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原一 其六 刑法 北宋 · 释契嵩
出处:全宋文卷七七三
问曰:「在古法宽刑省,而民之过奸者庸寡,后世法谨刑繁,而民之过奸者满多,斯何故尔」?曰:「古之以刑法者存其本,故民过者鲜也;后之以刑法者存其末,故民过者多也」。曰:「何谓本末乎」?曰:「政教者其本也,刑法者其末也。茍轻本而重末也,与夫洒油救焚,用之虽甚,而其焚愈炽,何由熄哉」?或曰:「仆也故不识政教之所以为本者也,幸吾子尽言之」。曰:「人之善恶岂其性之素尔,是物移之而然也。故开之利则喜焉,推之害则怒焉。自古圣人知其如是也,制田里以通其安所生养,致庠塾以导其为相孝悌。泽梁交通,教其不相争利;关讥市平,教其不相欺负;十一之赋,教其效私奉公。为之礼以节其哀乐之情,为之乐以正其遗风旧俗,号令以定其言,刑法以防其失。不幸有一坐法当刑,而圣人犹求诸己,曰:『使民如此,盖朕教之未至,政之未修』。而宽之不以刑为。禹南狩至苍梧,视其市以罪杀人,泣而下车问之。左右曰:『若罪人也,不顺而至然,君王何以伤之』?禹曰:『尧舜之人皆以尧舜心为其心,今朕为君,而人自其心,是以痛之也』。文王之时,有虞、芮两国争封而讼于文王,文王词而释之。既而曰:『政之不明,使其然也』。而笃务政,虞、芮由是息讼。夫人情孰不爱好而憎恶,贪生而惧伤?苟同有以得安乐,其生得和同,其族类得遂性,人得美称,岂肯恝然不相从而为之也?虽夷貊之人,必不能如此之不变也。斯古圣人之所以力推于教化者也。故古之人鲜过者,善其俗者也,盖其政教之致也。政教致,故无所用其刑法者矣。君子不得已而用之,非专之也。孔子曰:『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故曰『刑也者成也』,上古一切而成之者也。刑不预章,故民不知法;民不知法,则无所生其讼端。有虞氏知其后世益薄,惧吏巧法茍陈,故制五刑。于其书曰:『流宥五刑,鞭作宫刑,朴作教刑,金作赎刑,眚灾肆赦,怙终贼刑』。后世其德益衰,而书其刑名不可胜数,刑愈繁而民愈恶,盖其本末倒持故也。逮韩非、申子、商鞅辈,茍作惨酷之刑,秦人用之未终世,而其国灭亡不暇。然若甫侯之刑、酂侯之法,以至公而持,尚可以救一世之敝,奈何又后之俗吏侥倖,文法从其心以浅深,刑罚从其情以轻重。夫法者,先王所以务禁奸也,及其敝也为奸;刑者,先王所以制沮暴也,及其敝也为暴。非特为暴,亦所以引人生暴;非特为奸,亦所以引人生奸。是故君子之论刑法者,重其本而不重其末也」。或曰:「子之言可谓迂矣,非适时变也。如子之论,宜古而非宜于今也。今之民滋恶,非刑法不能治;古之民尚淳,必教化而可劝。茍尚以教化于今世,则狱犴益丰,而杀人者罔间」。曰:「子诚通于时,而乃塞于道也。谓时则古犹今也,谓道则善犹恶也。古之民淳,盖得其道也;今之民伪;盖失其道也。予患道德之不修,不患其民之不速化;患政教之不臻,不患其民之不淳。《诗》曰:『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斧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言道之不远,可修而至之也。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言政教化民之疾也。汉文帝修县默,为之政务于宽厚,耻语人之过失,化行而世无告讦之俗。命张释之为廷尉,欲其持法甚轻。于是刑罚大省,岁卒断狱四百,天下有刑错之风。唐太宗平世祸乱,欲以文治天下,引房乔、杜如晦诸儒辅相,力兴王道,天下遂大治。贞观四年,民家外户不闭,岭表行旅而不裹粮。岁卒断狱不过三十人,肆之还家,而其人应期毕至。当是时也,天下亦几乎刑错之风。然汉唐二世各接乎秦隋旧俗,其民也岂唯雅善乎,而其教治之如此也,岂非在其道而不在其时乎?古语曰:『治天下顾其力行如何耳』」。或人默然,再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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