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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證心戒序 唐 · 杨嗣复
出处:全唐文卷六百十一
嗣复愚之至也。不知愚而所以愚。每雕讹斲弊。求多誉而自饰。曾未辩巧捷轻曲。为大妄之枝叶。作大愚之薮泽。但务躁进。不欲静止。因读庄周书至孔圣九徵。乃泫然流涕。扪心愧意。方觉弛张不得其妙。通变不得其精。于是火集中肠。冰寒肌骨。同书绅之作戒。仰佩韦以自儆。赞味斯语。欲寡其过。乃屏繁机。操笔砚。各随本事。妄有褒阐。虽不作发挥圣作。亦表吁嗟尚其九徵之力也。太行莫并其高。溟津莫同其深。且物不能自大。因人而大之。人不能自名。因事而名之。即人可以鉴物。事可以鉴人。物当鉴而振美无斁。人当鉴而垂誉无极。其九徵之文。即鉴人者也。救必坠。扶必颠。登吉途。辩吉士。如沈疴之服良药。昏夜之有灯烛。欣叹不尽。敢引类而侔之。尝闻老氏教誇黄庭神验。读之万遍。必得上升。上升之言。诱聋俗耳。何者。真隐之士。自保形骸。道播四支。德耕五藏。故述黄庭内景外景。并是修身修心之书。以时人乐其远而不乐其近。贱其目而不贱其闻。故易于易而不易于不易。难于难而不难于不难。乃假立蕊宫。欲伸其说。虚张琼户。使重斯言。所以同于道者道以得之。同于德者德以得之。以心付心。以口传口。其要在一读其文。即一修其心。读经万遍。即耳聪目明。神清气灵。调卫理营。六府和平。于是染妄不干。筋骸自洁。同上清之真侣。为出世之高人。指名喻仙。以励行者。未可脂肥满腹。营虑填胸。含蓄是非。包藏喜怒。口念黄庭之字。心迷碧落之门。如刻规矩于冰霜。齐曲直于云雾。有何功德。而自勤哉。于是念黄庭之人。非修黄庭之事也。此九徵之书。亦念至万遍。随而行之。即知正知非。辩辱辩疑。绝诈防机。百禄来依。于是节贯青松。名高白日。同上古之君子。为当代之令人。风格难俦。贞华独立。未可刚愎好犯。憸虐居中。蹈虚迹危。甘佞乐拙。口念九徵之字。身无一行可观。如朽木强雕。难施斤斧。腐铁虽淬。终乏光辉。徒有虚劳。而无实迹。夫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慎勿失鱼而空执其筌。失意而空守其言。此是读九徵之夫。非行九徵之士也。如药能疗病。必坚服之。书能治身。必坚行之。坚之至。无不愈矣。即存身保命。力不减于黄庭。心淡体闲。道更融于内景。以其拔驰名救物之志。同深居避事之徒。彼利一身。此利多人。宏济邈然。孔圣之道长矣。而乃不践倖人之迹。长亲长者之车。口出雅言。腹包至行。常能外已。不私于身。还同饮醴味芝。便是行云化雨。德经曰。修之身其德乃真。未有已不修而有真德者也。若使敬之如神明。仰之如日月。一言出而千里响应。一行著而四海趋风者。此修身而得之。未有不修而得之者。嗣复年四十一。造次至三品。人多称幸。凡得其如高名厚利。唯恐不及。自六七载。有拯物之愿。无自拯之心。但力步烟霄。蹑云霞之路。未足上亲天汉。恐雨露之恩不浓。此贪名也。非畏盈惧满慎终之心也。非知进退存亡之心也。如此心未决。增负乘致寇之迫。必待人而拯已。何力能自拯也。今者洗心涤肠。祗荷德语。尽夜慄慄。若临深谷。必薄嗜捐华。袪情除妄。至于白首。不敢中废。孔子曰。凡人心难知于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不可测也。诚哉是言。有貌苦而心柔顺者。有貌和而心酷烈者。有貌弱而心劲悍者。有貌刚而心慑怯者。或美其言而失信。寡其辞而好凌。近于礼而善谀。强其气而无节。又有张君子之腹。陈小人之心。衒虎豹之文。中犬羊之质。又有外示躁挠。中实静安。不耀已功。阴施惠泽。又有正言驭物。直道观人。哺糟顺时。受污合俗。又有礼下于人。言屈于已。顾瞻其行。心之不同。故不可悉识也。君子以此九事观人者。以明镜瞩颜。毫微莫隐。流光鉴物。曲直何逃。彼之进不进。此知彼也。此之退不退。彼知此也。周于所验。已得于心。以验明周。故存于目。如于九徵之中。粗得一者。如兰生一叶。谁谓无芳。桂长初条。宛然嘉木。得二三者。如渔舟入浦。不揖浊流。樵客登山。不争俗路。得四五者。如镆铘之两利不可当。璠玙之辉美不可并。得六七者。如金石在庭。欣逢雅韵。黼黻居箧。喜观华章。得八九者。如骊龙出海。光透万重。鹏翼高抟。声闻六合。如得其人。即倾意而邻向。孰敢不勉。以副思齐之至也。高者附之。卑者举之。屈者伸之。沈者浮之。德者师之。谦者友之。亲者厚之。疏者礼之。能自观也上之。谓他人之所观也。知上之上慕哉。知下之下惧哉。崔子玉有座右铭。诸葛亮有审心戒。所以桎梏诳妄。羁锁满溢。嗣复不敢类古人而创立题目。亦欲因古人而刊削是非。便以九徵心戒为名。用绳准不迁之行。正文之下。皆嗣复述耳。时大和元年丁未岁夏四月十一日。谨题。
授崔彦昭中书侍郎判度支制 晚唐 · 僖宗皇帝
出处:全唐文卷八十六
彦昭历试有劳。佥谐无愧。涉于六月。秉是一心。修乃文可以兴文教。励乃武可以成武功。重整前规。两司大计。清能壁立。政乃风行。奸欺屏绝于多岐。请托销摧于正议。不烦内库。有助涓毫。不假外藩。有进丝发。军食所入。馀剩于明年。郊庙所供。克办于今岁。颇符神化。真谓庙谋。不有良臣。安能富国。宜酬勋于黄閤。俾正位于紫垣。敬服诫词。永坚茂业。呜呼。秉均之道。何所难哉。覆车之涂。近巳多矣。与其树党。不若修身。与其收恩。不如秉直。买暂胜者。贻其永败。沽小智者。囊其大愚。不贵及人。唯争自我。初诚润屋。寻以危家。金玉满堂。莫之能守。纵经营而得位。用枉挠而当辜。唯尔选自朕心。采于人望。宣诏既毕。闲门未知。来遂奔车。退无私谢。独推元老。曾请急徵。以守道而自臻。实荣亲之最重。尔其坚持正直。允执规程。但畏幽阴。必归公当。甘言可惮。叙往可嗤。奖善须明。惩奸须锐。利于人者。虽难必举。利于己者。虽易勿为。频念孤寒。每思耕织。常自勤于数事。便有望于中兴。彰朕知臣。在卿匡国。必使恩从下布。法自上行。但立直标。终无曲影。苟致我于尧舜。亦比尔于皋夔。可中书侍郎依前判度支事。
翠岩悦禅师语录后序 北宋 · 黄庭坚
出处:全宋文卷二三○七、《山谷全书·正集》卷一五、《古尊宿语录》卷四一、《楚宝》外编卷五
翠岩悦禅师者,青山白云,开遮自在;碧潭明月,捞漉方知。铁石霜崖,强弓劈箭。不受然灯记莂,自提三印正宗;假令古佛出头,须下一椎定当。前则激惠南老子,出泐潭死水,而印慈明;后则劝祖心禅师,拨大愚寒灰,而见黄檗。看侬两著,虽天下棋客受先;破此一尘,与四海禅宗点眼。有怀疑者,是不肯山谷道人;拟欲全提,且救取无为居士。
示普贤文长老(建炎三年闰八月) 宋 · 释克勤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九九
佛祖以心传心,盖彼彼颖悟透脱,如两镜相照,非言象所拘。高超格量,箭锋相拄,初无异缘。乃受道妙,嗣祖继灯,绝意路,出思惟,脱情识,到荡荡然宽通自在处。逗到择人付嘱,亦要气异,羽毛头角,体裁全具,然后不坠家声。得从上爪牙,方相应副。所以数百年绍续愈久愈光显,所谓源流深长也。今则颇失故步,多擅家风,存窠窟,作路布。自既不出彻,转以为人,则如老鼠入牛角,渐渐尖小,安得宏纲不委于地哉?
老汉昔初见老师,吐呈所得,皆眼里耳里机锋,语句上悉是佛法,心性玄妙,只被此老子举乾嚗嚗两句云:「有句无句,如藤倚树」。初则摆撼用伎俩,次则立谕说道理,后乃无所不至,拈出悉皆约下,遂不觉泣下,然终莫能入得。再四恳提耳,乃垂示云:「你但尽你见解作计较,待一时荡尽,自然省也」。随后云:「我早为你说了也,去去」!向衣单下体究,了无缝罅,因入室信口胡道,乃责云:「你胡道作么」?即心服,真明眼人,透见我胸中事,然竟未入得。寻下山,越二载回,始于频呼小玉元无事处,桶底子脱,才始觑见前时所示真药石也。自是迷时透不得,将知真实谛当处,如良遂道:「诸人知处,良遂总知。良遂知处,诸人不知」。诚哉是言也!
雪峰问德山:「从上宗乘中事,学人还有分也无」?德山以杖击之,云:「你道什么」?峰云:「我在德山棒下,似脱却千重万重贴肉汗衫」。临济被黄檗三击之,到大愚,问有过无过,愚云:「黄檗与么老婆,你更来觅过在」。济猛省,不觉云:「元来黄檗佛法无多子」。此二老皆丛林杰出者,并于棒下发明,后来大振此宗,为世梯航。学者宜回思之,岂是粗浅邪!而近世有谓以杖接人,皆堕机境,直须究了心性,谈极玄妙,向时中绵绵密密,有针有线,方可入细。只如一大藏教,五教三宗,析微发隐,剖露至真实际,彻佛地理性,岂不为细,何假祖师西来?将知法流既久,多生异见,不得真传,乃将醍醐而作毒药,岂德山、雪峰、黄檗、临济之咎哉?谚曰:「索短不到深泉」。
鲁祖见僧,只面壁。南泉云:「我有时向道,直须向父母未生已前究取,尚不得一个半个,他恁么驴年去」。二老并躅齐眉,不是不知有,因甚却恁么地说话?还究到鲁祖节文处么?若究到,则见南泉,如水入水。若不谙此,乃分疏鲁祖,僻执南泉,圆转随他语脉路布,卒摸索不著在。
石巩弯弓发箭,秘魔擎杈验人,俱胝只竖一指,无业唯言莫妄想。禾山打鼓,雪峰辊毬,赵州吃茶,玄沙蹉过,佛法岂有如许耶?若一一作方便,下合头语,便论劫千生也。未梦见在,若真实蹋著曹溪正路,则坐观成败,觑见这一队漏逗也。
子文监寺留此轴,今数年矣。近退院稍闲,因为出此。所有盖天盖地,绝出圣贤一著子,公久参自如,良遂知之矣。建炎三年闰八月十一日,云居东堂书。
按:《佛果圆悟真觉禅师心要》卷上始。
上高净众禅院记(大观二年九月) 北宋 · 谢逸
出处:全宋文卷二八七六、《溪堂集》卷七 创作地点:江西省抚州市
天下佳山水莫富于东南,有道之士庐其中者十常七八。彼强有力者固不可以货取,而山川之神亦不得擅而有之,何哉?盖有道之士得佳山水而庐之,学者皆翔集焉,而斯道不孤矣。山川之神虽避之百舍可也,孰敢擅而有之哉?茱萸山净众禅院,盖上高佳山水处也。咸通中,有异僧自鄂渚茱萸山飞锡于此,因得是名。其后万载谢氏施地为院,而净众之号,治平天子始赐焉。世以父子继主院事,其徒虽被褐右袒,而行如驵侩,饱食煖衣,怀晏安之耽,而不虞牛后之祸。兹山之神阴欲夺其地以畀有道之士,如蛾赴烛,自投宪网,邑大夫李侯以其奸状闻于府,而曹使君丽其罪于法,杖其背而黥之,一境大悦。又请于朝,以其院为禅林,而授法席于长老顺公。顺公得法于大愚言禅师,盖有道之士也。顺公既尸法席,学者靡然从之,屦溢户外。顺公曰:「兹山之禾黍可以谷学者之腹,而栋宇敝陋不足以待风雨,学者何所托宿哉」?于是斩木于山,砻石于江,大兴工役,易其敝陋而一新之。未几而堂皇虚明,廊庑静深。晨香夕灯,像设严肃,此前日呼枭掷马、沐猴斗狗之地也;鼓板钟鱼,如霆如雷,百夫就食,绝无履声,此前日刲羊刺豕、炮鳖脍鲤之地也;摄衣升堂,举扬宗教,四众围绕,得大欢喜,此前日织屦辟纑、抱布贸丝之地也。院初无刻识,顺公惧后世无传焉,作书走临川乞记于余。余曰:古者禅律合为一,后世禅律分为二,故学禅者笑律而不知律中有禅,学律者笑禅而不知禅中有律。百丈海公禅师也,而戒行峻洁,不害为禅;东林远公律师也,而胸怀旷远,不害为律。顺公固两忘于禅律之迹矣。愿以此告学者,庶几不负曹使君革律为禅之意。大观二年九月十五日记。
杂著 北宋 · 赵鼎臣
出处:全宋文卷二九八二、《永乐大典》卷一四五四五
汉祖与项羽争天下,五年而后仅胜之。至其所推功,则曰:「吾不如子房、萧何、韩信」。虽陈平、曹参,盖不与焉。则其平日所属耳目者,可知已。留侯以智全,故卒无害焉。酂侯几危,赖三人者而后免。鲍生召平或曰:「彼淮阴者,远无子房之谋,近不闻三客之说。方且偃然以假王为请,其死也宜哉」。夫较萧张之业,则何之不迨良亦明矣。然其受封也,高祖先之,定位也,鄂秋与之,何初无一言自解也,虽买田示污,卒以请苑见疑,其得出于廷尉亦幸矣。彼留侯者,眇然不受三万户之封,位居六十二,在绛、灌、樊、郦下。呜乎,此其所以为子房之智者欤?而颜籀乃以谓或以材德功劳本无定次,就令其有之,亦不当如是之远。噫!智名勇功在当时已不可得窥,顾岂一师古所及耶?
兵以正合,以奇胜。豪杰之攻秦也,周章首以百万之师,至戏下而不得进。沛公继战雒阳,亦辄不利。遂从轘辕略南阳,而西攻武关,破蓝田。迎刃披靡,捣秦人之背,竟降子婴。吴王濞之举兵也,其将田禄伯亦曰:「愿得五万人循江淮而上,别收淮南长沙入武关,与大王会」。此亦一奇也,濞不能从。顿兵下邑,不战而溃。夫两人之相与斗,扼吭捍胸,人知其所为备,则殆未可以辄胜也。惟能卒然乘不意而击其后,故吾有不斗,斗必克矣。
刘梦得有言:「贾生明王道,卫绾工车戏。同遇汉文时,何人居贵位」?余考诸史,谊当太宗时为太中大夫,后拜梁王傅。顾绾乃以功次为中郎将,至景帝立,始为王傅,继以吴楚军功封侯,遂迁丞相。则当孝文时,绾固未贵也。又谊早死而绾后达,尤复不伦。诗人虽欲傅会遣词,乃不知其舛有如此者。
董仲舒为汉儒宗,断稿一出,弟子以为大愚。刘更生通达古今,著《洪范传》,其子从而攻之,若仇敌然。夫儒者之学,本所以明仁义,修教化。考论六艺,不失大中而已。不专己守独,私有圣贤之说而自用之也。况乎穿凿附益,流为巫瞽。虽其门人子弟不得无罪,而师父之间,实有以招之焉。然则逢门杀羿,诗礼发冢,信不诬矣。
李汉叙《昌黎集》,自云收拾遗文,无所坠失。今世传者,稍稍各以其私录附益《外集》。初尚四篇:《通解》、《崔虞部书》、《明水赋》、《河南同官记》,东平吕夏卿所列者是也。它如《祭汴州董相文》、《与刘秀才书》、《李渤书》,是又旁出于《正集》,见于柳宗元书,载于唐史,其传也犹信。至如《雷塘祷雨文》,乃在子厚《正集》中,则非退之所作甚明。《直谏表》、《论顾威状》、《范蠡招种议》,浅露鄙俚,吾益羞之。馀文有伪有真,阙所疑而不敢辨。夫孟轲、荀、扬而下得其传者,惟韩愈氏。不幸浮屠之说胜,使愈之道卒踬昧而不行,遗札无几,又欲乘其罅而厚诬之,岂不重可悲欤?吾惧其终而不能自明也,于是乎书。
《诗·烝民》美樊侯之德。首言「柔嘉」,惧其不节之以礼也,则曰「维则」。言「令仪令色」,惧其不推之以诚也,则曰「小心翼翼」。言「出纳王命,王之喉舌」,赋四方明若否,而惧其道不足以自济也,故乃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又惧其流也,则又继之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禦」。夫言岂一端而已。后世之士,不务明《大雅》之旨,遂拾单词以为口实。见有忠而被诛,信而获罪者,相与从而尤之曰:「非明哲也」。方朔之湛浮,胡广之中庸,味道之模棱,馀庆之长者,视人泰然有自得色,盖皆出于此矣。夫所谓「明哲」,岂方朔、胡广之谓乎?所谓「保身」,岂味道、馀庆之谓乎?使樊侯不能不吐刚而畏强禦,幸而不死,是特一持禄懦夫耳。顾安足以语道理哉?仲尼有言:「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扬子云亦曰:「庸行翳路,冲冲而活,君子不贵也」。
雷声之隐然,地震之砉然,虽贲、育之勇无所谓力,良、平之谋未知其自处,何者?发于不意故也。故君子不可不养静以俟动。
《羔裘》之大夫,以其君不用道也,故去之。《遵大路》之君子,以其君失道也,故去之。至于《南山》,则大夫遇其君之恶者也。夫遇恶而后去,其辨之盖不早矣。故序《诗》者异之于郑桧。
君子之任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我知之矣」。又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若夫贤者,则未足以及此矣。《诗》于君子,常以出处去就为言,至于贤者,然后有困穷放逐不能餐饱之词。孟子所谓「所就三、所去三」者也。大哉君子,非以道事君者,乌可以语是哉?
《戴驰》之诗曰:「女子善怀,亦各有行」。夫人未尝无怀也,而有所谓善怀者。「嗟我怀人」,求贤也。「每怀靡及」,敬事也。与夫《召南》之「有女怀春」,卫诗之「我之怀矣」,固有间矣,是所谓「亦各有行」也。
晋献之听谗,特好之而已,未必信之也。故《采苓》刺之,其诗曰:「人之为言,胡得焉」?是尚庶几其改也。陈之宣公,则既多信之矣。君子不独刺之,而又忧之。其诗曰:「心焉忉忉,心焉惕惕」。初曰「忉忉」,终曰「惕惕」者,由忧而至于惧也。若夫东周之王,其于谗也又甚焉。《采葛》之诗曰:「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则是岂独「忉忉」「惕惕」云哉?故序《诗》者以为惧谗之诗,盖以忧为不足道也。至于幽王之时,则谗之祸成矣。君子得罪,而盗言孔甘,荡然莫可救止也。《巧言》曰:「无罪无辜,乱如此膴」。匪其止于「维王之卬」,则所谓忧与惧者固无及矣,徒亦自哀其不幸而已,故曰伤谗焉。
孟子有言:「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且谓「以齐而王,犹反手也」。当是时,不独庸人愚士私怪其说,虽其高弟弟子公孙丑之徒,盖亦疑以为不然。吾读《褰裳》之诗,见郑人厌苦于兵革,而思获赴愬于他邦者,何其切也。其言曰:「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呜呼,其势岂不急而其情岂不可悲哉?譬夫溺于水而陷于火者,方其四顾号呼愿济须臾之命,狂奔疾走,沉没溃烂。当此之际,有一人焉,能援手而出之,解其涂炭之苦,而措于安平之地,则其人之感恩戴德宜如何哉?齐桓公攘狄而之卫,卫人人思之愈久而不忘。《木瓜》之诗是也。彼一伯者假仁义而搂诸侯,尚能如此。况乎以王者之仁政,而抚乱世之遗黎乎?夫惟孟子能知之,故曰「惟此时为然」。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过之大者也。「庭燎之光,鸾声将将」。过之小者也。宣王之过,过于勤而已。若夫齐君,则号令固亦不时矣。故《庭燎》之诗,止于箴之。而《东方》之无节,则在所刺也。
天下之治乱,在夫人材之盛衰;国家之废兴,系于贤者之出处。方厉王之际,人才微矣。掊克在位,而匪用其良,则贤者亦不可得而致也。宣王承其丧乱之馀烈,侧身修行。其始也,固尝任贤使能如《烝民》,新美人材如《采芑》。
微接下如《吉日》,其临政愿治之意,周密备具如此;于是始得夫吉甫、张仲、方虎、申樊之徒,相与出而辅相。然后能攘戎复土,修政事而会诸侯。号令自出,号为中兴,可谓知所本矣。然中人之志,不能不始勤劳而浸衰怠也,故《鹤鸣》诲之如何?亦教之反其本而已。求贤所以本也,故言:「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则其德音之著闻,不患于难知也。「鱼潜在渊,或在于渚」。方其在渊,则鱼可谓深而难求矣。然阳升则出而在渚,盖贤者世治则见。惟有道而从之,则不患于难致也。既能致之,则必能任之。上贤而下不肖,所以任之也。故又曰:「乐彼之园,园有树檀,其下维萚」。夫如是,则贤者得志而有功矣。吾能远举而信任之,则天下之贤才,无疏远贵贱,其有不为吾用者乎?故于是则虽「它山之石」,而皆「可以为错」也。盖宣王之所以兴衰拨乱,由于任贤而使能。将欲使之持盈守成而无废前美,则非急于用人,其孰能致哉?然宣王卒以不悟,此「皎皎白驹」所以有空谷之遁也。《白驹》贤者去之,国人思望而欲其留之之诗也。「皎皎白驹,食我场苗」者,欲其来而食于我也。与「丘中有麻」,所谓「将其来食」同意。「絷之维之,以永今朝」者,将以留之也。「所谓伊人,于焉逍遥」者,欲留而不得见,则思所谓白驹之贤者,于何焉而逍遥乎?「皎皎白驹,食我场藿」者,待之厚也。「絷之维之,以永今昔」者,留之久也。「所谓伊人,于焉嘉客」者,爱之思之则敬之矣。「皎皎白驹,贲然来思」者,欲其来之疾也。「尔公尔侯,逸豫无期」者,以情望之也。「慎尔优游,勉尔遁思」者,思之久而不可得见矣,则亦勉之以嘉遁而已。「皎皎白驹,在彼空谷」者,言贤者之退而穷处。「生刍一束,其人如玉」者,言虽穷而德有馀,居隐约而貌不衰也,与「硕人俣俣,君子阳阳」同意。「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者,虽勉之以嘉遁,而又庶几其复反也。庶几其复反者,王犹足用为善故也。「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动民以行,不以言也。
《噫嘻》言耕而不及穫,《丰年》言穫而不及耕。《载芟》详于播始而略于收成,《良耜》详于收成而略于播始。祈与报之诗也,故其词异。先王以为非尽人事,则不敢以有祈也,故必致其耕播之勤。若夫成岁之功,则吾何力之有哉?其亦归美以报神,立言之序当如此也。
天有雨以施其泽,君有臣以行其政。泽自上而下者也,政自王而出者也。幽王之时,内有「三事大夫」,外有「邦君诸侯」,所以行政任事之臣,可谓众多如雨矣。然内则「莫肯夙夜」,外之则「莫肯朝夕」。百官之长各离居而弗亲,𥊍御之贱反憯然而日瘁。卒至于「戎成不退,饥成不遂」。则虽众多如雨,非所以为政矣。众多而无政,不自于王出故也。政不自于王出,则犹雨之无政者也。故诗人取以况之,而序诗者从而解之曰:「雨自上下者也。众多如雨,而非所以为政也」。
「有頍者弁,实维伊何。尔酒既旨,尔殽既嘉」。诸公之望王,岂徒餔啜云乎哉?盖曰「既见君子,庶几有臧」。则固将有以启迪王心而告以善,且以解吾心之奕奕也。「死丧无日,无几相见」,兄弟之情尚恩也。「岂不尔思,中心是悼」,君臣之分尚谊也。
「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有駜》,颂僖公君臣之有道也。其诗曰:「夙夜在公,在公明明」。故「鼓咽咽,醉言归」,所谓道者如斯而已。
马伏波好名喜功,惫不知止。晚节龃龉,卒困于谗,不亦惜哉?或曰:人臣之义固忘身。当五溪之征,而援以老见怜,茍安可乎?曰:五溪之事,度非己而不夷,请行可也。己能夷之,人亦能夷之,又安用请?建武中兴,士大夫为侯王者以百数,天下既定,老臣宿将阖门而奉朝请。一日边候有犬吠之虞,此后来新进争功投足之秋也。顾援已封侯揭节矣,己所已有尚当分以与人,况可矍铄而冒之哉?观其戒松固也甚智,而敕严敦也甚明。至于谋己则不周如此。惜乎,时无有以孟子论冯妇之事告之者,悲夫!
庆赏刑威之谓政,仁义礼乐之谓教。孟子曰:「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所以得民心,岂一朝一夕之故哉?盖必有渐靡存焉。此敷五教所以不可不在宽也。
《春秋》桓六年:「九月丁卯,子同生」。世子生不书,此何以书?谷梁氏所谓「疑,故志之」者,近得其说矣。盖方是时,举齐鲁之人,皆以子同为齐侯之子也。《猗嗟》所谓「展我生兮」者,亦诗人拒时人之言也。故圣人因其生也,正其名而谨书之。
子游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先儒以道为礼,学者疑焉。孔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先儒之说盖出诸此。然则《螮蝀》之诗所谓道化者,亦曰「以礼化之」而已,与《汝坟》之诗异矣。《雄雉》曰「道之云远,曷云能来」者,国人久役怨旷之词,与《绵蛮》所谓「道之云远」,《扬之水》所谓「曷月还归」同意。
《书》曰:「德惟善政,政在养民」。盖德者所以为政,而政者所以养民也。魏小而迫,君俭以啬。至于殽桃而食棘,然不能用其民,思所以富而教之者。此序所谓无德教也。
舜之作歌,先股肱而后元首;咎繇赓歌,先元首而后股肱。君臣交相儆,上下相赖也。
古者长民,衣服不贰,从容有常,以齐其民。故能俨然有可畏之威,可象之仪,使民敬事之不厌。「大车槛槛」,「大车啍啍」。言民闻而畏之,《卷阿》所谓「令闻」也。「毳衣如菼」,「毳衣如璊」,言民望而畏之,《卷阿》所谓「令望」也。「将其来施施」。施施,难进之意。「将其来食」,则君子之所就,非茍而已也。迎之致敬以有礼,言之将行其言也,斯食之矣。卒曰「贻我佩玖」,则君子之于食也,岂独素餐云乎哉?施德于民盖如此也。玖玉之美者,佩其服之亲者。古者朋友之交,于其好之也,则必杂佩以报之。示吾亲之,而遗之以其德也。留子之贻民如此,则其施可谓厚矣。此固民之所思而不置也。
先王未尝有意于建功也,而功必由我而立;未尝有意于得人也,而人必乡我而服者:无他焉,惟反身以修道而已。故其所以求之也,异乎人之求之也。盖修辞非以广业而业自广,文德非以来远而远自来。道之所在,固有不蕲然而然者矣。犹之丱角童子乎,身日加长而不自知,至于突然而首弁者见之,曾未几何时也。此岂有所勉强而使然哉?齐襄无礼义而求大功,不修德而求诸侯,徒志于求而不知其所以求,故《甫田》刺之。而序诗者以谓所以求者非其道。夫所谓道者何哉?亦曰求诸己而已。「夫子至于是邦,而必闻其政」,其亦类是邪?
「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曰衷,则非由外铄者也。曰恒,则天使我有是性也,可谓久矣。其衷也,其久也,而道固常存矣。彼所谓「元后」者,夫何为哉?若有其性,「克绥厥猷」而已。谓之若,则非有于逆也。谓之有,则勿梏亡之而已。谓之绥,则贵于安而无变也。故民之厚,谓之归厚。民之彝,谓之秉彝。而君子之于经,亦在乎反之而已。然则孟子道性善者,是邪,非欤?
《玄鸟》序言祀高宗也。康成谓:「当作祫。祫者,合也」。合神主于太祖而序昭穆。诗上述玄鸟生商,成汤受命。若四时常祀,不应远颂上祖。盖特以《长发》《殷武》之义推之尔,夫《诗》非一人作也,岂可以例言。《閟宫》颂鲁僖,而姜嫄、后稷、文、武、周公之事,皆见于《诗》,安知其非颂周而特颂鲁哉?郑失之明矣。近世说者曰:「上颂祖下及孙子,言高宗之上有以绍祖,下有以诒孙也」。吾有取焉。又《诗》曰:「景员维河」。毛以为「景」,大;「员」,均。颖达释曰:「言商之政大均,如河之润物无不及也」。郑以「员河」为「云何」,谓发语辞也。夫「景员维河」四字耳,遂以谓其政大均,如河之润物无不及,穿凿之说非人情也。郑以为发语,虽文理颇顺,亦未可据信。说者乃谓:「景」,读如「既景乃冈」。员,如「聊乐我员」。「河」为武丁所都。大抵皆牵强之说也。《诗》之来久矣,或字舛失真,或古今语异,明者辨之可也。
传所以释经也,传失而后有笺。笺者所以助传而正其失也。又有失焉,而于是乎有疏。然则疏者固宜纠剔二说之失,举而归诸大中也。观颖达之书,每每列为二说。毛谓此焉,则从而失之。郑谓彼焉,又从而失之。使后学之士,如窥江海汪洋泛滥,丛杂分播,靡所不有。然至于惊澜怒涛,东西四流,徒震悸心目,瞀然亡所适从,无一人能了然者。则疏者果何用耶?此颖达之大罪也。夫皇甫谧,腐儒也,其言博而多妄。然其释汤所都之地,明辩晰晰,大正宿儒之谬。颖达以郑说之不同也,既著之于前,而复破之于后,是则「正义」之名果安在哉?此余所甚病也。然观其言,每略于毛而详于郑,则颖达者真助郑者与?
人之处世,如毛之附皮,燕之巢幕。皮之不存,毛将安附?幕倾危,则巢何以安?是以无贵贱,无智愚,同寅协恭,惟恐大器之不安。故上自三公坐而论道,九卿百僚诤谏匡辅。左史纳言,右史书事。智者竭其谋,才者效其力。百工执艺以谏;下至士传言,庶人谤。上下情通,如手足之卫腹心,如枝叶之庇本根。上之视下,如父母之爱其子;下之亲上,如子孙之爱父母。中孚交通,无纤芥之凝滞;首足之气周流,无斯须之阻隔。是以心君康泰,百体顺令。叔世以来一一反是,君自圣于上,以天下之知莫己若,唯天下之莫违予。臣竟谀于下,唯恐失其富贵,茍合奉迎,贱辱百至。民顽嚣于下,漠然无情,如秦人不知越人之肥瘠。天变于上,而无一人告之者;众恐于下,而无一语陈之者。百司庶府,无一物之得而莫有言者。昏昏默默,共坐漏舟,可为寒心哉!
或曰:历观古今,治常少而乱常多,何也?曰:为政在人。人之类,数千年无一圣,数百年无一贤。圣贤不生,生而不得其位,政何以治?庸人之私智小慧,小人之刻薄残忍。无智慧而行残忍,顷刻之间,内不自静,天下安得而不乱?故曰:「为人君止于仁」。仁则静,静则天地位,万物育。大臣者,人君之耳目股肱。耳聋于五音,目盲于五色,股肱堕于安佚,淫于游荒,蛊惑其心,无所不至。心虽欲静,其可得乎?
孟子曰:「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今之人,卤莽茍且,自以为足,先已自欺不明,一旦出门接物临政,颠倒错缪,自以为是,漫不加省,不知所以,为困国家。又无绳愆纠缪,彰善瘅恶之法。且无家塾、乡庠、党序、国学之模范。然而欲士之成己,欲小民之被泽,欲皇极之建,欲帝载之熙,欲百务之具举,欲泰山之磐石,垂法遗安于子子孙孙,亦难矣。三代之世,上成其下,下成其上。季世以来,上下相坏。招邪纳奸,以术不以诚,上坏其下也。谗谄面谀之人日至,上曰可,下亦曰可;上曰不可,下亦曰不可。声出而响应,形动而影随。使为上者自明自圣,下坏其上者也。正如一人之身,心不能养四体,四体不能卫腹心,互相残贼,自以为计。惜哉!
云庵真净和尚行状(崇宁二年十月) 北宋 · 释惠洪
出处:全宋文卷三○二九、《石门文字禅》卷三○、《云庵真净禅师语录》附录 创作地点:江西省宜春市靖安县宝峰
师讳克文,黄龙南禅师之的嗣,陕府阌乡郑氏子。生而颖异,在龆龀中,气宇如神人。与群儿戏,辄相问答,语言奇怪,闻者骇愕不能晓,则复轩渠笑悦而去,奕世缙绅。既长,喜观书,不由师训,自然通晓。事后母至孝。母嚚,数困辱之,亲旧不忍视其苦,使游学四方。旅次复州北塔寺,长老归秀道价方重于时,词辩无碍,因侧聆坐下,感悟流涕,愿毁衣冠,为门弟子。秀笑曰:「君妙年书生,政当唾手取高第荣亲,乃欲委迹寂寞,岂亦计之未熟耶」?对曰:「心空及第,岂止荣亲?又将济之,委迹寂寞,非所同也」。秀奇其志而纳之,服勤五年如一日。年二十五岁,试所习为僧。明年受具足戒。即游京洛,翱翔讲肆。贤首、慈恩性相二宗,凡大经论,咸造其微,解帙捉麈,词音朗润,谈辩如云,学者依以扬声。燕居龙门山,偶经行殿庑间,见塑比丘像,蒙首瞑目,若在定者,忽自失,谓同学者曰:「我所负者如道子画人物,虽曰妙尽,终非活者」。既焚其疏义,包腰而南,平易艰险,安乐劳苦,诸方大道场,多所经历,自重其才,以求师为难。尝至云居谒舜老夫,机语不契,不宿而去。又至德山,应禅师方夜参,雌黄先达,有六祖不及云门之语,失笑,黎明发去。闻云峰悦禅师之风,兼程而往。至湘乡,悦已化去,叹曰:「既无其人,吾何适而不可?山川虽佳,未暇游也」。因此行寓居大沩,夜闻僧诵云门语曰「佛法如水中月是否」,云:「清波无透路」。豁然心开。时南禅师已居积翠,径造其庐。南曰:「从什么处来」?曰:「沩山」。南曰:「恰值老僧不在」。曰:「未审向什么处去也」?南曰:「天台普请南岳云游」。曰:「若然者,亦得自在去也」。南曰:「脚下鞋是甚处得来」?曰:「庐山七百钱唱得」。南曰:「何曾得自在」?师指曰:「何曾不自在耶」?南公大骇,参依久之。辞去,至西山翠岩,长老顺公与之夜语,自失曰:「起临济者子也,厚自爱」。而师亦神思豁然,德其赏音。及南公居黄龙,复往省觐,南公尝谓师曰:「适令侍者卷帘,问渠:『卷起帘时如何』?曰:『照见天下』。『放下帘时如何』?曰:『水泄不通』。『不卷不放时如何』?侍者无语,汝作么生」?师曰:「和尚替侍者下涅槃堂始得」。南厉语曰:「关西人真无头脑」。乃顾旁僧。师指之曰:「只这僧也,未梦见在」。南公笑而已。隆庆閒禅师与师友善,方掌客,閒问曰:「文首座何如在黄檗时」?南公曰:「渠在黄檗时,用钱如粪土。今如数世富人,一钱不虚用」。自是为同时饱参者所服。南公入灭,学者归之如云,所至成丛林。熙宁五年住筠州大愚,太守钱公弋来游,怪禅者骤多,众以师有道行,奔随而至。钱公即其室,未有以奇之。翌日命斋,师方趋就席,有犬逸出屏帷间,师少避之,钱公嘲之曰:「禅者固能伏虎,反畏犬耶」?师应声曰:「易伏隈岩虎,难降护宅龙」。钱公大喜,愿日闻道,乃虚圣寿寺,命师居之。师方饭于州民陈氏家,使符至,遁去。钱公系同席数十人将僧吏,求必得之而后已。有见于新丰山寺者,即奔往。陈氏因叩首泣下曰:「师不往,吾党受苦矣」。师曰:「以我故累君辈如此」。因受之,遂阐法焉。未几移居洞山普和禅院。元丰之末,思为东吴山水之游,舍其居,扁舟东下,至钟山谒丞相舒王。王素知其名,阅谒喜甚,留宿定林庵。时公方病起,乐闻空宗,恨识师之晚。谓师曰:「诸经皆首标时处,《圆觉经》独不然,何也」?师曰:「顿乘所谈,直示众生,日用现前,不属今古。只今老僧与相公同入大光明藏,游戏三昧,互为宾主,非关时处」。又曰:「经云:『一切众生,皆證圆觉』。而圭峰易『證』为『具』,谓译者之讹,其义如何」?师曰:「圆觉如可改,则维摩亦可改也。维摩岂不曰『亦不灭受而取證』?夫不灭受蕴而取證,与皆證圆觉之义同,盖众生现行无明,即是如来根本大智。圭峰之言非是」。公大悦,因舍第为寺以延师,为开山第一祖。又以神宗皇帝问安汤药之赐崇成之,是谓报宁。岁度僧买庄土,以供学者,而自撰请疏,有「独受正传,力排戏论」之句者,叙师语也。又以其名请于朝,赐紫方袍,号真净大师。金陵江淮大会学者,至如稻麻粟苇,寺以新革,室宇不能容。士大夫经游无虚日,师未及嗽盥,而户外之屦满矣,殆不堪劳。于是浩然思还高安,即日渡江,丞相留之不可。遂卜老于九峰之下,作投老庵。绍圣之初,御史黄公庆基出守南康,虚归宗之席以迎师。师曰:「今老病如此,岂宜复刺首迎送?为我谢黄公,乞死于此」。其徒哀告曰:「山穷食寡,学者益众,师德腊虽高,而精神康强。康山自总祐二大士之后,丛林如死灰,愿不忘祖宗,赴舆情之望」。不得已乃行。先是,黄公尝望见师于丞相广坐中,师既去,丞相语公曰:「吾阅僧多矣,未有如此老者」。故公尽礼力致之。庐山诸刹,素以奢侈相矜,居者安软暖。师率以枯淡,学者困于语言,醉于平实,师纵以无碍辩才,呵其偏见,未期年翕然成风。三年,今丞相张公商英出镇洪府,道由归宗,见师于净名庵。明年迎居石门。崇宁元年十月示疾,十六日中夜沐浴更衣趺坐,众请说法,师笑曰:「今年七十八,四大相离别,火风既分散,临行休更说」。遗戒弟子皆宗门大事,不及其私,言卒而殁,寿七十八,腊五十二。茶毗之日,五色成焰,白光上腾,烟所及处,舍利分布,道俗千馀人皆得之,馀者尚不可胜数。塔于独秀峰之下。师纯诚慈爱,出于天性,气韵迈往,超然奇逸。见人无亲疏贵贱,温颜软语,礼敬如一。主持丛林法度甚严,有犯令者,必罚无赦。以故五坐道场,为诸方所法。得游戏三昧,有乐说之辩。词锋智刃,斫伐邪林,如堕云崩石。开发正见,光明显露,如青天白日,人人自以谓臻奥。至于入室投机,则如铜崖铁壁,不可攀缘。性喜施,随有随与,杖笠之外,不置一钱。行道说法五十馀年,布衣坏衲,翛然自守。于江西有大缘,民信其化,家家绘其像,饮食必祠。嗣法弟子自黄檗道全、兜率从悦而下十人馀。此其平生大概也。至其道之精微,皆非笔墨可能形容。窃尝论之,其弃儒冠而入道类丹霞,奔经论之学而颖悟类南泉,寻师之艰苦,凛然不衰类雪峰,说法纵横、融通宗教类大珠,至于光明伟杰、荷担宗教类百丈。此非某之言,丛林学者之言也。呜呼,兼古宗师之美而全有之,可谓集厥大成、光于佛祖者欤!崇宁二年十月十五日,门人某谨状。
惟尚禅师塔记(绍兴庚申) 宋 · 张九成
出处:全宋文卷四○四三、《咸淳临安志》卷八五、嘉靖《海宁县志》卷九、乾隆《海宁州志》卷六、《海昌备志》卷一二
圣王之道,有非文字所能书,言语所能传者,是故未有六经,而尧舜为圣帝,禹、稷、皋、夔为贤臣。学不到文字言语外,而守章句,泥训诂,欲以用天下国家,犹趋燕南征,适越北乡,虽膏车秣马,风餐雨宿,徒自苦耳,于圣王之道漠如也。孔子指二三子以「无行而不与」之说,孟子指齐宣以「是心足以王」之说,此岂可文字语言中求哉!岂惟吾儒,释氏与其徒说法凡四十九年,其为书五千四十八卷,不为不多矣,而临绝之际,乃拈花注目,传正法眼藏于迦叶,彼前日科分派别,皆为无用。然文字言语不可欺世,而迦叶之传易以罔人,惟天资高明,不肯自昧者,乃可以真得末后之学。惟尚禅师姓曹氏,临安盐官人也。其上世有仕宦者,而世绪不详。少苦腹疾,百药不治,父母怜之,乃祈佛出家。七岁礼庆善寺元辨为师,又十年披剃,即遍历丛林,求文字言语外法。首参净慈本,本可之,不留;再参明祖圆,圆如本也,又不留;三参佛光正,正如圆,又不留;四参梁山会,会如正也,又不留。四参识超绝,门庭穿穴,纵横微眇,老禅宿德,有不能屈者,印證许可,前后相继。而师心不自欺,故未几而舍去,谒尊宿凡五六十人。最后参普照英,得法于法云秀,而见保宁勇。秀得法于天衣怀,而见浮山远。秀虽与本、会同云门,派同天衣,而机锋颖脱,独出乎诸人之上。英似其师秀,故用处迥与诸方异。师操平昔所得,入英之室,如圆枘方凿,一皆不契。然师意惬焉,谓当如是。一日,举南泉斩猫语问英,师胸中话端凡数条,以谓不出是矣。英乃曰:「须是南泉」。超然出师意外。师进止所获,退失故步,茫昧倘恍,不知所向,心愤口悱,虑衡色作,神情逼迫。未及云堂,豁然冰断,尽见古今机用,乃知异时所有,皆在私心浮虑中。因喟然叹曰:「今日方平生事毕,不负初心矣」。再入见英,方举手,师用见大愚机以筑之。自此高视四海,藐焉无人。闻黄龙新坐断江西,无敢撄其锋者,师乃自荆南杖锡而往,又用子胡斫碑之机以见之。既乃退归故乡,宴坐墓庐,炉香瓶水,与世相绝。然师名横厉天渊,韫晦莫遂,邑大夫、郡太守迎请住寿圣院。院本雪峰结庵故地,灌莽榛棘之所都,狐狸蛇虺之所宅。师住八年,勇者出力,富者出财,殿宇巍峨,堂庑明洁,一变为化人之居,厥功大矣!师视如涕唾,推而不有,遂就归旧隐。未几,更荐福为禅居,郡县凡三请,乃出就。未半岁而病,病复,归旧隐,未数日而逝,享年六十有七,实绍兴庚申七月三日也。寿圣不忘师德,迎葬于院之西偏。师机锋峻密,作用孤高,如云峰悦,如法昌遇,学者莫测其端。虽度弟子十有六人,四方来者,前后凡数百辈,然其道无传焉。至于戒行精洁,节概刚严,使人见之,凛然如入宗庙中,自幼至老,如一日也。门弟子了观以师与予善,状行业来谒铭,予不得辞也,乃为之铭。铭曰:
道在方寸,文字莫宣。可以神会,难用语传。伟哉禅师,识超几先。挽而莫留,欻然逝川。横翔意外,高视大千。节如霜筠,机如电鞭。呜呼往矣,其谁继焉。
偈颂八十七首 其四十六 南宋 · 释慧开
押词韵第三部
翠岩绝崄巇,元不涉阶梯。
去来无窒碍,彼此更何疑。
珍重洪源湖海众,个中不隔一毫釐(赴黄龙辞众,举大愚和尚示众云:翠岩路崄巇,举步涉阶梯。更有洪源水,滔滔在岭西)。
按:以上辑自《隆兴府翠岩黄化禅寺语录》
示善藏主 南宋 · 释可湘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八六、绝岸可湘禅师语录
迦文广说,达磨直指,且道说个甚么,指个甚么?若是上根利智,点著便知。其次克志参寻,亦可薰习。而况年来师友泯灭,佛祖蔑闻,邪正两路不分,药病二语不辩,茫茫荡荡,儱侗真如。孰知禅自禅,道自道,性自性,心自心耶?记得五十年前,在冷泉作夏,这边打坐禅板,下竺鸣开讲钟,禅教争衡,宗说并驾。莫拟今夏有此消息也无?从善藏主,昨依予于雪峰,尝烦归侍司,一向坐病,且不曾为蛇画足。比同还浙,各自东西,彼此浑无一言。幸自好个直指,聿来觅语,胡为自生钝锧者哉!退思从上作家,如德山入龙潭门,便言潭又不见,龙又不现。潭曰:子亲到龙潭,这里正好焚钞,待吹灭纸烛,方始瞥地,已过几个节文。临济扣黄檗佛法大意,三度被打,于此正好翻交。等大愚点发回头,早迟了八刻。后来二师行棒行喝,便能于无佛处称尊,杀活自由,不存师教,作千古参禅,彻佛祖巴鼻底样子。善也隽敏,不言而可知。万一见义勇为,应道彼既丈夫,我亦尔。
玉川子歌题玉川子画像玉川子江阴顾大愚道民也深目戟髯其状如羽人剑客遇道士授神行法一日夜走八百里居杨舍市去江阴六十里人试之与奔马并驰玉川先至约十里许任侠喜施舍好奇服所至儿童聚观亦异人也 明末清初 · 钱谦益
出处:牧斋初学集卷第三
玉川子,何吊诡。
朝游淮阴城,暮宿吴门市。
万回不足号千回,赵北燕南在脚底。
刚风怒生两腋边,蹇驴摺著巾箱里。
阔衣袖,高屐齿。
长须奴,赤脚婢。
白牛为服乘,骆驼背行李。
石猴小于拳,槛虎驯而跽。
俨如洪厓先生负戴共移居,又如中山老馗扶携出游戏。
市儿拍手群追随,君亦蚩蚩颇自哆。
今年六十五,素丝披两耳。
发短心尚长,足缩踵犹跋。
我观世人之行尽如驰,熙熙穰穰往来疾于矢。
争名夺利死不休,钟鸣漏尽行未巳。
閒随竖亥步天地,忙与羲和竞刻晷。
君今江头老布衣,胡为乎,芒芒奔波亦如此。
世路苦偪侧,出门不容轨。
孟郊颦眉阮籍哭,虎豹择人魑魅憙。
择地徐行犹恐遭颠顿,尽气狂奔何以避棘枳。
我昔盛年好驰骋,今缚诛茆守蓬藟。
香篆萦帘閤不开,凝尘蔽榻裘如委。
君之疾驰,裹粮重茧良巳疲。
我方神游,于徐欠伸犹未起。
漆园双蝶梦正甘,华山五龙睡初美。
君归来乎从我游,悔不与君折其趾。
图中一叟类道者,幅巾黄绦著麻履。
权奇俶傥閟不见,安閒萧散差可拟。
披图展玩更对君,乃知画工有深旨。
同床异梦各不知,坐起问景终谁是。
吁嗟乎君其善识图中意,它年为君作传,窃比方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