较今,不为无事。是宜吾君吾相,方孳孳于天下之士,大约古之制,少釐今之为,求必得士而后已也。阁下道德功业,不独于今一人,于数百年中特一人耳,岂止能致吾君武德之君而已,自比于周公,不为过也。某不肖,无古今术学,徒慕古人之节义。窃幸阁下讲道致治之期,留神收士之日,不自虞度,起于海滨,求致身于阁下爵禄长养之中。前此者故持所撰《治说》五十篇委置门下,如蒙阁下察其言,信其所存,其为求合于世之道,粗曰不茍矣。然而复陈区区如是者,今蒙朝廷收采,俾从事于有司,有司必将发难知之题,举一人二人之合,幸而得之,未可知也。不幸记诵之不及,科指之不明,遂为碌碌者,俛首而去,则终年不能望阁下之门墙,而无路尽其愚忠矣。故尽布之,求无愧于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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