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时段
朝代
诗文库
上疏陈政事 西汉 · 贾谊
 出处:全汉文 卷十五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
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
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
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
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
陛下何不壹令臣得孰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
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
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民保首领匈奴宾服,四荒乡风,百姓素朴,狱讼衰息。
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
《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
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至孝也;
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
立纲陈纪,轻重同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
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
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
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禹舜复生,为陛下计,亡以易此。
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
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
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
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
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偏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
此时而欲为治安,虽不治。
黄帝曰:「日中必蔧,操刀必割」。
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
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
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
假设天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黥布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豨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
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
天下淆乱高皇帝与诸公并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
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远也。
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馀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
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诿者,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
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淮南,六七贵人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
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
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
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
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
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
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匈矣。
陛下虽贤,谁与领此?
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
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
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
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
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
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
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
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臣以为不缺则折。
胡不用之淮南济北
势不可也。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
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
韩信倚胡,则又反;
贯高因赵资,则又反;
陈豨兵精,则又反;
彭越用梁,则又反;
黥布淮南,则又反;
卢绾最弱,最后反。
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
曩令樊、郦、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
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
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
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
欲臣子之勿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
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
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
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
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
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
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
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
地制壹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叛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
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柴奇、开章之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
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
壹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尰。
一胫之大如要,一指之大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虑亡聊
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
病非徒尰也,又苦蹠戾。
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
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
惠王,亲兄子也;
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
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病尰也,又苦蹠戾。
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势方倒县。
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
上也。
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
下也,今匈奴嫚侮侵掠,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致金絮采缯(《后汉·西域传》注引作缯彩)以奉之。
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
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
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
非亶倒县而已,又类辟,且病痱
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
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得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
医能治之,而上不使,可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
进谋者率以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
臣窃料匈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
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
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
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细娱而不图大患,非所以为安也。
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可为流涕者此也。
今民卖僮者,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内之闲中,是故天子后服,所以庙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
白縠之表,薄纨之里,緁以偏诸,美者黼绣,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
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节适,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
且帝之身自衣皂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
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孽妾缘其履:此臣所谓舛也。
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
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
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
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然而献计者曰「毋动」,为大耳。
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进计者犹曰「毋为」,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
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
借父耰锄,虑有德色
母取箕帚,立而谇语。
抱哺其子,与公并倨;
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
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
并心而赴时,犹曰蹶六国,兼天下。
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
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
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
是以大贤起之,威震海内,德从天下。
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
然其遗风馀俗,犹尚未改。
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亡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
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今其甚者,杀父兄矣。
盗者剟寝户之帘,搴两庙之器,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
矫伪者出几十万石,赋六百馀万钱,乘传而行郡国,此其亡行义之尤至者也。
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
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
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
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
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
夫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
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使管子愚人也则可,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
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
今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几幸,而众心疑惑
岂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有亲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几幸,而群臣众信,上不疑惑
此业壹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
若夫经制不定,是犹度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
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为天子,十有馀世,而殷受之。
殷为天子,二十馀世,而周受之。
周为天子,三十馀世,而秦受之。
秦为天子,二世而亡。
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
其故可知也。
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
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
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
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太保周公太傅,太公为太师
保,保其身体;
傅,傅之德义;
师,道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
于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
故乃孩提有识,三公三少因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
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
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
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
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
故择其所耆,必先受业,乃得尝之;
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
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
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
学者,所学之官也。
《学礼》曰:「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
帝入南学,上齿而贵信,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
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
帝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则贵贱有等而下不逾矣;
帝入太学,承师问道,退习而考于太傅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
五学者既成于上,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
太子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
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大夫进谋,士传民语
习与智长,故切而不愧;
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
三代之礼: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
春秋入学,坐国老,执酱而亲馈之,所以明有孝也;
行以鸾和,步中《采齐》,趋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
其于禽兽,见其生不食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故远庖厨,所以长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
及秦而不然。
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
固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
使赵高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
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
岂惟胡亥之性恶哉?
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谚曰:「不习为吏,视已成事」。
又曰:「前车覆后车诫」。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其已事可知也;
然而不能从者,是不法圣智也。
秦世之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也;
然而不避,是后车又将覆也。
夫存亡之变,治乱之机,其要在是矣。
天下之命,县于太子
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
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
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
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
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耆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
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
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
《书》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此时务也。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
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
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时,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耳,岂顾不用哉?
然而曰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
孔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毋讼乎」!
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
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积渐然,不可不察也。
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
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
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
刑罚积而民怨背,礼义积而民和亲。
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异。
或道之以德教,或驱之以法令。
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
驱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风哀。
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
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馀岁则大败。
此亡它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
夫天下,大器也。
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
天下之情与器亡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
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禽兽草木广裕,德被蛮貊四夷,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
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雠,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之所共见也。
是非其明效大验邪!
人之言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
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
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
陛亡级,廉近地,则堂卑。
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
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
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
此善谕也。
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
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
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
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
见君之几杖则起,遭君之乘车则下,入正门则趋;
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
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
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令与众庶同黥劓髡刖笞傌弃市之法,然则堂不亡陛乎?
被戮辱者不泰迫乎?
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
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
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
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体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
若夫束缚之,系緤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
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
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耳,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
豫让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灭之,移事智伯。
及赵灭智伯,豫让衅面吞炭,必报襄子,五起而不中。
人问豫子,豫子曰:「中行众人畜我,我故众人事之;
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故此一豫让也,反君事雠,行若狗彘,已而抗节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
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彼将犬马自为也;
如遇官徒,彼自为也。
顽顿亡耻,奊诟亡节,廉耻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见利则逝,见便则夺。
主上有败,则因而挻之矣;
主上有患,则吾苟免而已,立而观之耳;
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
主将何便于此?
群下至众,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财器职业者粹于群下也。
俱亡耻,俱苟安,则主上最病。
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厉宠臣之节也。
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饰」;
坐污秽淫乱男女无别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
罢软不胜任者,不谓罢软,曰「下官不职」。
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
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闻谴何则白冠牦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耳,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
其有中罪者,闻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颈盭而加也。
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过耳!
吾遇子有礼矣」。
遇之有礼,故群臣自喜,婴以廉耻,故人矜节行。
上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
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
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诚死宗庙,法度之臣诚死社稷,辅翼之臣诚死君上,守圄扡敌之臣诚死城郭封疆。
故曰圣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
彼且为我死,故吾得与之俱生;
彼且为我亡,故吾得与之俱存;
夫将为我危,故吾得与之皆安。
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仗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
此厉廉耻行礼谊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
此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故曰可为长太息者此也(《汉书·贾谊传》:是时匈奴强侵边,天下初定,制度疏阔,诸侯王僭拟地过古制。淮南济北王皆为逆诛。数上疏陈政事,多所欲匡建,其大略云云。)
王播增榷茶疏 唐 · 李珏
 出处:全唐文卷七百二十
伏以榷率救弊。起自干戈。
天下无虞。所宜蠲省。
况税之事。尤出近代。
贞元中不得不尔。今四海镜静。
八方砥平。厚敛于人。
殊伤国体。其不可一也。
而又为食物。无异米盐。
人之所资。远近同俗。
既蠲渴乏。难舍斯须。
至于田闾之间。嗜好尤切。
今收税既重。时估必增。
流弊于人。先及贫弱。
其不可二也。且山泽之饶。
出无定数。量斤论税。
所冀售多。若价高则市者稀。
价贱则市者广。岁终上计
利几何。未见阜财。
徒闻敛怨。其不可三也。
臣不敢远徵故事。直以目前所见陈之。
伏惟陛下暂留聪明。稍垂念虑。
特追成命。更赐商量。
则嗷嗷万姓。皆福利。
臣又窃见陛下爱人育物。动感神明。
即位之初。已惩聚敛。
外官抽贯。旋有诏停。
洋洋德音。千古不朽。
今者榷茶加税。颇失人情。
臣忝职谏司。岂敢缄默。
尘黩旒扆。战越伏深。
乞罢榷山行放法奏端拱二年 唐末宋初 · 张洎
 出处:全宋文卷五七、《国朝诸臣奏议》卷一○八、《群书考索》后集卷五七、《历代名臣奏议》卷二六三、《右编》卷三二
臣伏奉中书宣谕圣意,令访闻茶法,其榷山通商,各有何利害者。
臣才识鄙陋,预闻天旨,退就衡泌,惶悚实深。
谨略具榷山、放法利害,仰对大问,惟圣明察之。
伏以茶货之兴,其来尚矣。
资民丰国,利润之功博焉。
榷山、放法损益之制,肇自有唐,创兹茶法,流行天下,无异米盐,兆姓所须,远近同俗。
今献议者言货利害,盖有二焉:一曰榷山,一曰放法。
历代制置,虽或不同,举要而言,则榷山之害深,放法之利广也。
然而干司邦计之臣,必曰朝廷榷山,大获厚利,傥从放免,徒利茶商。
此盖老生之常谈,近世之弊法,徒伤大体,岂务通经者乎!
今请一二而言之。
夫南国土疆,山泽连接,远民习俗,多事茶园。
上则供亿赋租,下则存活妻子,营生取给,更绝他门。
及其官榷茶山,利归公室,衣食之源日削,采造之役岁增。
课额既渐亏,刑罚又屡及,以至贴田卖屋,力办课程。
物产既空,死亡宁救?
所以出之处,郡县凋残,民不聊生,职由于此,其弊一也。
禁榷之地,法令斯严,铢两之,即该宪网。
公私追扰,狱讼繁兴。
大则破族亡家,小则身填牢户。
州县公事,太半为,朝禁夕刑,系缧相继。
户口由兹减耗,田野为之污莱。
蠢尔蒸民,坠于无告,狱连祸结,莫甚于斯,其弊二也。
茶货在山,同夫五谷,常持爱养,即获滋丰。
及夫朝廷榷山,乡原失业,茶户逼于寒馁,日有逃亡者;
茶园陷于奸幸,岁有荒废者。
年华渐久,残破益深,眷彼灵苗,鞠为茂草。
追呼觉察,已失课程,虽欲改张,噬脐安及!
其弊三也。
谨按唐史,穆宗宫中营造台观,国计不充,王播希恩,请增茶税。
李珏上疏曰:「榷率救弊,起自干戈」,「厚敛于人,殊伤国体」,「岁终上计,其利几何?
未见阜财,已云歛怨矣」。
至大和九年盐铁使王涯始奏行榷茶之法,江淮间百姓茶园,官自造作,分命使者主之。
百姓公言曰:「果行是法,止有尽杀使臣,入山叛耳」。
其后甘露事发,竟就诛。
故史臣谓王涯欲希恩幸,重困蒸人。
然而窜身奸邪之间,与其谋而危其国,岂非鬼瞰神夺,驾斯祸以惩之乎?
前史书之,以为鉴诫。
国家膺图御极,子育黎元,泽浃穷荒,仁及行苇。
唯兹茶法,未叶大中,改弦更张,正在兹日。
今若罢榷山之制,行放法之条,益国便民,其利有五:夫先王创制,贵在通行;
规利竭民,政斯滥矣。
榷山弊法,举而弃之,则委顿者获全,流庸者尽复。
东南郡县,百万遗氓,送死养生,得安旧业,其利一也。
之户既专物产,必能经营地利,爱养茶园,封殖柯条,防护山泽。
十年之内,茶货大兴,通商惠农,国赋增集,其利二也。
榷山既放,密网减除,爱人而义在必行,画象而民将不犯,普天之下,实省刑章。
利用厚生,莫先于此,其利三也。
比来般运,尽出公家,涉历江湖,按漕河洛,方舟巨舻,经途万里,风涛没溺,官吏奸偷,陷失茶纲,比岁常有。
若行放法,此患自除,其利四也。
国家榷买茶货,岁入无穷,堆贮仓场,充积州部。
及乎出卖之际,则大半陈腐;
积年之后,又多至焚烧。
今若许放榷山,任民贸易,则国中永无弃货,天下咸吃新茶,惠润公私,实为要道,其利五也。
或曰:国家制置茶法,盖有岁年,一旦通商,大亏国计,赡用不足,其将奈何?
对曰:圣后当阳,政先惠下,将建无穷之策,非急一时之利。
况兹变法,未见亏官。
榷放便宜,谨条件如后:
榷山/一、天下郡国,所出茶货,品类至繁。
且以湖南一道所出茶货,约度为准。
访闻湖南山色,每斤官中榷买用本钱二百二十文,辇运支费约破钱一百文,辇运之稍远,即不啻一百文;
道途稍近,即不及一百文。
今将道途远近尅折算计,一概且以百钱为准。
官中于地头出卖,计收钱九百六十文,除算出本钱并缠裹钱共三百二十文外,合收净利钱六百四十文。
淮南两浙、江南等道茶货,虽出卖价例或小有不同,其所收净榷茶货利,大约不逾于此。
国家所榷茶货,岁月渐深,即有减价出卖者;
远年陈恶,不堪支用,即有逐时烧弃者。
今请朝廷且将天下一年所纳茶货,较算其元使用本钱及辇运钱,都合计若干;
于地头出卖所收净利钱,都合得若干;
却于净利钱内尅折出逐年减价出卖及官中烧弃茶货外,其所有的实净利合有若干。
如兹算扑,即所卖茶货,除尅折外,每斤价钱又恐不能及六百四十文。
放法/一、国家若放榷山,任民买卖,理财之道,宜通规天下诸道州府之处,请各于紧要地置立务局。
其茶货离山场之日,不计多少,每一大斤,茶户纳钱一百文,商纳钱三百文。
商出卖地头,更纳钱二百文。
商所赍博买茶货金银匹帛等,经历旧买处向外州郡,其州郡又依例纳税。
统而言之,即官入茶租,与榷山之日所获净利不相悬矣。
或曰:朝廷改变茶法,贵要利民。
商、茶户所纳之钱过为繁重,岂惠下之道也?
答曰:榷山之时,商客买官一斤计用钱九百六十文;
改法之后,且约将钱四百文为本,四百文纳官,都计八百文。
若更将一百六十文剩钱纳官,方只得榷山之时买旧额。
况放法之后,民皆取便,既绝官司上下侵扰,又免官中陈
山场买卖,得一色新茶,商贩之人,获利诚厚,更令纳镪,尚为轻赋。
况见出本,以榷山之日犹未登旧额者乎!
又茶户卖入官,甚为艰苦,或将远年陈恶杂物折给,或得低价一色见钱。
然而经历官司,动遭刻削,稍低下,即被焚烧,迨于住场,仅同白纳。
今既改法,将货卖与商客,且约得价钱四百文,除将一百文纳官,尚有三百文见镪。
比榷纳之日所获利润,不亦复饶乎?
或曰:官中所取茶租若加重厚,民于茶价须至增添;
茶价既增,于人便否?
答曰:为食物,天下所资日用,于人同夫盐酒,虽价例增长,非有害于时焉。
在昔有唐宰相令狐楚,尝奏法云:「赋率之时既节级增价,商人转卖必价稍贵,即是钱出万国,利归有司,既无害茶商,又不扰茶户」。
详楚之所奏,理甚显明,茶价虽增,实有利而无害矣。
今国家大更茶法,式洽民心。
所虑者赋入不登,或亏邦计。
今兹放榷,其利昭然,举而行之,实久长之计也。
二、榷山之时,商贩艰阻;
今既放法,民皆自便。
普天之下,茶货流通,利入公门,必当增倍。
商人所到州郡,卖纳钱,此则率赋二百钱,非长行税赋。
宜令本处税院,别置文历,逐时收管,俟年终上计考校课程。
三、国家赡用之,不可令阙。
宜计度逐年所支费多少,据合留数目,令折税,茶户依旧榷纳。
或虑折税数目浩汗,逐年榷纳不尽,即可据都额分为番次,令茶户三年一次输纳。
庶均苦乐,永冀通行。
窃以理财聚众,圣人之大业;
兴利除害,有国之常规。
国家受命上天,光宅中土,交修庶政,历载于兹。
大道污而复隆,坠典缺而咸补。
唯财货一节,未行宽简,岂不以覆焘至大,赡用攸广,将安区夏,须资物力者乎?
臣以为司计之臣,失于经度所致也。
何则?
普天之下,中外资用,四海九州之租赋,关市山泽之税率,榷山煮海之冥利,一岁所入,其数几何?
郊庙社稷之严奉,少府中禁之支费,六军群吏之资赡,一岁所出,其数几何?
司计之臣茍能按经常,调虚实,量入以为出,则国内财货可得而均节矣,天下利病可得而明察矣。
其或圣朝岁时支费,未能放行计度,但掊克以困黎元,货殖程财,未见其可也。
况茶货害政,为日滋久,傥从变法,孰匪至公?
举而行之,又何疑也?
赵振文毋自欺斋铭 南宋 · 楼钥
四言诗 押词韵第十六部 出处:全宋文卷五九七五、《攻愧集》卷八一
上欺乎天,谓其甚邈。
下欺乎人,意其罔觉。
事亲而欺,所厚者薄。
事君而欺,陷于大恶。
利几何,所丧甚博。
惟不自欺,乃无愧怍。
一不妄语,所守至约。
事是今日,勿谓为昨。
推此而行,馀裕绰绰。
心惟至灵,神不可度。
戒之戒之,惟谨惟恪。
君如美玉,欲资磨琢。
他山之石,可以为错。
周侍御巡盐两淮名相 明 · 湛若水
 押阳韵
圣王公民利,天下为太藏。
盐铁竭山海,山海无辉光。
遂令长者心,千载憾弘羊
柱史怀忠义,斡旋岂无方。
勇决义利几,载献治平章。
东斋感事 其五 己未 明 · 李滉
七言绝句 押微韵 出处:退溪先生文集卷之三
鸡鸣而起各孳孳,触手无非善利几
莫只攻人忘自责,斯须不戒小人归。
湖耕歌 清 · 宋湘
 出处:南行草
耕湖田者,支木庐湖中,编苇墙之,湖涨,则撤墙而舟居,渔焉,妻子嘻嘻自得。比水归壑,是家是耕,、苇、茭之利不可算,其乐殆倍陆耕者。余舟过之,甚讶其异,亦少所见而多所怪也,作湖耕歌。
且酌洞庭酒,来听湖耕歌。
洞庭三万六千顷,农耕其一原非多。
借问利几何,且勿算鱼虾。
青茭为城苇为郭,高粱下稻生中阿。
借问害几何,夏秋湖峨峨。
鹭鸶为邻为里,中间不碍吾浮家。
借问年几何,儿孙皆发华。
自有乾坤有此水,湖神许我耕其涯。
海有岛兮江有沱,洪涛恶浪兼天摩。
洞庭湖神柔且和,白日不许游鼋鼍。
天风虚与镜相磨,月明木脱秋微波。
二百年来无寇魔,湖流汩汩膏湖禾。
天子仁圣吏不苛,湖农生不惊催科。
湖有鱼兮肥鸭鹅,农家岁岁牛生㸰。
官从何处来,何不骑马船来过。
农闻马背同橐驼。
一生不见马,安能识橐驼。
乐复乐,湖耕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