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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财利疏嘉祐七年七月上) 北宋 · 司马光
 出处:全宋文卷一一八二
月日具位臣光谨昧死上疏尊号皇帝陛下:臣闻昔楚庄王以无灾为惧,曰:「天岂弃不谷乎」?
范文子曰:「唯圣人外内无患」。
然则岁小不登边鄙有警,未必国家之福也。
伏见春天久不雨,陛下忧劳于内,公卿惶恐于外。
岂不公私积素充实,若遇饥馑将无以相恤乎?
一朝京师得雨远方未遍,则君臣释然相庆,不复民食为念。
陛下安知来岁之旱不甚于今岁乎?
盖天灾沴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此尧舜所不能免也。
不幸大水大旱,方二三千里,戎狄乘间窥边细民穷困而为盗,军旅数起,久未有功,府库蓄积已竭,百姓生业已尽。
陛下当此之时,将以何道救之乎?
不知陛下公卿大臣以此为必无而不足忧乎?
以为之而不为之备,俟事至然后忧之也?
若俟事至然后忧之,虽以陛下圣明得益、稷、太公以为辅佐,臣以为不及矣。
何则
圣贤之治,皆积以岁月然后有功
天下家给人足,固不可一日具也。
周易·既济》之《象》曰:「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
其时矣。
失之愈远,救之愈难。
奈何日复一日取适目前而已乎?
晋武帝时何曾谓其子孙曰:「吾每见主上所说,皆平生常语未尝经远大计
吾子孙其及于乱乎」?
其后五胡构乱中州覆没生民涂炭,几三百年。
由是观之,上下偷安不为远谋,此最国家大患也。
《诗》曰:「哀哉为猷,匪先民是程,匪大猷是经。
迩言是听,维迩言是争。
如彼筑室道谋是用不溃于成」。
方今之政,何以异此?
此臣之夙夜所为痛心疾首者也。
古之王者藏之于民,降而不能,乃藏于仓廪府库
故上不足则取之于下,下不足则资之于上。
上下所以相保也。
今民既困矣,而仓廪府库又虚,陛下不深以为忧,而早为之谋,臣恐国家异日之患,不在于它,在于财力屈竭而已矣。
朝廷不循其本而救其末,特置宽恤民力之官分命使者旁午四出争言便宜,以变更旧制
米盐靡密之事,皆非朝廷所当预者,张设科条不可胜纪
不如其旧,益为民患。
朝三暮四,移左于右。
其间果能利民者,不过放散县官之物以予民耳。
是诚损上益下王者仁政也,然臣闻古之圣王养之有道,用之有节,上有馀财,然后推以予民
是以上下交足,而颂声作矣。
今入者日寡,出者日滋,是所谓厌其原、开其渎、其竭可立而待也。
公家既竭,不取诸民,将焉取之?
是徒有利民之名,而无利民之实,果何益哉!
宽恤民力在于择人不在立法
若守令得人,则民力虽欲毋宽,其可得乎?
守令非其人,而徒立苛法适所扰民耳。
自置此官以来于今累年,臣访之民间,未闻其困弊小瘳于前也
然则为今之术奈何
曰:在随材用人而久任之,在养其本原而徐取之,在减损浮冗而省用之。
何谓材用人而久任之?
夫人材性,各有所宜,虽周、孔之材,不能为人所为,况其下乎!
固当就其所长而用之。
朝廷用人不然,顾其出身资叙何如耳,不复问其材之所堪也。
故在两禁则欲其为严助司马相如,任将帅则欲其为卫青霍去病,典州郡则欲其为龚遂黄霸,尹京邑则欲其为张敞、赵广汉,司财利则欲其为孔仅桑弘羊
岂有如此人哉?
财用所以匮乏者,由朝廷不择专晓钱谷人为之故也。
国初三司使或以诸卫将军诸司使为之,判官朝士钱谷者皆得为之,不必文辞之士也。
先朝以数路用人文辞之士寘之馆阁,晓钱谷者为三司判官,晓刑狱者为开封府判官
三者职业不同趣舍各异,莫相涉也。
然后人主以时引对访问以察之,使令以试之,积久以观之。
覈其真伪,辨其臧否,考其功效然后进之退之未必历其职者皆须进用不可复退也。
故群臣各宣其用,而万事交举矣。
夫官久于其业而后明,功久于其事而后成。
是以古者世官相承以为氏姓
先朝陈恕三司十馀年,至今称能财赋者以为首
材智独异于人哉?
得久从事于其职故也。
至于副使判官,堪其事者亦未数易也。
是以先帝屡行大礼东封西祀广修宫观,而财用有馀者,用人专而任之久故也。
近岁三司使副使判官大率多用文辞之士为之,以为进用资涂不复问其习与不习钱谷也。
文辞之士,习钱谷固有之矣,然不能专也。
于是乎有以簿书为烦而不省,以钱谷为鄙而不问者矣。
居官出入迁徙有如邮舍,或未能尽识吏人之面,知职业所主,已舍去矣。
顷者判度支勾院二年耳,上自三司使下至检法官改易皆遍,甚者更历数人。
虽有恪勤之人,夙夜尽心以治其职,人情稍通,纲纪粗立,则舍之而去。
后来意见各殊,则向之所为一皆废坏
怠惰之人,因循茍且,惟思便身不顾公家者乎!
如此而望太仓红腐水衡贯朽之钱,臣未知其期也。
百官莫不欲久于其任,而食货为甚
何则
二十七年耕,然后九年之食。
居官不满三岁安得有二十七年之效乎?
臣愚以为朝廷精选朝士之晓鍊钱谷者,不问其始所以进,或进士或诸科、或门荫,先使之治钱谷小事
有功则使之权发遣三司判官事
三年而察之,实效显著者,然后权三司判官事。
三年更有实效然后得为正三司判官
无实效者,皆退归常调,勿复收用
其诸路转运使不复路分相压,使之久于其任。
实效者,或自权为正,自转运副使转运使
无实效者,亦退归常调,勿复收用
三司副使阙,则选三司判官及诸路转运使功效著者补之
三司使阙,亦选于副使补之
三司使久于其任,能使用度丰衍公私富实者,增其秩,使与两府同,而勿改其职。
如此,则异日财用丰耗不离于己,不得诿之它人必务永久之规矣。
文辞之士,则自有资涂不必使为钱谷之吏以轻之也。
何谓养其本原而徐取之?
善治财者,养其所自来,而收其所有馀。
用之不竭而上下交足也。
不善治财者反此。
农工商贾者,财之所自来也。
尽力,则田善收而谷有馀矣;
工尽巧,则器斯坚而用有馀矣;
商贾流通,则有无交而货有馀矣。
彼有馀而我取之,虽多不病矣。
今之有司自谓能治财者,臣见之矣。
冻馁其民而丰积聚者也,扫土以市禄位不恤后人者也,捃拾麻麦而丧丘山者也,保惜一钱而费万金者也,不操白刃而为寇攘者也,奸巧簿书而罔君上者也。
必曰养其所自来而收其所有馀,则闻者以为笑矣。
夫使稼穑饶乐,而惰游困苦,则农尽力矣。
坚好便用获利浮伪侈靡不售,则工尽巧矣。
公家之利,舍其细而取其大,散诸近而收诸远,则商贾流通矣。
农、工商贾皆乐其业而安其富,则公家何求而不获乎?
夫农,天下首务也。
古人之所重,而今人之所轻。
非独轻之,又困苦莫先焉。
何以言之?
农者苦身劳力衣粗食粝,官之百赋出焉,百役归焉。
岁丰贱贸其谷,以应官私之求,岁凶流离冻馁,先众人填沟壑
如此而望浮食之民转而缘南亩,难矣。
彼直生而不知市井之乐耳;
茍或知之,则去而不返矣。
故以今天下之民度之,农者不过二三,而浮食者常七八矣。
仓廪之实,其可得乎?
臣愚以为,凡农民租税之外,宜无有所预。
衙前当募人为之,以优重相补不足则以坊郭上户为之。
坊郭之民,部送纲运典领仓库不费二三,而农民常费八九。
何则
儇利戆愚之性不同故也。
其馀轻役,则以农民为之。
岁丰则官为平籴,使谷有所归
岁凶则先案籍赒赡农民而后浮食者。
民有能自耕种积谷多者,不籍以为家赀之数。
如此,则谷重而农劝矣。
百工者,以时俗为心者也。
时俗贵用物而贱浮伪则百工变而从之矣。
时俗者,以在上人为心者也。
在上朴素而恶淫侈,则时俗变而从之矣。
百工在官者,亦当择人而监之。
功致为上,华靡为下,物勒工名,谨考其良苦而诛赏之
取其用,不取其数,则器用无不精矣。
商贾者,志于利而已矣。
县官数以一切之计变法更令,弃信而夺之。
彼无利则弃业而从佗,县官安能止之哉!
是以茶盐弃捐征税耗损,凡以此也。
然则县官之利,果何得哉?
善治财者不然,将取之,必予之;
将歛之,必散之。
日计不足,而岁计之有馀。
此乃白圭猗顿所知,岂国家选贤择能以治财,其用智不如白圭猗顿邪?
患在国家任之不久贵近效而遗远谋故也。
伐薪者,刈其条枚,养其本根,则薪不绝矣。
若并根本而伐之,其得薪岂不多哉,后无继矣。
是非难知之道也。
然则有司不为者,彼其心曰:「吾居官不日而迁,不立效于目前以自显,顾养财以遗后之人,使为功,吾何赖焉」?
是非特有司之罪也,亦朝廷用人之法驱之使然也。
何谓减损浮冗而省用之?
太祖得天下之时,止有一百一十一州耳,江南、两浙、西富饶之土,皆为异域
又承五代荒乱之馀,府库空竭豪桀綦布于海内戎狄窥觎边境戎车岁驾四方多虞
当是之时,内给百官外奉军旅诛除僭伪赏赐钜万未尝财用不足如今日之汲汲也。
陛下祖宗之业,奄有四百馀州,天下一统戎狄欸塞,富饶之土,贡赋相属承平积久百姓阜安
是宜财用羡溢百倍于前,奈何府库之所蓄,罄率土所有当天无事之时,遑遑焉专救经费而不足
万一有不可期灾患,将何以待之乎?
夫以国初狭隘艰难财用不足而有馀;
今日广大安宁财用宜有馀而不足陛下亦尝熟思所以然之理乎?
得非太祖所养者,皆有功有用之人,陛下所养者,未必尽有功用乎?
臣窃见陛下天性恭俭不好侈靡
宫室苑囿,皆因祖宗之旧,无所更造,或隳顿荒翳,不加修治
饮膳衣服器皿帷帐适足供用不极精华,或苦恶弊绽,亦不更易
唐虞土阶三尺茅茨不剪,殆无以过。
然左右侍御之人,宗戚贵臣之家,第宅园圃服食器用往往穷天下之珍怪,极一时鲜明,惟意所欲,无复分限
豪华相尚,以俭陋相訾厌而好新,月异而岁殊。
是以费用不足,则求请无厌丐贷不耻
甚者依凭诏令以发府库之财,假托供奉以靡县官之物,真伪莫辨多少不会
陛下圣度宽仁,不欲拒塞,恶闻人过,不加案诘。
至于颁赐外廷之臣,亦皆踰溢常数,不循旧规
向者皇女初生,所散包子之类,费用不可胜纪
臣尝闻耆旧人言先朝公主宫中俸钱不过月五千。
其馀后宫月给大抵仿此。
非时未尝轻有赐予赐予不甚丰。
窃闻近日俸给赐予,比于先朝何啻数十倍矣。
汉明帝曰:「我子岂宜与先帝子等乎」?
夫等犹不可,又况过之
是以祖宗之积,穷于赐予,困于浮费
不能知其详,以外望度之,什耗七八矣。
内藏以虚,而浸淫左藏矣。
府库者,聚天下之财以为民也,非以奉一人之私也。
祖宗所为内藏者,以备饥馑兵革非常之费,非以供陛下奉养赐予之具也。
内藏库专以内臣掌之,不领于三司
出纳多少积蓄虚实簿书是非有司莫得而知也。
若皆以奉养赐予尽之一旦饥馑兵革之事,三司经费自不能周,内藏无所仰,歛之于民,则民已困竭,得无狼狈不支乎?
此臣夙夜懔懔也。
陛下所以唐虞之德,而无唐虞之治者,其失在于不忍而好予。
不忍则不有罪
好予,则不有功
不诛有罪,则奸邪欺罔不忌
不待有功,则贪佞徼幸无厌
治道所以不格上下者,凡以此也。
韩昭侯弊裤,命藏之
侍者曰:「君亦不仁者矣。
不赐左右藏之」。
昭侯曰:「吾闻明主一嚬一笑
有为嚬,笑有为笑。
今裤岂特嚬笑哉?
吾必待有功者」。
小国诸侯,犹能慎赏如是,而国以富强
况以四海之主,不行无功徼幸之赏,杜塞甘言悲辞之请,则唐虞之治,何远之有哉!
府库金帛,皆生民膏血
州县之吏,鞭挞丁壮冻馁老弱,铢铢寸寸而聚之。
今以富大之州,终岁之积,输之京师适足以供陛下一朝恩泽之赐,贵臣一日燕饮之费。
陛下何独不忍目前之群臣,而忍之于天下百姓乎!
夫以陛下恭俭之德拟于唐虞,而百姓穷困之弊钧于秦汉。
秦汉竭天下之力以奉一身陛下天下之力以资众人
用心虽殊,其病民一也。
此臣之所以戚戚者也。
宫掖者,风俗之原也;
贵近者,众庶之法也。
故宫掖之所尚,则外必为之;
贵近所好,则下必效之,自然之势也。
是以内自京师士大夫,外及远方之人,下及军中士伍、圳亩农民,其服食器用,比于数十之前,皆华靡不实矣。
土之所有今人见之皆以为鄙陋而笑之矣。
天地之产有常,而人类日繁,耕者寖寡,而游手日众
嗜欲无极,而风俗日奢。
财力之无屈,得乎哉
府史胥徒之属,居无廪禄,进无荣望,皆以啖民为生者也。
自公省寺,诸路监司州县乡村仓场库务之吏,词说追呼租税繇役出纳会计凡有毫釐之事关其手者,非赂遗则不行。
是以百姓破家坏产者,非县官赋役独能使之然也,太半尽于吏家矣。
此民之所以重困者也。
国家比来政令宽弛百职隳废
在上简倨不加省察在下侵盗而恣为奸利
是以每有营造贸买其所费财物什倍于前,而所收功曾不一二,此国用所以不足者也。
自古百官皆有常员,而国家磨勘之法,满岁则迁。
日滋月益无复限极
是以一官数百人,则俸禄有增而无损矣。
近岁养兵,务多不务精
夫兵多而不精,则力用寡而衣粮费。
衣粮费则府库耗,府库耗则赐赉稀。
是以不足岂惟民哉,兵亦贫矣。
策之失者,无甚于此也。
凡此数者,皆所以民财者也。
陛下安得熟视无所变更邪?
臣愚伏愿陛下今日之弊,思将来之患,深自抑损,先由近始。
宗室外戚宫内臣以至外廷之臣,俸给赐予,皆循祖宗旧规,勿复得援用近岁侥倖之例。
踰越常分,妄有干求者,一皆塞绝分毫勿许。
祈请不已者,宜严加惩谴,以警其馀。
文思院后苑作所为奇巧珍玩之物,不急无用者,一皆罢省
内自妃嫔,外及宗戚下至臣庶之家,敢以奢丽之物夸眩相高,及贡献赂遗以求悦媚者,亦明治其罪,而焚毁其物于四达之衢。
专用朴素,以率先天下矫正风俗
然后登用廉良,诛退贪残保佑公直销除奸蠹澄清庶官选练战士不禄无功不食无用
如此行之,久而不懈,臣见御府之财将朽蠹无所容贮,太仓弥漫不可盖藏农夫弃粮于圳亩,商贾让财于道路矣。
孰与今日汲汲以应目前之求,懔懔以忧将来之困乎!
食货者,天下急务
今穷之如是,而宰相不以为忧。
意者以为非己之职故也。
臣愿复置总计使之官,使宰相领之。
天下金帛钱谷,隶于三司及不隶三司,如内藏奉宸库之类,总计使皆统之。
小事官长专达大事则谋于总计使而后行之。
岁终则上其出入之数于总计使总计使量入以为出。
若入寡而出多,则总计使察其所以然之理,求其费用之可省者,以奏而省之。
必使岁馀三分之一以为储蓄备禦不虞
三司使副使判官转运使、及掌内藏奉宸等库之官,皆委总计使察其能否,考其功状,以奏而诛赏之
总计使久试无效,则乞陛下罢退其人,更置之。
议者必以为宰相论道经邦燮理阴阳不当领钱谷之职,是皆愚人不知治体者之言。
舜举八恺使主后土,奏庶艰食贸迁有无地平天成九功惟叙。
周礼冢宰九职九赋九式九贡法治财用
唐制以宰相盐铁度支户部
国初亦以宰相都提举三司、水陆发运等使。
是则钱谷自古及今,皆宰相之职也。
译经润文,犹以宰相领之,岂有食货国之大政,而谓之非宰相之事乎?
必若府库空竭闾阎愁困四方之民流转死亡,而曰我能论道经邦燮理阴阳,非愚臣所知也。
不胜狂愚,冒犯忌讳,惟陛下裁察
臣光昧死再拜上疏(《司马公文集》卷二三。又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九六,《国朝诸臣奏议》卷一○二,《太平治迹统类》卷九,《九朝编年备要》卷一六,《玉海》卷一八五,《璧水群英待问会元》卷七八、八○,《群英会元截江网》卷九,《历代名臣奏议》卷二六四,《右编》卷三三,《续资治通鉴》卷六○。)
弘:原无,据右引补。
背景地图 当代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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