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张文定公书 北宋 · 苏洵
出处:全宋文卷九二○、《成都文类》卷二一 创作地点:四川省眉山市
窃以士之进拜于王公贵人之前者,未始不以颂美而求悦,未始不以诉穷而求哀。夫颂美而谓人悦之,诉穷而谓人哀之,浅之为丈夫也。闻其颂美而悦,闻其诉穷而哀。亦浅之为丈夫也。今洵将以不肖之身慁明公,其将何辞以叩明公之知哉?曰明公之美不胜颂也,洵不颂也;洵之穷不足诉也,洵不诉也。今有人焉,文为天下师,行为天下表,才为天下宗,言为天下法,天下其曰斯人何如人也?后世其曰斯人何如人也?区区而颂其美,是天高海广之论,无益之甚也。故曰明公之美不胜颂也,洵不颂也。洵饥焉而天下不皆饥,洵寒焉而天下不皆寒,洵何恤哉?故曰洵之穷不足诉也。然则卒无说乎?曰何遽无也。先民有言曰:「貌言华也,至言实也,苦言药也,甘言疾也」。夫以貌言、甘言悦人者,是以不贤人期人也;以至言、苦言悦人者,是以贤人期人也。明公柅车之初,洵访诸官吏胥史,皆曰明公严而明;访之布衣儒生,皆曰明公恭而有礼;访诸闾里编户,皆曰明公廉而仁;访诸军旅士伍,皆曰明公威而有信。夫官吏、胥史、布衣、儒生、闾里、编户、军旅、士伍之知明公也固不尽,其已如是矣,洵其可不以贤人期明公,而悦之以至言、苦言邪?昔者皋陶戒舜曰:「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贾谊说汉文帝曰:「当今之势,如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然」。此言忧惧之甚也。夫舜,圣主也,天下至治之时也;汉文,贤君也,亦天下至治之时也;而二臣犹以忧惧之言闻之,然则不忧惧而能有立者鲜矣。今之人皆曰:「器大者不忧,量广者不惧,忧与惧者庸妄人耳」。夫庸妄人之忧惧,非洵所云也。洵所云者圣贤之忧惧也,忧而思所以谋之,惧而思所以安之也。今明公坐大宇下,望之如神人,僚佐胥史趋走汗慄,宾客之请见者皆俯伛曲拳而后入。如是,谁敢以忧惧之言闻诸明公者?虽然,洵敢言之。夫蜀之境,壤狭而民夥,虽号富庶,然亦贫匮者众矣,是以一挠之,则不堪命者十数年,故其人多怨而易动。里巷小民亦尝历评镇蜀者,自吕公而下,曰某公仁、某公明,某公贪,某公暴。仁、明、贪、暴之名,百世不磨,此贤人君子之所畏也,惟明公以此思惧。编籍之中不能无凶民,军伍之中不能无悍卒。西南徼外,杂虏棋布星列。总而言之,其众近数千万,御得其道,则敛足屏气,皆吾臣,皆吾妾;御失其道,则圜视而起,皆吾雠,皆吾敌。此贤人君子之所尤畏者也,惟明公以此思忧。惧则思所以安之,忧则思所以谋之,非不忽草茅贫贱之言不能也。洵草茅贫贱者也,愚朴自负,不识忌讳,惟知天下之事有不便民者,辄抗言之。言之不足以快愤懑,奋笔而书之。近所著《机策》一篇,《权书》十篇,凡二万言。虽不知王公大人可以当其意否,而自谓尽古今之利害,复皆易行而非迂阔浮诞之言也。今录而献明公,明公择而行之。兹外复有一说,太祖既受孟昶降,念所以镇蜀者,遂辍吕公于台铉之间而任焉。今明公才烈勋业入为宰相,佐天子调阴阳、正百官已晚矣,而犹数千里尹蜀者,吾皇之心亦太祖之心邪?吁,吾皇之急贤,则明公之归朝有不期岁矣。惟明公早夜汲汲以思其谋,无使措置未备,而传召东至,则蜀民数百年之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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