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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教(以下为辅教编上) 北宋 · 释契嵩
 出处:全宋文卷七六九、《镡津文集》卷一
万物有性情,古今有死生,然而死生性情未始不相因而有之。
死固因于生,生固因于情,情固因于性。
使万物而浮沉于生死者,情为其累也。
有圣人者大观,乃推其因于生之前,示其所以来也;
指其成于死之后,教其所以修也。
故以其道导天下,排情伪于方今,资必成乎将来。
夫生也既有前后,而以今相与,不亦为三世乎。
以将来之善成,由今之所以修,则方今穷通,由其已往之所习,断可见矣。
情也者,发于性皆情也。
苟情习有善恶,方其化也,则冥然与其类相感而成其所成。
情习有薄者焉,有笃者焉;
机器有大者焉,有小者焉。
圣人宜之,故陈其法为五乘者,为三藏者。
别乎五乘,又歧出,其繁然殆不可胜数。
上极成其圣道,下极世俗之为农者、商者、技者、医者,百工之鄙事,皆示其所以然。
然与五乘者皆统之于三藏
举其大者,则五乘首之,其一曰人乘,次二曰天乘,次三曰声闻乘,次四曰缘觉乘,次五曰菩萨乘。
后之三乘云者,盖导其徒超然之出世者也,使其大洁情污,直趣乎真际,神而通之,世不可得而窥之。
前之二乘云者,以世情胶甚,而其欲不可辄去,就其情而制之。
曰人乘者,五戒之谓也。
一曰不杀,谓当爱生,不可以己辄暴一物,不止不食其肉也。
二曰不盗,谓不义不取,不止不攘他物也。
三曰不邪淫,谓不乱非其匹偶也。
四曰不妄语,谓不以言欺人。
五曰不饮酒,谓不以醉乱其修心。
曰天乘者,广于五戒,谓之十善也。
一曰不杀,二曰不盗,三曰不邪淫,四曰不妄语。
是四者,其义与五戒同也。
五曰不绮语,谓不为饰非言;
六曰不两舌,谓语人不背面;
七曰不恶口,谓不骂,亦曰不道不义;
八曰不嫉,谓无所妒忌;
九曰不恚,谓不以忿恨宿于心;
十曰不痴,谓不昧善恶。
然谓兼修其十者,报之所以生天也;
修前五者,资之所以为人也。
脱天下皆以此各修,假令非生天而人人足成善,人人皆善而世不治,未之有也。
宋文帝谓其臣何尚之曰:「适见颜延之宗炳著论发明佛法,甚为名理,并是开奖人意。
若使率土之滨皆感此化,朕则垂拱坐致太平矣,夫复何事」!
尚之因进曰:「夫百家之乡,十人持五戒,即十人淳谨;
千室之邑,百人修十善,则百人和睦。
持此风教,以周寰区,编户亿千,则仁人百万。
夫能行一善,则去一恶;
去一恶,则息一刑;
一刑息于家,万刑息于国,则陛下之言坐致太平是也」。
斯言得之矣。
以儒校之,则与其所谓五常仁义者异号而一体耳。
夫仁义者,先王一世之治迹也。
以迹议之,而未始不异也;
以理推之,而未始不同也。
迹出于理,而理祖乎迹,迹,末也,理,本也,君子求本而措末可也。
《语》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
人焉廋哉」!
孟子曰:「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
谓事必揣量其本而齐等其末而后语之。
茍以其一世之迹而责其三世之谓,何异乎以十步之履而诘其百步之履,曰:「而何其迹之纷纷也?
曷不为我之鲜乎」?
是岂知其所适之远近、所步之多少也?
然圣人为教而恢张异宜。
言乎一世也,则当顺其人情,为治其形生之间;
言乎三世也,则当正其人神,指缘业乎死生之外。
神农志百药,虽异而同于疗病也;
后稷标百谷,虽殊而同于膳人也;
圣人为教不同,而同于为善也。
曰:「佛之道,其治三世,非耳目之所接,子何以而明之」?
曰:吾谓人死而其神不死,此其验矣。
神之在人,犹火之在薪也,前薪虽与火相烬,今所以火者曷尝烬乎?
曰:「神理冥眇,其形既谢,而孰能御其所适果为人邪?
果为飞潜异类乎」?
曰:斯可通也。
茍以其情习之业推之,则其报也不差。
子岂不闻《洪范》五福、六极之谓乎?
五福者,谓人以其心合乎皇极,而天用是五者应以向劝之。
六极者,谓人不以其心合乎皇极,而天用是六者应以威沮之。
夫其形存而善恶之应已然,其神往则善恶之报岂不然乎?
佛经曰:「一切诸法,以意生形」。
此之谓也。
曰:「谓佛道绝情,而所为也如此,岂非情乎?
佛亦有情邪」?
曰:形象者举有情,佛独无情邪?
佛行情而不情耳。
曰:「佛之为者既类夫仁义,而仁义乌得不谓之情乎」?
曰:仁者何?
惠爱之谓也。
义者何?
适宜之谓也。
宜与爱皆起于性而形乎用,非情何乎?
就其情而言之,则仁义乃情之善者也。
情而为之,而其势近权;
不情而为之,而其势近理。
性相同也,情相异也。
异焉而天下鲜不竞,同焉而天下鲜不安。
圣人欲引之其所安,所以推性而同群生;
圣人欲息之其所竞,所以推怀而在万物。
谓物也,无昆虫,无动植,佛皆概而惠之,不敢损之。
谓生也,无贵贱,无贤鄙,佛皆一而导之,使自求之。
推其性而自同群生,岂不谓大诚乎?
推其怀而尽在万物,岂不谓大慈乎?
大慈,故其感人也深;
大诚,故其化物也易。
故夫中国之内,四夷八蛮之外,其人闻佛之言为善有福、为恶有罪,而鲜不测然收其恶心,欢然举其善意,守其说拳拳不敢失之。
若向之所谓五戒十善云者,里巷何尝不相化而为之。
自乡之邑,自邑之州,自州之国,朝廷之士,天子之宫掖,其修之至也。
不杀必仁,不盗必廉,不淫必正,不妄必信,不醉不乱,不绮语必诚,不两舌不谗,不恶口不辱,不恚不雠,不嫉不争,不痴不昧。
有一于此,足以诚于身而加于人,况五戒十善之全也,岂有为人弟者而不悌其兄,为人子者而不孝其亲,为人室者而不敬其夫,为人友者而不以善相致,为人臣者而不忠其君,为人君者而不仁其民?
是天下之无有也。
为之者唯恐其过与不及为癖耳,佛岂茍癖于人焉?
如此者,佛之道岂一人之私为乎?
抑亦有意于天下国家矣。
何尝不存其君臣父子邪?
岂妨人所生养之道邪?
但其所出不自吏而张之,亦其化之理隐而难见,故世不得而尽信。
《易》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
孟子》曰:「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
岂不然乎!
人之惑于情久矣,情之甚几至乎敝薄。
古圣人忧之,为其法,交相为治,谓之帝,谓之王。
虽其道多方,而犹不暇救。
以仁恩之,以义教之,赏欲进其善,罚欲沮其恶。
虽罚日益劳,赏日益费,而世俗益薄。
茍闻有不以赏罚而得民迁善而远恶,虽圣如,必欢然喜而致之,岂曰斯人不因吾道而为善,吾不取其善,必吾道而为善,乃可善之?
若是,是圣人私其道也,安有圣人之道而私哉!
夫游龙振于江海而云气油然四起,暴虎声于山林而飙风飂飂而来,盖其类自相应也。
故善人非亲而善人同之,恶人非恩而恶人容之。
舜好问而察迩言,隐恶而扬善,及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海,沛然莫之能禦也。
禹闻善言则拜。
孔子尝谓:「善人,吾不得而见之;
得见有常者,其可矣」。
又曰:「三人行,必得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颜子得一善,则拳拳服膺,不敢失之。
孟子谓:「好善优于天下」。
又谓:「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
此五君子者,古之大乐善人也,以其善类,固类于佛。
茍其不死,见乎吾道之传,是必泯然从而推之。
噫!
亦后世之不幸,不得其相遇而相證,尚使两家之徒犹豫而不相信。
噫!
人情莫不专己而略人,是此而非彼,非过则争,专过则拘。
君子通而已矣,何必茍专;
君子当而已矣,何必茍非。
饮食男女,人皆能知贵,而君子不贵;
君子之所贵,贵其能知道而识理也。
今有大道远理若是,而余不知识,余愧于人多矣。
尝试论曰:夫欲人心服而自修,莫若感其内;
欲人言顺而貌从,莫若制其外。
制其外者,非以人道设教,则不能果致也;
感其内者,非以神道设教,则不能必化也。
故佛之为道也,先乎神而次乎人,盖亦感内而制外之谓也。
神也者,人之精神之谓也,非谓鬼神淫惑之事者也。
谓人修其精神,善其履行,生也则福应,死也则其神清升。
精神不修,履行邪妄,生也则非庆,死也则其神受诛。
故天下闻之,其心感动,恶者沮而善者如之。
如此默化,而何代无有?
然其教之作于中国也,必有以世数相宜而来应,人心相感而至。
不然,何人以其法修之,天地应之,鬼神效之?
苟其宜之数之未尽,相感之理未穷,又安可以爱之而茍存,恶之而苟去?
方之人事,若王者霸者,其顺时应人而为之,岂不然哉?
况其有妙道冥权,又至于人事者邪?
夫妙道也者,清净寂灭之谓也,谓其灭尽众累,纯其清净本然者也;
非谓死其生,取乎空荒灭绝之谓也。
以此至之,则成乎圣神,以超出其世。
冥权也者,以道起乎不用之用之谓也,谓其拯拔群生而出乎情溺者也。
考其化物自化,则皇道几之
考其权用应世,则无所不至。
言其化也,固后世不能臻之;
言其权也,默而体之,则无世不得。
昔者圣人之将化也,以其法付之王,付之臣,付之长者有力之人。
非其私己而茍尊于人也,盖欲因其道而为道,因其善而为善。
佛之经固亦多方矣,后世之徒不能以宜而授人,致其信者过信。
令君有佞善,辄欲捐国为奴隶之下;
俗有浅悟,遽欲弃业专胜僧之高。
此非谓用佛心而为道也。
经岂不曰:「诸佛随宜说法,意趣难解」。
故为佛者,不止缁其服、剪其发而已矣。
然佛之为心也如此,岂小通哉!
此有欲以如杨、墨而讥之。
夫杨、墨者,滞一而拘俗,以之方佛,不亦甚乎!
世不探佛理而详之,徒讻讻然诞佛,谓其说之不典。
佛之见出于人远矣,乌可以己不见而方人之见?
谓佛之言多劫也诞耶,世固有积月而成岁,积岁而成世,又安知其积世而不成劫邪?
苟以其事远,耳目不接,而谓之不然,则六艺所道上世之事,今非承其传而孰亲视之,此可谓诞乎?
谓佛言大也诞邪,世固有游心凌空而往,虽四隅上下窅然,曷尝有涯,方之佛谓其世界无穷,何不然乎?
谓佛言化也诞邪,世固有梦中而梦者,方其梦时,而其所遇事与身世,与适梦或其同,或其同,莫不类之。
梦之中既梦,又安知其死之中不有化邪?
佛之见既远,而其知物亦多,故圣人广其教以教多类,欲其无所适而不化也。
今曰佛西方圣人也,其法宜夷而不宜中国,斯亦先儒未之思也。
圣人者,盖大有道者之称也,岂有大有道而不得曰圣人,亦安有圣人之道而所至不可行乎?
苟以其人所出于夷而然也,若舜东夷之人,文王西夷之人,而其道相接绍行于中国,可夷其人而拒其道乎?
况佛之所出非夷也。
或曰:「佛止言性,性则《易》与《中庸》云矣,而无用佛为」。
是又不然。
如吾佛之言性与世书一也,是圣人同其性矣。
同者却之,而异者何以处之?
水多得其同,则深为河海;
土多得其同,则积为山岳;
大人多得其同,则广为道德。
乌呼,余乌能多得其同人,同诚其心,同斋戒其身,同推德于人,以福吾亲,以资吾君之康天下也?
曰:「而何甚不厌邪!
子辈杂然盈乎天下,不籍四民,徒张其布施报应以衣食于人,不为困天下亦已幸矣,又何能补治其世而致福于君亲乎」?
曰:固哉!
居,吾语汝
汝亦知先王之门,论德义而不计工力邪?
夫先王之制民也,恐世敝民混而易乱,遂为之防。
故四其民,使各属其属,岂谓禁民不得以利而与人为惠?
若今佛者,默则诚,语则善,所至则以其道劝人舍恶而趋善。
其一衣食待人之馀,非黩也。
茍不能然,自其人之罪,岂佛之法谬乎!
孟子曰:「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
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
儒岂不然邪?
已前,其民未四,当此,其人岂尽农且工?
未闻其食用之不足。
周平之世,井田之制尚举,而民已匮且敝。
及秦废王制,而天下益扰。
当是时也,佛、老皆未之作,岂亦其教加于四民而为疠然邪?
人生天地中,其食用恐素有分。
子亦为世之忧太过,为人之计太约。
报应者,儒言休證咎證、积善有庆、积恶有殃,亦已明矣。
若布施之云者,佛以其人欲有所施惠,必出于善心,心之果善,方乎休證,则可不应之,孰为虚张邪?
夫舍惠,诚人情之难能也。
斯茍能其难能,其为善也不亦至乎?
《语》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
可谓仁乎』?
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其犹病诸』」!
盖言圣人难之,亦恐其未能为也。
佛必以是而劝之者,意亦释人贪吝而廓其善心耳。
世宜视其与人为施者公私如何哉,不当傲其所以为施也。
礼将有事于天地鬼神,虽一日祭,必数日斋,盖欲人诚其心而洁其身也,所以祈必有福于世。
今佛者,其为心则长诚,斋戒则终身,比其修斋戒之数日,福亦至矣,岂尽无所资乎?
曰:「男有室,女有家,全其发肤以奉父母之遗体,人伦之道也。
而子辈反此,自为其修,超然欲高天下。
然修之又几何哉?
混然何足辨之」?
曰:为佛者,斋戒修心,义利不取,虽名亦忘,至之遂通于神明,其为德也抑亦至矣。
推其道于人,则无物不欲善之,其为道抑亦大矣。
以道报恩,何恩不报;
以德嗣德,何德不嗣。
己虽不娶,而以其德资父母;
形虽外毁,而以其道济乎亲。
泰伯岂不亏形邪,而圣人德之;
伯夷叔齐岂不不娶,长往于山林乎,而圣人贤之。
孟子则推之曰:「伯夷圣之清者也」。
不闻以亏形不娶而少之。
子独过吾徒耶!
夫世之不轨道久矣,虽贤父兄如周公,尚不能必制其子弟;
今去佛世愈远,教亦将季,乌得无邪人寄我以偷安邪?
法将如之何?
大林中固有不材之木,大亩中固有不实之苗,直之可也,不可以人废道。
曰:「而言而之教若详,诚可尚也,然则辨教之说皆张于方今,较之孰为优乎」?
曰:叟愚也,若然者皆圣人之教,小子何敢辄议。
然佛,吾道也;
儒,亦窃尝闻之;
若老氏,则予颇存意。
不已而言之,诸教也,亦犹同水以涉,而厉揭有深浅。
儒者,圣人之治世者也;
佛者,圣人之治出世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