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黼扆箴别疏 北宋 · 蔡襄
出处:全宋文卷一○○七、《蔡忠惠集》卷二三、《历代名臣奏议》卷三二
臣所进《黼扆箴》,每句之下条陈事实于左。
丕显元圣,上奉天时。
臣愚浅,不知陛下天下之造。窃谓丕显元圣上奉天时者,以天人交感之应,合若符券。比年以来地震日蚀,黑风灾火,变见之端可谓多矣。臣谨按先贤所论,地震者,阴迫于阳也;日蚀者,阴薄于阳也;黑风昼冥者,阴盛于阳也;灾火者,阴极于阳也。如此之类,皆阳不胜阴之所致矣。阳者君象也,阴者臣下也、夷狄也、妇女也。今夷狄内侵则见之矣,必有臣下潜弄威权,宫中多收冗列,故上天再三警戒,欲陛下思而革之,转灾为福也。臣闻太祖拨五代之乱,太宗平定天下,真宗思与百姓休息;至于建立经久之业,变更非便之制,将有待于陛下也。陛下专政以来,执议之臣谓天下已安,循袭旧常,可以宴安而无虞矣,不探根本、责事实。今日夷狄侵侮,生民重困,岂非因循茍且之患乎?陛下以是观之,前日之失可知矣;知前日之失,而又重于改作,则后日之患将何如哉!今政之弊,侥倖姑息,寖以成俗。矫此弊者,非任诛赏、考功实,莫能治之。上无姑息,下无侥倖,则奸人无所容矣。上天之戒陛下非不切也,陛下答天之意非不勤也,每听事至日昃而不食,然皆有司奏覆细碎之务,非天下之治本。伏惟陛下精求久弊,不惮改作,自总威令,强阳而抑阴,自然天心悦豫,而万事举矣。
跻俗于礼。
臣闻唐末强臣擅兵,分裂疆土;五代更易,干戈日寻。上令急逼,诛求无已。百姓无聊,不胜其弊。夺攘茍活,父子之恩不能相保,天下之俗不遵廉耻之节。坏败烂熟,莫知其非。我宋之兴,一革海内,休养生息,四五十年无甲兵之患,民财赡足,侈靡偷薄,渐染成俗。大臣者,天下之表也,相竞广市田宅,争求重利,况百官哉!况下民哉!于是官吏曲狱受贿,而抵死者案牍相继。豪富之家,狗马婢妾,无有制度,纵欲相矜,财所不及者则极力为之。恩义之薄,而财利之厚,上自大臣,下及黎庶,莫不然也。今两制已上之官,居父母丧,许不解职,欲民兴孝,其可得乎?近臣茍进,党附相倾,百官臣僚,日相诋讦。朝廷且尔,欲民兴让,其可得乎?衣冠之家,至有父子相残,夫妇相刭,且下民之愚,尤可怪骇,况在仕官,居民之上,而悖戾至此,礼义之坊,裂亦几尽矣。臣窃思其源,盖天下之治一断于法,法之所禁或避之。治民之吏,知法而已,礼义之坊,钳口不言。诚有立经制、兴礼让之士,俗必指为阔诞。然治天下不由于礼者,莫能至也。伏惟陛下察俗薄恶,择任贤材,兴立典制。上下有节,车服有序,礼让兴行,僭侈衰息,岂不盛哉?臣之所言,乍若高论,复而思之,甚易行也。
任材以宜。
臣闻驭邦之大,莫大于建官。材有短长,官有大小,故随其所宜而任之,则事无不举矣。臣以谓今日建官之法,为弊至深,取之不程其材,任之不称其力,因循滋久,莫之变更。臣请略条建官之弊,大者有四:一曰材不称官。臣不敢备举百官之不称者,借如两府大臣,为陛下之股肱,系天下之轻重,得人则治,其失则危。今日之居是任者,或以久次,或以例迁(久次谓累年而至者,故张若谷以年老乞备政府。例迁者,谓状元及第,数年便至卿相。),不计材能,不考功绩,攀缘而进,即授以天下之柄。幸而材贤,则福及于下;茍非其材,而使之制群生、扶持重器,岂不过哉!董仲舒曰:「小材虽累日,不失为小官;大材虽未久,不害为辅相」。盖论材与否也。今用一不材,则天下之人皆知轻视公相,而有茍进之心。愿陛下熟思其奸邪与不材之人,必速退之,而忠直材贤之人,必速进之,救溺之势,不可缓也。二曰官守不久。借如三司使、副、判官,皆专筦财利;台官谏臣纠正朝纲,箴补时阙;发运、转运使均输徵赋,廉察风俗;列郡太守问民疾苦。此皆至重之寄,祖宗旧规,率有年课。今之除授,但作践历资序,内则踵迹相蹑,立登贵仕;外则州郡迎送,略无暇日。其馀两制两省以上近侍之职,循环辄取,若探诸怀。臣欲备举则文繁,乞陛下列向来所陈职局,及陕西被兵州郡,取二十年已来郡守每岁凡更几人,及侍从之臣凡历数年,因何功效致官至此,则弊可知也。三曰官少员多。臣不知天下建官之数,但觉员数多耳。先朝枢密、龙图等学士,及待制侍从之官,盖仅有焉,今多者至十数,而少者五七人。三馆职名以侥倖恩泽,比前增倍。又枢密院武臣、审官院京朝官、三班院使臣、流内选人,授官之后,伺候阙次,近者一年,而远者二年。此皆入官之路,不定员数,纷纷冗食,可胜道哉!四曰无功而赏。今大臣两省已上官,南郊及每年圣节各与一子官,非时请乞不与数中;转运使、提典刑狱等率有郊恩例。既以无功迭受恩赏,故边上臣僚小有劳绩,便加官爵,只务姑息。盖势不得不然,自建官以来未有如斯之滥也。京朝官三年、使臣五年,并与磨勘迁官。先朝名曰磨勘者,盖考功过,今但默默署名,无他罪咎,或贪墨未败,或都无课最,计年取进,而至显官。因循之弊,乃至于此,大可嗟也。臣闻《易》之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若朝廷立官之弊,宜更变之,则其道可久矣。若夫设施之方,陛下傥赐允行,臣当条列以闻。
肃治家政。
臣闻记曰:「正家而天下定」。圣人序《诗》,以《关雎》为三百篇之首。在《易·家人》曰「妇子嘻嘻,失家节也」。故正家之道,贵乎谨严,以表天下。太宗朝,陈留尉上书乞减放宫人。太宗皇帝宣谕宰臣曰:宫中不过三百人,皆有职事,不可减也。臣乞陛下以今日宫闼之数,比先朝凡多几倍?况又多取闾巷之人,展转给使,遂至数多。此微贱之流,素习鄙俚之事,非能知礼度之节。茍不严肃涖之,令其畏惮,则《易》所谓失家节也。自古嫔御之多,率皆无益而有损。陈隋之失,唐之中圮,皆以妇人也。臣乞陛下特令拣放疏冗之列,任其自安,以全天地生生之德。庶天下之人因知陛下薄于自奉,纵有率敛,皆缘军国所须,不为无用之费也。
大隆本支。
臣闻三代以前,分建亲族以为诸侯。及天子威令不行,诸侯强盛,战攻攘夺,兼并微弱,秦始皇卒乘此势以取天下。惩前之弊,罢侯置守,子弟无尺土之封,及一夫大呼,破碎溃坏。汉兴,鉴秦之孤,分立宗族,裂地广大,卒有七国之变。其后用主父偃推恩之策,藩戚微弱,王莽依外戚之权,知刘氏力孤,遂篡神器。曹魏剪弱亲戚,未几而亡。晋室分兵,八王迭相攻夺,以亡天下。唐兴,诸王出于民事,分领兵柄。明皇以临淄王勒兵入除内难,及即位之后,反疑骨肉,诸王不令出阁,恩爱虽厚,而实夺之势。安禄山之乱,明皇幸蜀,诸王被害者甚众。德宗朱泚之乱,宗枝略尽,故有百王子冢,以其不可胜数也。文宗尝欲分遣宗室补除郡吏,向外婚嫁,终以不断,事不果行。及昭宗时韩建包藏祸心,先奏诸王不合典兵,请归十六宅;及与刘季述同谋,发兵围十一王,至石堤谷,无问长幼尽杀之。朱全忠宴九王于九曲池,杀而埋之,于是唐之苗裔尽矣,而社稷随之。臣详观前古区处乖宜,乃令至亲不相保养,可为恸哭。臣请论之。三代分封,五等相承,地小力薄,虽强弱相并,而周之年祚延及八百。秦不与子弟分封,及其乱也,无以系天下之心,才传三世,遂至移祀。汉七国之乱,由裂地过大,晋八王之乱,由领兵大盛。甚亡也,皆以宗族微弱。唐室之制,尤为失策,幽闭宗族,聚为一处,百夫环之,引首受戮,岂不痛哉!使文宗之计果行,选择贤材列补外郡,当其乱时纵不能作勤王之师,亦足以自为安全之计,岂肯父子兄弟尽为鱼肉乎?况大盗之兴,如王室有维城磐石之固,岂敢轻视而窃取哉?伏惟陛下监前古成败,择而行之。
好问益广。
臣闻人主聪明,莫不欲周于天下,然有蔽于近者,盖询访之弗广耳。窃闻民间之言,以为西北二边事宜,奏至,左右近臣当对覆之时,多小其事,以为不足惧。其说则曰,不欲陛下尽知,虑贻主忧。其实不欲陛下尽知之耳。陛下尽知则焦劳益深,督责愈切,当有成效,故特小其事以宽其责也。臣辄陈人君之聪明而兴、壅蔽而亡者,愿陛下省责鉴戒焉。唐太宗著《司门式》云:「其有无门籍人有急奏,皆令监门司与他家引奏」。我太祖手诏百僚,许令专对,陈论得失。故当时号为英主,而声名垂于不朽,皆广听而兴也。秦二世,山东有反者,而使者辄曰:「群盗不足忧」。二世悦之,常居宫中与赵高决事,群臣罕得进见。及沛公兵数十万至,而二世乃惊,秦之亡无救矣。陈后主用沈客卿理,但奏妓纵酒不辍。隋军下陈,得其境上密启,犹有未开封者。是二主岂欲自取危亡哉,然托任非人,而蔽蒙至此,皆听之不广而亡也。伏惟陛下监前代之兴亡,穷当今之事实。或边上大事不时尽闻,则民间细碎利害何由上达?伏惟陛下视朝之暇,许百僚专对,或召侍从之臣周详辨论,则古今成败、百姓冤隐、安边之策、富国之术,不日悉陈于前矣。
去邪勿迟。
臣窃见陛下频降诏书,戒敕朋党,然未闻陛下决然区别而去之。臣闻君子以道相济,思进其类,古人谓禹、稷、皋陶转相汲引,不为比周。至于小人,以利相合,欺蒙险诐,残害忠良,以危邦家,故人主恶而去之也。去之之术,在辨邪正二端耳。唐李德裕对武宗曰:「正人呼邪人固为邪矣,邪人呼正人亦为邪矣。何以辨之?譬如草木焉:松柏孤生,枝干直上,此正人也;藤萝之性,必须依倚,乃能自守,此邪人也」。其论甚明,故人主难辨者,不察小人结附之因也。臣窃谓结附之因,盖人主不自选任群臣,其进用之速者,皆缘荐引,不考功察实。权之所归,小人所聚,一士获进,百人趋之,互相訾誉,寖成党与,人主虽恶之,已坚牢而难动矣。臣请陛下思之,凡今左右近臣,出圣虑自擢用者几人?且择两府大臣,必于两制两省之官,陛下岂不思其何所因缘而至于此?苟不出于圣虑,则其微贱时已有结附之因,及其近贵,安能自去朋党?唐文宗谓河北诸寇去之至易,而此朋党去之至难,臣窃不取。夫贵为天子,持予夺生杀之柄,而以去朋党为至难,宜乎唐祚之衰矣。夫去邪用正则安,用邪去正则危,邪正参用则危。伏愿陛下明辨邪正之端,正则用之勿疑,邪则去之勿迟。茍以邪正参用而治天下者,譬犹耕石田而待稔也。
利急思困。
臣闻为天下者,欲天下之财非以自奉,将以致天下之安也。故财有常入,亦有常出。下堪其力,虽输而不怨;上无所私,虽用而不滥。当其无事之时,供亿恒足,虽有兵戎水旱之患、无穷之用,不致悬釜掣肘。有如五代弊病之馀,攻战未已,外内兵食,犹且思蓄羡财,以赎中国男女。没虏者以归,流徙者以定,而仁心之洽,著民骨髓。我太宗一统方内,悉去无名之赋,于是天下之民赖焉。有司尝拟毁弃弊帷之属以闻,上令涤染,合作诸军旗幡数千种。盖我祖宗践历艰难,周悉民人之苦,故尺帛斗粟不虚费也。陛下垂统几二十年,乃者边陲无患,用度差广,民言籍籍,皆谓祖宗积聚之馀,多入幸臣之家。及西寇干纪,随急配遣,天下骚然。一隅之动,其劳且尔,况有大于此乎?三司筦天下之利,而使副判官才至又迁,簿书首尾尚未能通晓,所言目前细碎诛剥之事,以自塞责,岂肯为久计而兴大利?臣窃见唐陆贽论德宗迁幸之由,其略曰:常赋不足,即令促限,又使别配。设筦榷之科,行贷商之法,阅私牧取马,责将家出兵。主第王侯,咸输屋税;裨贩夫妇,毕算缗钱。一旦盗兴,用以藉口。臣窃思兵兴以来,贽所陈之事稍稍施行矣。今戍兵益众,供馈益多,后日诛求,势必愈甚。时不幸有旱涝之灾,百姓贫困,奈何救之?古者大盗之兴,皆缘饥旱不足,因民之怨,求国之隙,以为凶乱。朱泚入长安,令曰:「吾不私汝间架矣」。皆取利大深,而招怨乱矣。近者陛下专敕近臣节减浮费,人人莫不欢悦,臣愿陛下鉴祖宗俭约之德,惩既往虚费之失,持今日节减之制,不为左右干请而移之。宫中非时赐与,非今之制者,一切不行。念生民之劳,戒诛剥之令,则天下幸甚幸甚!
兵连虑危。
臣窃以国家自北戎继好以来,大弛武备。号曰禁军者日享厚给,骄蹇难用,前日魏府之兵是也。曰厢军者例充给役,刀矛戟矢,略未知名。自西羌悖戾,征戍屡兴,再战再衄,覆军杀将,其故何哉?臣谓处将乖宜,练军不实,官名不正之所致也。处将乖宜者,其弊有二:一曰将权不专。借如诸路帅臣悉委都统之权,朝廷每有宣命,令与钤辖、都监、巡检从长商量。或有事宜,主帅发谋,则人人各出意见,议论不一,退则交相笑病。以此为谋,安能决胜?此皆将权不专之患也。二曰将官不久。臣窃见陕西永兴、鄜延、环庆、泾原被边之郡,主师更易不常,一岁之间换三五人者。为上者不久处,不肯奋然专行法令;居其下者皆知莫能久为我帅,不肯凛畏。故上下之情不通,而诛赏之法不行,此将官不久之患也。练军不实者,养无用之兵,致难供馈。今边郡禦戍之兵非人人可战,朝廷遂急招募,据名抽点,务为多数。边臣但苦兵寡,不计强懦,至则收之。以是度之,冗食者不得胜数也。唐方镇之兵,不出征讨,则以本道租赋自赡,故选练至精,可战则食,食则无不可战之人也。我太祖、太宗朝,四方未一,用李汉超、何继筠治沧、棣,北备匈奴,用郭进守邢州,以捍河东,于是下蜀、取交广。当时西北则守,东南则攻,用兵之处,比今倍多。其时圻甸未广,租赋未丰,其馈兵军常足也。今天下一统,兵戍比于西北二陲,而赋税百事十倍于当时,而常苦兵少,及馈运之不继,何也?盖当时用兵之处虽多,而所用之兵养薄而艺精。艺精则用不必多,养薄则易于供馈。今之兵卒多求上军,投者即收之,不暇惜费,今之一卒可赡昔之三人。又艺能不精,愈多愈败,此所以兵多而难赡。臣故曰养无用之卒也。三曰官名不正。借如诸路帅臣,其官以都部署、安抚、经略、招讨为名,是委以都统之权。其将佐曰副都部署、钤辖、都监、监押等,均作宾礼见主帅。至于分管兵马,自为部分,非如军职,节级相辖,唯主帅则部管之。盖以都监之名本是监军,自馀殿直、诸司使副皆是内庭之官。若令军礼见主帅,则于礼不安;若令不相统帅,又不可成军。臣故谓官名不正也。为今之策,臣请改正官名,每路立成一军,如都监之类,尽改军职(如游变排阵之名也。)。节级相辖,一以军法从事,如违犯,并依阶级条贯施行。官名既正,则将权可专;将权可专,则练军必实;练军必实,则所用之兵必寡;所用之兵必寡,则易于供馈,以守则固,以战则胜。或朝廷疑其成军之后其力难制,则事平之日,分散其权可也。于今之计,非成军则无有成功,其势不得不然。西寇干纪,已历四年,未即诛剪,今不早图改变,设使幽蓟少警,将何以待之?臣故曰兵连虑危者以此。
法令必信。
臣闻《管子》曰:「国之重莫重于令,令重则君尊,君尊则国安。故亏令、益令、留令、非令四者皆死无赦」。是知令之不便,不可遽行;令之既便,不可遽更。人君持此柄以运天下者也。今朝廷每下诏令,寻即变更,士民相语,期以非久,州县之吏,不敢遵行。臣请以一事质之。自西兵以来,陕西科民为兵,京东、京西百姓惊扰,至于断指薰目,以期茍免。其时诏书布喻,安慰京东、京西之民,示不复点为乡兵,今又籍之矣。又陕西、河北初点为乡兵,诏书谕以防守城池,不复黥墨,今又点,黥手黥面矣。此皆朝廷发大号令告于四方,丁宁切至,乃首尾相戾如此,使民何所取信哉!今又枢密张观、边臣赵振等数人皆以军事不前责降,曾未踰年,加恩牵复。始者无过,则不应谴责;若其有过,不应宽假。为令若此,欲百官畏服,万民信顺,难矣。愿陛下少纡圣虑,思其纷纷更变之端。前令之是,则后令之非;后令之是,则前令之非。察其是非,谨于出令,则朝廷尊而天下安矣。唐文宗曰:「为政之道,自古所难」。宰臣李石曰:「朝廷法令必信,则不难也」。则知古之君臣皆以法令为重,非臣徒为空论耳,幸陛下留意焉。
思赏无私。
臣闻天之道,不私于物。其所以生而所以杀者,万物无从而归其所宰,故天之道至大矣。圣人法天,以至公令天下,功则赏,过则罚,无私焉,万民服矣。朝廷于赏罚之柄,有无功而赏者,有过而失罚者,臣于前篇论之详矣。然罚不行而赏太过,此乃立法之弊,非陛下之私也。臣所谓私者,窃闻顷年有敕旨停罢内降,今又行之。大凡恩赏,固当出于陛下之所决,若罢之,则是人主都无威权,尽出臣下,此则不可也。然今之内降,或缘妇谒内戚,宫中因依侥倖,茍求恩宠,非陛下擢用英豪,旌录功绩,故每有内降恩泽,人或疑之。执政之臣又不能坚持正论以辅盛德,徒欲阿顺主意,不谓于陛下无益也。古者水旱不时,人君亲于南郊,以六事自责,曰:妇谒盛欤?苞苴行欤?故妇谒之盛,苞苴之行,古之深戒。今侥倖内降者,茍非亲戚,必因货赂,然后乃请。若陛下从而行之,是示天下以私也。唐中宗朝,宫掖不肃,嫔嫱左右出入无节,遂至广纳货赂,别降墨敕,斜封授官,臧获屠贩之类,累居荣秩,卒为祸乱。此前世之鉴。伏惟陛下总揽威权,抑去私请。茍用一贤人,出陛下之意,虽曰有内降,百官万民相与称道之不暇,孰敢非议也?
威福是守。
臣闻老聃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为人君者深知此务,则威福之柄,臣下不可得而窃之也。威者兵刑,而福者恩赏之谓。是二者有一失,而得于下者,其国必危;有公然而假于下者,国必亡。三代之末,齐假于田常,晋假于六卿,以取其国。秦假于赵高而天下溃,汉假于外戚而王莽作,东京假于强臣而曹丕立,魏假于司马而移祀,晋假八王而兵乱,宋、齐、梁皆假于大臣而相继攘夺,唐之中世假于宦官而宫闱祸起。此皆人主不自总揽威福,而假于下,卒至危亡。故兵刑官赏之柄,虽大臣、外戚、宗族、宦官,皆不可假,假之则人主失其操持,而自取危殆也。臣窃见数年以来,两府两省之官迁转甚速,虽曰循例,不限年数,趋利之弊,日繇权势。获进者自为私恩,而罢者归怨于上,臣恐恩赏之柄暗行于下也。臣请以一事言之。今陛下少有差失之举,则群臣莫不交口议论,期于谏止,而大臣权贵之过少有肯言者,何哉?陛下天慈仁恕,每有言事者,虽上论圣德,然未尝怒之;或论及权臣,茍不显行谴谪,则亦阴被退抑,而向之者皆与进用。臣恐大臣权贵之过,陛下罕得而知也。以此观之,臣下之威过于主上,主上之恩行于臣下,其势颠倒,未为得也。伏惟陛下躬持兵刑官赏之柄以治天下,则百官归而恩信行矣。
听断不疑。
臣闻听与断,二者相资而终始之者也。听者取于众,言者所见不同,或怀私背公,或阿顺主意,故是非纷纠,所以人主但务博采兼容,而要之断也。断之为义,时有缓速,而理有得失。违于理而失于时,无术之甚也;有中于理而失于时,或适于时而违于理,其为患也亦均矣。唯适于时而中于理,乃曰善断。故听之道务广,不广则壅;断之道务审,不审则移。唯天心仁德者善听,唯刚果明辨者善断。故曰,听与断,相资而终始者也。伏惟陛下天仁洪覆,包容万类,每日臣僚论事,陛下未尝不欣纳,假以温言,使之得尽其说,可谓善听矣。然采于众言,时有更易,不决然主于断也。臣愚善度天心非不胜断,所以未至于断者,盖虑或有未审,故优游不尽断之之道。臣窃谓,欲断之审,莫若频延近侍,讲议礼要,广接群臣,询访时事。聪明益至,处置自精,何患断之不审也?《易》曰:「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圣人法天,以刚健决物。伏惟陛下法乾刚之道,专决断之明,临事不疑,大隆治道,蠢尔小寇,复何患乎?在陛下力行而已。
太平可致,决所施为。
臣闻《易》曰:「危者安其位也」。盖安危之理,无有定分,在人君之所为。国危而为安者,自古多矣。朝廷自用兵已来,屡下诏书询访材谋魁杰之士,或令近侍各举所知。收用虽久,未闻功绩灼然者,将任之不尽其材欤?抑天下无可任者欤?谓之无贤材,则厚诬于世矣。汉之兴,驱驭英雄,以成大业,皆秦之遗士也。唐之兴,取隋之弃人以安天下。故贤者无世无之,顾取之用之之道如何尔。陛下当三圣之统,绍祖宗之业,宇内之广,生民之众,莫不倾心,以期太平。愿陛下劳于求贤,而佚于任使,修明纪纲,兴行礼教,则太平之治其犹指诸掌乎。
右,臣谨具如前。臣奉诏旨,许令言朝廷大事、边防机宜,所以竭思毕虑,论当今之要务。伏惟陛下宽恕狂愚,特贷诛夷之罪,或赐施行。又虑臣文字昧暗,事理未明,臣上殿之时,乞赐清问,庶尽臣恳恳之至。干冒天慈,臣无任战惧之至。谨具状奏闻,伏候敕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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