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勇第四劄子 北宋 · 司马光
出处:全宋文卷一一九○
臣近日已三次上言,乞罢陕西刺义勇事,未蒙朝廷采纳。臣欲止而不言,则不忍坐视一路之民横受困苦,而自图一身之安。又恐迁延日久,则无及于事,是以不敢避斧钺之诛,继上封奏,为陛下极陈其利害。臣比日以来,熟思此事,诚于民有世世之害,于国无分毫之利。何谓于民有世世之害?臣窃见河北、陕西、河东,自景祐以前,本无义勇。凡州县诸般色役,并是上等有物力人户支当。其乡村下等人户,除二税之外,更无大段差徭。自非大饥之岁,则温衣饱食,父子兄弟,熙熙相乐。自宝元、庆历之间,朝廷因赵元昊叛乱,契丹压境,遂于三路乡村人户之中,不问贫富等第,但有三丁之家,即拣一丁充乡弓手及强壮。其时西边事宜尤急,寻将陕西一路乡弓手尽刺面,充保捷正军。其河北、河东事宜稍缓,遂只将乡弓手及强壮刺手背充义勇。自此三路之人始骚然愁苦矣。其河北、河东之民,比于陕西,虽免离家去乡戍边死敌之患,然一刺手背之后,则终身拘缀。或欲远出干事,籴贱贩贵,或遇水旱凶荒,欲分房逐熟;或典卖尽田产,欲浮游作客,皆虑官中非时点集,不敢东西。又当差点之际,州县之吏宁无乞觅?教阅之时,人员教头宁无歛掠?是于常时色役之外,添此一种科徭也。若果如议者之言,无害于民,则民皆乐从,官中何必更刺其手背,以防逃窜乎?以此观之,义勇为害于两路之民已可知矣。况陕西于庆历年中,民家已各丧一丁刺充保捷,流落不归。今又取其次丁刺充义勇,不亦甚乎?朝廷近年分命朝臣遍往诸路减省诸般色役,至于弓手、壮丁、解子、驿子之类,州县所不可阙者,亦皆减放,谓之宽恤民力。今乃无故一旦刺一路之民十有馀万,以为义勇,何朝廷爱之于前,而忍之于后,悯之于小,而忘之于大乎?且今日既籍之后,则州县义勇皆有常数。每有逃亡病死,州县必随而补之。则义勇之身既羁縻以至老死,而子孙若有进丁,又不免刺为义勇。是使陕西之民子子孙孙常有三分之一为兵也。臣故曰于民有世世之害也。何谓于国无分毫之利?太祖、太宗之时未有义勇,至于正军,亦不及今日十分之一。然而太祖取荆湖,平西川,下广南,克江南。太宗取两浙,克河东,一统天下,若振槁拾遗。此岂义勇之力也哉!盖由民政修治,军令严肃,将帅得人,士卒精练故也。康定、庆历之间,赵元昊负累朝厚恩,无故逆命,侮慢不恭,侵犯边境,朝廷竭天下之力,以奉边鄙。刘平、任福、葛怀敏之师相继覆没,士卒死者动以万数。正军不足,益以乡兵;外府不足,继以内帑。民力困极,财物殚尽,终不能出一旅之众,涉区脱之地,以讨其罪。而不免含垢忍耻,假以宠名,诱以重赂,仅得无事。当是之时,三路新置乡兵共数十万,何尝得一人之力乎?由此观之,义勇无用,亦可知矣。贾谊有言曰:「前车覆,后车戒」。康定、庆历禦戎之策,国家当永以为戒,今乃一检当时体例而行之,是后车又将覆也。有难臣者必曰:「古之兵皆出民间。岂民兵可用于古,而不可用于今乎」?臣则对曰:三代之时,用井田之法,以出卒车马。居则为比闾族党州乡,行则为伍两卒旅师军。为之长者,皆卿大夫士也。唐初府兵,各有营府,不属州县,有将军、郎将、折冲、果毅,以相统摄。是以令下之日,数万之众可以立具,无敢逃亡避匿者,以其纲纪素备故也。今乡兵则不然,虽有军员节级之名,皆其乡党族姻,平居相与拍肩把袂,饮博斗殴之人,非如正军有阶级上下之严也。若安宁无事之时,州县聚集教阅,则亦有行陈旗鼓,关弓彍弩,坐作叫噪,真如可以战敌者。彼若闻胡寇大入,边兵已败,边城不守,胡骑杀掠蹂践,卷地而来,则莫不迎望风声,奔波迸散。其军员节级,将鸟伏鼠窜,自救之不暇,岂有一人能为县官率士卒而待寇乎?以臣观之,此正如儿戏而已。安有为国家计,惊搔一路之民,使之破家失业,而为儿戏之事乎?臣故曰于国无分毫之利也。凡此利害之明,有如白黑。伏望陛下不以臣愚贱而忽其言,少留听察。其刺陕西义勇事早赐寝罢,则一方幸甚。取进止。
〔贴黄〕此事若稍更迁延,窃虑陕西义勇已刺却手背,无由更改。伏望圣慈将臣文字早降中书、枢密院施行(《司马公文集》卷三二。又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三,《国朝诸臣奏议》卷一二三,《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五六,《文献通考》卷一五二,《历代名臣奏议》卷二二○,《右编》卷三七,雍正《陕西通志》卷八六。)。
原无题注,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国朝诸臣奏议》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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