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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宗皇帝言事1059年 北宋 · 王安石
 出处:全宋文卷一三八○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臣愚不肖蒙恩备使一路,今又蒙恩召还阙廷,有所任属,而当以使事归报陛下
不自知无以称职,而敢缘使事所及冒言天下之事,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幸甚
臣窃观陛下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夙兴夜寐,无一日之懈,声色狗马观游玩好之事,无纤介之蔽,而仁民爱物之意,孚于天下
而又公选天下所愿以为辅相者,属之以事,而不贰谗邪倾巧之臣。
此虽二帝、三王用心不过如此而已
宜其家给人足天下大治
而效不至于此,顾内则不能无以社稷为忧,外则不能无惧于夷狄天下财力日以困穷,而风俗日以衰坏,四方有志之士諰諰然常恐天下之久不安。
此其故何也?
患在不知法度故也。
朝廷法严令具,无所不有,而臣以谓无法度者,何哉
方今法度,多不合先王之政故也。
孟子曰:「有仁心仁闻,而泽不加百姓者,为政不法先王道故也」。
孟子之说,观方今之失,正在于此而已
夫以今之世,去先王之世远,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不一,而欲一二修先王之政,虽甚愚者,犹知其难也。
然臣以谓今之失,患在不法先王之政者,以谓当法其意而已
二帝、三王相去千有馀载,一治一乱,其盛衰时具矣。
其所遭之变,所遇之势,亦各不同,其施设之方亦皆殊,而其为天下国家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
臣故曰:当法其意而已
法其意,则吾所改易更革不至倾骇天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已合先王之政矣。
虽然,以方今之势揆之,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也。
陛下恭俭之德,有聪明睿智之才,有仁民爱物之意,诚加之意,则何为不成何欲不得
然而臣顾以谓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合于先王之意,其势必不能者,何也?
方今天下人才不足故也。
尝试窃观天下在位之人,未有于此时者也。
夫人才乏于上,则有沈废伏匿在下,而不为当时所知者矣。
臣又求之于闾巷草野之间,而亦未见其多焉。
岂非陶冶成之者非其道而然乎?
以谓方今在位人才不足者,以臣使事之所及,则可知矣。
今以一路千里之间,能推行朝廷法令,知其所缓急,而一切能使民以修其职事者甚少,而不才茍简贪鄙之人,至不可胜数
其能讲先王之意以合当时之变者,盖阖郡之间,往往而绝也。
朝廷一令下,其意虽善,在位者犹不能推行,使膏泽加于民,而吏辄缘之为奸,以扰百姓
臣故曰:在位人才不足,而草野闾巷之间,亦未见其多也。
夫人不足,则陛下虽欲改易更革天下之事,以合先王之意,大臣虽有能当陛下意而欲领此者九州之大,四海之远,孰能称陛下之指,以一二推行此,而人人蒙其施者乎?
臣故曰:其势必未能也。
孟子曰「徒法不能自行」,非此之谓乎?
然则方今之急,在于人才而已
诚能使天下之才众多然后在位之才可以择其人而取足焉。
在位者得其才矣,然后稍视时势可否,而因人情之患苦变更天下弊法,以趋先王之意,甚易也。
今之天下,亦先王天下
先王之时,人才尝众矣,何至于今而独不足乎?
故曰:陶冶成之者非其道故也。
商之时,天下大乱矣,在位贪毒祸败,皆非其人。
文王之起,而天下之才尝少矣,当是时文王陶冶天下之士,而使之皆有士君子之才然后随其才之所有官使之。
《诗》曰「岂弟君子遐不作人」,此之谓也。
及其成也,微贱兔罝之人,犹莫不好德,《兔罝》之诗是也
况于在位之人乎?
文王惟能如此故以征则服,以守则治。
《诗》曰「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又曰「周王于迈六师及之」,言文所用文武各得其才,而无废事也。
及至夷、厉之乱,天下之才又尝少矣。
宣王之起,所与天下之事者,仲山甫而已
诗人叹之曰:「德輶如毛,维仲山甫举之,爱莫助之」。
盖闵人士之少,而山甫之无助也。
宣王能用仲山甫,推其类以新美天下之士,而后人才复众。
于是内脩政事外讨不庭,而复有文、武境土
诗人美之曰:「薄言采芑,于彼新田于此菑亩」。
言宣王能新美天下之士,使之有可用之才,如农夫新美其田,而使之有可采之芑也。
由此观之,人之才未尝不自人主陶冶成之者也。
所谓陶冶成之者,何也?
亦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其道而已
所谓教之之道,何也?
古者天子诸侯,自国至于乡党皆有学,博置教导之官而严其选。
朝廷礼乐刑政之事,皆在于学。
士所观而习者,皆先王法言德行治天下之意,其材亦可以为天下国家之用。
不可以天下国家之用,则不教也;
可以天下国家之用者,则无不在于学。
此教之之道也。
所谓养之之道,何也?
饶之以财,约之以礼,裁之以法也。
何谓饶之以财?
人之情,不足于财,则贪鄙茍得,无所不至
先王知其如此,故其制禄,自庶人在官者,其禄已足以代其耕矣。
由此等而上之,每有加焉,使其足以养廉耻而离于贪鄙之行。
以为未也,又推其禄以及子孙,谓之世禄
使其生也,既于父子兄弟妻子之养,婚姻朋友之接,皆无憾矣;
其死也,又于子孙无不足之忧焉。
何谓约之以礼?
人情足于财而无礼以节之,则又放僻邪侈无所不至
先王知其如此故为制度
丧、祭养、燕享之事,服食器用之物,皆以命数为之节,而齐之以律度量衡之法。
其命可以为之,而财不足以具,则弗具也;
其财可以具,而命不得之者不使铢两分寸之加焉。
何谓裁之以法?
先王天下之士,教之以道艺矣,不帅教待之屏弃远方终身不齿之法。
约之礼矣,不循礼待之流、杀之法。
王制》曰:「变衣服者,其君流」。
酒诰》曰:「厥或诰曰:『群饮,汝勿佚。
执拘归于周,予其杀』」!
群饮、变衣服小罪也;
流、杀大刑也。
小罪大刑先王所以忍而不疑者,以为如是不足以一天下之俗而成吾治。
约之以礼,裁之以法,天下所以服从无抵冒者,又非独禁严而治察之所致也,盖亦以吾至诚恳恻之心,力行而为之倡。
凡在左右通贵之人,皆顺上之欲而服行之,有一不帅者,法之加自此始。
夫上行之,而贵者知避上之所恶矣,则天下之不罚而止者众矣。
故曰:此养之之道也。
所谓取之之道者,何也?
先王取人也,乡党庠序,使众人其所贤能,书之以告于上而察之。
贤能也,然后随其德之大小、才之高下官使之。
所谓之者,非专用耳目聪明而听私于一人之口也。
审知其德,以行;
审知其才,以言。
得其言行,则试之以事。
所谓之者,试之以事是也
虽尧之用舜,亦不过如此而已,又况其下乎?
若夫九州之大,四海之远,万官亿丑之贱,所须士大夫之才则众矣。
天下者,又不可以一二自察之也,又不可以属于一人,而使之于一日二日之间考试行能进退之也。
盖吾已能察其才行大者以为大官矣,因使之取其类以持久试之,而考其者以告于上,而后爵命禄秩予之而已
此取之之道也。
所谓任之之道者,何也?
之才德,高下厚薄不同其所任有宜有不宜
先王知其如此故知农者以为后稷,知工者以为共工
德厚而才高者以为之长,德薄而才下者以为佐属
又以久于其职,则上狃习而知其事,而安其教,贤者则其功可以至于成,不肖者则其罪可以至于著,故久其任而待之考绩之法。
如此故智才力之士,则得尽其智以赴功,而不患其事之不终、其功之不就也。
偷惰茍且之人,虽欲取容一时,而顾僇辱其后,安敢不勉乎?
若夫无能之人,固知辞避而去矣。
居职任事日久不胜任之罪,不可以幸而免故也。
彼且不敢冒而知辞避矣,尚何有比周谗谄争进之人乎?
取之既已详,使之既已当,处之既已久,至其任之也又专焉,而不一二以法束缚之,而使之得行其意,所以百官而熙众工者,以此而已
《书》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
此之谓也。
之时,其所黜者则闻之矣,盖四凶是也
其所陟者,则皋陶,皆终身一官而不徙。
其所谓陟者,特加爵命禄赐而已耳。
此任之之道也。
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之道如此,而当时人君与其大臣悉其耳目心力至诚恻怛思念而行之,此其人臣所以无疑,而于天下国家之事,无所欲为而不得也
方今州县虽有学,取墙壁而已,非有教导之官长育人才之事也。
太学教导之官而亦未尝严其选。
朝廷礼乐刑政之事,未尝在于学。
学者漠然自以礼乐刑政为有司之事,而非己所当知也。
学者之所教,讲说章句而已
讲说章句固非古者教人之道也。
近岁乃始教之以课试文章
文章,非博诵强学穷日之力则不能
及其工也,大则不足以用天国家,小则不足以天下国家之用。
故虽白首庠序穷日之力以帅上之教,及使之从政,则茫然不知方者,皆是也
盖今之教者,非特不能成人之才而已,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才者,何也?
夫人之才,成于专而毁于杂。
先王之处民才,处工于官府,处农于畎亩,处商贾于肆,而处士庠序,使各专其业而不见异物,惧异物足以害其业也。
所谓士者,又非特使之不得见异而已,一示之以先王之道,而百家诸子异说,皆屏之而莫敢习者焉。
今士所宜学者天下国家之用也。
今悉使置之不教,而教之以课试文章,使其耗精疲神,穷日之力以从事于此
及其任之以官也,则又悉使置之,而责之以天下国家之事。
夫古之人,以朝夕专其业于天下国家之事,而犹才有能有不能
今乃移其精神,夺其日力,以朝夕从事于无补之学;
及其任之以事,然后卒然责之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宜其才之足以有为者少矣。
臣故曰:非特不能成人之才,又从而困苦毁坏之,使不得成才也。
有甚害者,先王之时,士之所学者文武之道也。
之才,有可以为公卿大夫,有可以为士,其才之大小,宜不宜有矣
至于武事,则随其才之大小未有不学者也。
故其大者,居则为六官之卿,出则为六军之将也;
其次比、闾族、党之师,亦皆卒、两、师、旅之帅也。
边疆宿卫,皆得士大夫为之,而小人不得奸其任。
今之学者以为文武异事,吾知治文事而已至于边疆宿卫之任,则推而属之于卒伍往往天下奸悍无赖之人。
茍其才行自托乡里者,亦未有肯去亲戚而从召募者也。
边疆宿卫,此乃天下重任,而人主之所当慎重者也。
古者教士射御为急,其他技能,则视其人才所宜而后教之,其才之所不能则不强也。
至于射,则为男子之事。
人之生,有疾则已,茍无疾,未有去射而不学者也。
在庠序之间,固当从事于射也,有宾客之事则以射,有祭祀之事则以射,别士行同能偶则以射。
礼乐之事,未尝不寓以射,而射亦未尝不在礼乐祭祀之间也。
《易》曰:「弧矢之利,以威天下」。
先王岂以射为可以揖让之仪而已乎?
以为射者武事之尤大,而威天下守国家之具也。
居则以是礼乐,出则以是战伐
士既朝夕从事于此者众,则边疆宿卫之任,皆可以择而取也。
夫士尝学先王之道,其行义尝见推于乡党矣,然后因其才而托之以边疆宿卫之事,此古之人君所以干戈以属之人,而无内外之虞也。
今乃以夫天下重任人主所当至慎之选,推而属之奸悍无赖才行不足自托乡里之人,此方今所以諰諰然常抱边疆之忧,而虞宿卫不足以为安也
今孰不知边疆宿卫之士不足以为安哉
以为天下学士以执兵为耻而亦未有骑射行阵之事者,则非召募卒伍,孰任其事者乎?
夫不严其教,高其选,则士之以执兵为耻,而未尝骑射行阵之事,固其理也。
凡此皆教之非其道故也。
方今制禄,大抵皆薄。
自非朝廷侍从之列,食口稍众,未有不兼农商之利而充其养者也。
下州县之吏,一月所得,多者钱八九千,少者四五千,以守选待除守阙通之,盖六七年而后三年之禄,计一月所得,乃实不能四五千,少者乃实不能及三四千而已
厮养之给,不窘于此矣,而其养生、丧死婚姻葬送之事,皆当出于此
夫出中人之上者,虽穷而不失为君子,出中人下者,虽泰而不失为小人
中人不然,穷则为小人,泰则为君子
天下之士,出中人上下者,千百而无十一,穷而为小人,泰而为君子者,则天下皆是也
先王以为不可以力胜也,故制行不以己,而以中人为制,所以因其欲而利道之。
以为中人之所守,则其志可以行乎天下而推之后世。
以今之制禄,而欲士之无廉耻,盖中人所不也。
故今官大者往往赂遗、营赀产,以负贪污之毁;
官小者,贩鬻乞丐无所不为
夫士已尝毁廉耻负累于世矣,则其偷惰取容之意起,而矜奋自强心息,则职业安得而不弛,治道何从而兴乎?
又况委法受赂侵牟百姓者,往往是也
所谓不能饶之以财也。
婚丧、奉养服食器用之物,皆无制以为之节,而天下以奢为荣,以俭为耻
茍其财之可以具,则无所为而不得有司不禁,而人又以此为荣。
茍其财不足,而不能自称于流俗,则其婚丧之际,往往得罪族人亲姻,而人以为耻矣。
故富者贪而不知止,贫者则强勉不足以追之。
此士之所以重困,而廉耻之心毁也。
凡此所谓不能约之以礼也。
方今陛下躬行俭约,以率天下,此左右通贵之臣所亲见。
然而闺门之内,奢靡无节犯上之所恶,以伤天下之教者,有已甚者矣,未闻朝廷有所放绌,以示天下
昔周之人,拘群饮而被之以杀刑者以为酒之末流生害,有至于死者众矣,故重禁其祸之所自生。
重禁祸之所自生,故其施刑极省,而人之抵于祸败者少矣。
朝廷之法所尤重者,独贪吏耳。
重禁贪吏,而轻奢靡之法,此所谓禁其末而弛其本。
然而世之识者以为方今官冗,而县官财用不足以供之,其亦蔽于理矣。
今之入官诚冗矣,然而前世置员盖甚少,而赋禄如此之薄,则财用之所不足,盖亦有说矣,吏禄岂足计哉?
臣于财利,固未尝学,然窃观前世治财之大略矣。
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
自古治世未尝以不足为天下公患也。
在治财无其道耳。
今天不见兵革之具,而元元安土乐业,人致己力,以生天下之财。
然而公私常以困穷为患者,殆以理财未得其道,而有司不能度世之宜而通其变耳。
诚能理财以其道而通其变,臣虽愚,固知增吏不足以经费也。
方今法严令具,所以天下之士,可谓密矣。
然而亦尝教之以道艺,而有不帅教之刑以待之乎?
亦尝约之制度,而有不循理之刑以待之乎?
亦尝任之以职事,而有不任事之刑以待之乎?
夫不先教以道艺,诚不可以诛其不帅教
不先约之制度,诚不可以诛其不循理
不先任之以职事,诚不可以诛其不任事
此三者,先王之法所尤急也,今皆不可得诛。
薄物细故,非害治之急者,为之法禁月异而岁不同,为吏者至于不可胜记,又况能一二避之而无犯者乎?
法令所以玩而不行小人有幸而免者,君子不幸而及者焉。
所谓不能裁之以刑也。
凡此皆治之非其道也。
方今取士强记博诵而略通文辞,谓之茂才异等贤良方正
茂才异等贤良方正者,公卿之选也。
不必强,诵不必博,略通文辞,而又尝学诗赋,则谓之进士
进士之高者,亦公卿之选也。
夫此二科得之技能不足以公卿不待而后可知
而世之议者,乃以为吾常以此天下之士,而才之可以为公卿者,常出于此不必法古取人而后得士也,其亦蔽于理矣。
先王之时,尽所以取人之道,犹惧贤者难进,而不肖者之杂于其间也。
今悉废先王所以取士之道,而驱天下之才士,悉使为贤良进士,则士之才可以为公卿者,固宜贤良进士,而贤良进士固宜有时得才可以为公卿者也。
然而不肖者,茍雕虫篆刻之学,以此至乎公卿,才之可以为公卿者,困于无补之学,而以此绌死于岩野,盖十八九矣。
夫古之人有天下者,其所以慎择者,公卿而已
公卿既得其人,因使推其类以聚于朝廷庶物无不得其人也。
今使不肖之人,幸而至乎公卿,因得推其类聚朝廷,此朝廷所以不肖之人,而虽有贤智往往困于无助不得行其意也。
公卿不肖,既推其类以聚于朝廷
朝廷不肖,又推其类以备四方之任使;
四方之任使者,又各推其不肖以布于州郡,则虽有同罪举官之科,岂足恃哉?
适足以为不肖者之资而已
其次九经五经学究明法之科,朝廷固已尝患其无用于世,而稍责之以大义矣。
大义所得未有以贤于故也。
朝廷又开明经之选,以进经术之士。
明经之所取,亦记诵略通文辞者,则得之矣。
彼通先王之意,而可以施于天下国家之用者,顾未必得与于此选也。
其次恩泽子弟庠序不教之以道艺,官司考问才能父兄行义,而朝廷辄以官予之,而任之以事。
武王之罪,则曰:「官人以世」。
官人以世,而不计才行,此乃所以乱亡之道,而治世之所无也。
其次流外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之外,而限其进取之路矣,顾属之以州县之事,使之临士民之上,岂所谓以贤治不肖者乎?
臣使事之所及一路千里之间,州县之吏,出于往往而有,可属任以事者,殆无二三,而当防闲其奸者,皆是也
古者有贤不肖之分,而无流品之别。
孔子之圣,而尝为季氏吏,盖虽为吏,而亦不害其为公卿
后世流品之别,则凡在其所成立,固尝自置廉耻之外,而无高人之意矣。
夫以近世风俗,自虽士大夫之才,势足以进取,而朝廷尝奖之以礼义者,晚节末路往往怵而为奸;
况又其素所成立,无高人之意,而朝廷固已挤之于廉耻之外,限其进取者乎?
临人亲职,放僻邪侈,固其理也。
至于边疆宿卫之选,则臣固已言其失矣。
凡此皆取之非其道也。
方今取之既不以其道,至于任之,又不问其德之所宜,而出身之后先,不论其才之称否,而论其历任多少
文学进者,且使之治财。
已使之治财矣,又转而使之典狱
已使之典狱矣,又转而使之治礼
是则一人之身,而责之以百官之所备,宜其人才难为也。
夫责人以其所难为,则人之能为者少矣。
人之能为者少,则相率不为
故使之典礼未尝以不知礼为忧,以今之典礼者,未尝学礼故也。
使之典狱未尝以不知狱为耻,以今之典狱者,未尝学狱故也。
天下之人,亦已渐渍失教被服成俗,见朝廷有所任使,非其资序,则相议而讪之。
至于任使不当其才,未尝有非之者也。
在位者数徙,则不得久于其官,故上不能狃习而知其事,下不肯服驯而安其教,贤者则其功不可以及于成,不肖者则其罪不可以至于著。
若夫迎新将故之劳,缘绝簿书之弊,固其害之小者,不足悉数也。
设官大抵皆当久于其任,而至于所部者远,所任者重,则尤宜久于其官,而后可以责其有为
方今不得久于其官,往往数日辄迁之矣。
取之既已不详,使之既已不当,处之既已不久至于任之则又不专,而又一二以法束缚之,使不得行其意。
故知当今在位多非其人,稍假借之权,而不一二以法束缚之,则放恣而无不为
虽然在位非其人,而恃法以为治,自古及今未有治者也。
即使在位皆得其人矣,而一二以法束缚之,不使得行其意,亦自古及今未有治者也。
夫取之既已不详,使之既已不当,处之既已不久,任之又不专,而一二之以法束缚之,故虽贤者在位在职,与不肖无能者,殆无以异。
如此,故朝廷明知贤能足以任事,茍非其资序则不任事而辄进之,虽进之,士犹不服也。
明知无能不肖,茍非有罪,为在事者所劾,不敢以其不胜任而辄退之,虽退之,士犹不服也。
彼诚不肖无能然而不服者何也?
所谓贤能者任其事,与不肖无能者,亦无以异故也。
臣前以谓不能任人职事,而无不任事之刑以待之者,盖此也。
夫教之、养之、取之、任之,有一非其道,则足以天下人才
况兼此四者而有之,则在位不才、茍简、贪鄙之人,至于不可胜数,而草野闾巷之间,亦少可之才,固不足怪。
《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膴,或哲或谋,或肃或艾。
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
此之也。
在位人才足矣,而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之才,则岂特先王之政而不得也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
盖汉之张角,三十六方同日而起,所在郡国,莫能其谋;
唐之黄巢横行天下,而所至将吏无敢与之抗者。
汉、唐所以亡,祸自此始。
唐既亡矣,陵夷以至五代,而武夫用事贤者伏匿消沮不见在位无复有知君臣之义、上下之礼者也。
当是之时,变置社稷,盖甚于弈棋之易,而元元肝脑涂地幸而不转死于沟壑无几耳!
夫人不足,其患盖如此,而方今卿大夫莫肯陛下长虑后顾,为宗庙万世计,臣窃惑之。
晋武帝过目前,而不为子孙长远之谋,当时在位亦皆偷合茍容,而风俗荡然,以礼义,捐法制上下同失,莫以为非,有识固知其将乱矣。
其后果海内大扰,中国列于夷狄者二百馀年。
伏惟三庙祖宗神所以付属陛下,固将为万世血食,而大庇元元无穷也。
臣愿陛下汉、唐五代所以乱亡,惩晋武茍且因循之祸,明诏大臣,思所以之才,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期为合于当世之变,而无负于先王之意,则天下之人才不胜用矣。
人才不胜用,则陛下何求而不得何欲不成哉?
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成天之才甚易也。
臣始读《孟子》,见孟子王政之易行,心则以为诚然
及见与慎子齐、鲁之地,以为先王制国,大抵不过百里者,以为今有王者起,则凡诸侯之地,或千里,或五百里,皆将损之至于数十百里而后止。
于是孟子虽贤,其仁智足以一天下,亦安能毋劫之以兵革,而使数百千里之强国一旦肯损其地之十八九,比于先王诸侯
其后,观汉武帝主父偃之策,令诸侯王地悉得推恩封其子弟,而汉亲临定其号名,辄别属汉。
于是诸侯王之子弟,各有分土,而势强地大者,卒以分析弱小
然后知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大者固可使小,强者固可使弱,而不至倾骇变乱败伤之衅。
孟子之言不为过
况今改易更革,其势非若孟子所为之难也。
臣故曰: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则其为甚易也。
先王之为天下不患人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
何谓不患人之不为,而患人之不能
人之情所愿得者,善行美名尊爵厚利也,而先王能操之以临天下之士。
天下之士,有遵之以治者,则悉以其所愿得者以与之。
不能已矣,茍,则孰肯舍其所愿得,而不自勉以为才?
故曰:不患人之不为,患人之不能
何谓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
先王之法,所以待人者尽矣,自非下愚不可之才未有不能赴者也。
然而不谋恻怛之心力行先之未有恻怛之心力行而应之者也。
故曰:不患人之不能,而患己之不勉。
陛下有意成天之才,则臣愿陛下勉之而已
臣又观朝廷异时欲有所施为变革,其始计利害未尝熟也,顾一有流俗侥倖之人不悦而非之,则遂止而不敢为。
法度立,则人无独蒙其幸者。
先王之政,虽足以天下,而当其承弊之后侥倖之时,其创法立制未尝艰难也。
以其创法立制,而天下侥倖之人亦顺说以趋之,无有龃龉,则先王之法,至今存而不废矣。
惟其创法立制艰难,而侥倖之人不肯顺悦而趋之,故古之人欲所为未尝先之征诛而后得其意。
《诗》曰「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无拂」,此言文王征诛而后得意天下也。
先王欲立法度,以变衰坏之俗而成人之才,虽有征诛之难,犹忍而为之,以为若是不可以有为也。
及至孔子,以匹夫诸侯所至则使其君臣捐所习,逆所顺,强所劣,憧憧如也,卒困于排逐
孔子亦终不为之变,以为如是不可以有为
其所守,盖与文王同意
在上圣人莫如文王在下圣人莫如孔子,而欲有所施为变革,则其事盖如此矣。
今有天下之势,居先王之位,创立法制,非有征诛之难也。
虽有侥倖之人不悦而非之,固不胜天下顺悦人众也。
然而一有流俗侥倖不悦之言,则遂止而不敢为者,惑也。
陛下有意成天之才,则臣又愿断之而已
夫虑之以谋,计之以数,为之以渐,而又勉之以成,断之以果,然而不能成天之才,则以臣所闻,盖未有也。
然臣之所称,流俗所不讲,而今之议者以谓迂阔熟烂者也。
窃观近世士大夫所欲悉心耳目补助朝廷有矣彼其意,非一利害,则以为当世所不行者
士大夫以此希世,而朝廷所取于天下之士,亦不过如此
至于大伦大法礼义之际,先王之所力学而守者,盖不及也。
一有及此,则群聚而笑之,以为迂阔
朝廷悉心一切利害有司法令刀笔之间,非一日也,然其效可观矣。
则夫所谓迂阔熟烂者,惟陛下亦可以少留神而察之矣。
唐太宗贞观之初人人异论,如封德彝之徒,皆以为杂用秦汉之政,不足以天下
先王之事开太宗者,魏文贞公一人尔。
其所施设,虽未能尽当先王之意,抑其大略可谓合矣。
以数年之间,而天下几致刑措中国安宁蛮夷顺服,自三王以来未有如此盛时也。
唐太宗之初天下之俗,犹今之世也,魏文贞公之言,固当时所谓迂阔熟烂者也,然其效如此
贾谊曰:「今或言德教之不如法令胡不商、周、秦、汉以观之」?
然则唐太宗之事亦足以观矣。
臣幸以职事归报陛下不自知驽下无以称职,而敢及国家大体者,以臣蒙陛下任使,而当归报。
在位人才不足,而无以朝廷任使之意,而朝廷所以任使天下之士者,或非其理,而士不得尽其才,此亦臣使事之所及,而陛下所宜先闻者。
释此一言,而毛举利害之一二,以污陛下聪明,而终无补于世,则非臣所以陛下惓惓之义也。
伏惟陛下详思而择其中天下幸甚(《临川先生文集》卷三九。又见《圣宋文选》卷一一,《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六九,《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卷五二,《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八,《历代名贤确论》卷一○、四三,《宋史》卷三二七《王安石传》,《历代名臣奏议》卷三三。)
使:原无,据龙舒本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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