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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策一道 宋 · 张九成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一
臣对:臣闻祸乱之作,将以开圣人也。
商道不衰,何以见高宗
四夷不叛,何以见宣王
汉无昌邑之变,则无以启宣帝
唐无宫壸之变,则无以启明皇
是以知君天下者,遇祸逢乱,当以刚大为心,无遽以惊忧自沮,灼知此理,然后可以知天意之所在矣。
臣尝历考前古兴衰拨乱之君,以谓莫善于宪宗,莫不善于文宗
何以言之?
宪宗当唐室陵夷之际,藩镇跋扈,主权下移,乃能左顾右盼,慨然起恢复之心。
不幸廷臣异议,刺客在朝,京师皇皇,朝不谋夕,惟宪宗当宁发愤,屏声却欲,讨贼之心愈厉。
明年平夏,又明年平蜀,又明年平淮、蔡,元和之功,卓然为天下冠。
此以刚大为心者也。
文宗昭悯之后,阉寺执柄,主威不宣,虽能高举远蹈,毅然有扫除之心,不幸委任失当,害及非辜,甘露之祸,言之使人酸楚。
岂非文宗遽以泣下沾襟,魂飞气索,自比周赧,又自比汉献,又自谓无与,又自纵酒以伤其生,悲辛愁苦,不复以朝廷为意。
此以惊忧自沮者也。
故臣尝断之曰:若宪宗,可谓知天意之所在;
文宗者,又何足与论天意哉!
盖祸乱之作,正圣人奋励之时也,何至以惊忧自沮乎?
今陛下痛九庙未还,两宫犹远,又悯国步之久艰,悼已事之失策,然深察祸乱之故,是乃皇天所以启至圣也。
伏惟陛下谨之重之,以刚大为心,无遽以惊忧自沮,庶几与商高宗周宣王汉宣帝等相揖于千载之上,合皇天所以畀付之意,不胜臣子至愿。
然以刚大为心者,要当夙兴夜寐,恶衣菲食,屏远便佞,登崇俊良,好切直之言,戒声色之惑,先定规模,以定大事。
臣观古之圣人,将大有施为于天下者,必先默定规模,而后从事,其应也有候,其成也有形,非若顺风扬帆,一求快意而无所归赴也。
商君之法,非良法也,然而规模先定,故能兵雄天下,臣服诸侯;
苏秦之术,非善术也,然而规模先定,故能合六姓之异,却彊秦之兵。
淮阴高帝以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之粮道,而西会荥阳,无一不如其言者,规模先定故也。
耿弇光武以定渔阳,取涿郡,还收富平,而东下齐,无一不如其言者,规模先定故也。
伏仰陛下欲迎九庙,归两宫,安国步而康庶事,式扩规模,固已定于圣心,而又元枢捷报,歼厥渠魁。
自前世之君观之,固有满假而自大,以速天下之谤者矣。
独陛下不然,乃撝谦不居,躬御便殿,亲颁德音,以前世中兴之君为问。
至于攘夷狄,弭盗贼,足食练兵,澄冗官,复农业,革贪污而消冒滥,宽民力而给车徒,前世中兴之施为,祖宗传绪之法度,下于承学之士,曰「本于自得,可以持危扶颠者」,此有以知陛下用心之效也。
臣虽智识浅陋,然而仰见规模宏阔深大,辄整冠肃容,再拜稽首曰:猗欤盛哉,有君如此,天下何忧乎,宗庙社稷何忧乎,二圣六宫暂淹蛮貊,亦何忧乎!
臣学术至空虚也,然忠愤所激,敢不敷陈管见,上裨日月之光?
臣谨昧死上愚对。
臣伏读圣策曰:「古先辟王继中微之世,承思治之民,芟夷大患,事半而功倍。
少康一旅而复有夏,宣王兴衰以隆成周,光武三年而兴汉祚,肃宗再岁而复两京,皆蒙前人之绪,拨乱反正,若此其易也」。
臣有以见陛下规模远大,知所以为中兴之本也。
臣闻禹有治水之德,民心怀之,故其有天下也十有七世,历年四百六十有二。
少康一旅而复有夏者,祖宗之德在人也。
稷有播种之德,民心怀之,故其有天下也三十七世,历年八百有馀。
宣王兴衰以隆成周者,祖宗之德在人也。
汉高祖有宽仁之德在人,故其有天下也二十一世,而历年至于四百。
然则光武三年而兴汉祚者,岂非蒙高祖之德哉?
唐太宗有仁义之德在人,故其有天下也二十四世,而历年仅及三百,然则肃宗再岁而复两京者,岂非蒙太宗之德哉?
皇宋一祖六宗,英灵在天,功德在民,中兴之运,正归今日,傥能扩此规模,济以兢谨,果何往而不可乎!
伏读圣策曰:「今赖四方黎献翊戴眇躬,列圣之泽未远也。
朕焦心劳思,不敢爱身以勤民?
然屈己以和戎,而戎狄内侵」。
臣有以见陛下规模远大,知祖宗之德,士民之归,将乘此时,为两宫中国雪积年之耻也。
臣观金虏有必亡之势三。
夫好战必亡,失其故俗必亡,人心不服必亡,而金虏皆与有焉。
臣请为陛下历陈之。
始皇并吞六国,可以止矣,恣心快意,复征南越,曾不知骊山之役未成,而二世子婴已被害而就擒矣。
此以好战而亡也。
隋文帝远平江东,可以止矣,炀帝嗣位,亲驾征辽,曾不知锦帆未过隋渠,而大盗已据其都矣。
此亦好战而亡也。
蠢尔金虏,亦何足以秦、隋比,顾论好战必亡,因以及之。
夫蕞然疥癣,臣事高丽,奴事契丹,中国视之,如居霄汉而观蝼蚁,曾何足以污齿牙!
乃不自循分,陆梁咆哮,自靖国兴兵,于今三十馀载矣。
适国家当此否运,乃敢欺天叛人,犯我王略,侵我中国,夺我两河,又捣我都城,又要我二圣,又入我淮右,践我江浙。
呜呼悲夫!
积骨如山矣,流血如河矣,夷城如墟矣。
皇天昭昭,灭亡无日。
此臣所以言好战必亡也。
西晋之乱,匈奴、鲜卑纷纭于中国,而其豪杰间起,为之君长,如刘元海苻坚石勒慕容隽之俦,皆以绝异之资,驱驾一时之贤俊,其彊者至有天下太半,然终覆亡相继,不过一传再传而灭,何也?
夷狄之心,固安于无法也,而束缚于中国之法。
中国之心,固安于法度也,而苦于为夷狄之行。
君臣相戾,上下不安,虽建都邑,立城社,其心岌岌然,常若寄寓于其间,其能久乎?
蠢尔金虏,亦何足以元海苻坚比,顾论失其故俗,因以及之。
夫其不安窟穴,既灭契丹,复陵中国,意将诵诗读书,佩玉鸣鸾,效我中国之制。
沐猴带冠,爰居闻乐,想其忧愁无聊,如被五木而居九地,终身不快,卒于死而已矣。
此臣所以言失其故俗必亡也。
始皇灭韩,张良奋椎击其车;
朱泚僭号,段秀实提笏击其额。
天下之人,其视金虏,谁不欲寝处其皮而食其肉,顾其路无由耳。
今虏我中国士庶入于窟穴,固亦有豪杰慷慨之士欲图之久矣。
而又骂辱及于公卿,鞭扑行于殿陛,贵为将相,而不免有囚徒之耻,将见有愤惋郁结而思变者矣。
此臣所以言人心不服必亡也。
区区一刘豫,欲收中国之心,呜呼愚哉!
中国之心,岂易收乎?
刘豫者,何为者耶?
素无勋德,殊乏声称,天下徒见其背叛于君亲,而委身于夷狄尔。
黠雏经营,有同儿戏,何足虑哉?
然金虏虽有必亡之势,而我有必兴之理,不可不讲也。
臣观古人所以谋人之国,必有一定之计。
越王之取吴,是骄之而已;
秦之取六国,是散其从而已;
高祖之项籍,是离间其君臣而已。
今越之计、秦之计、高祖之计,宜次第而用之。
当先用越王之法骄之,使其侈心肆意,无复忌惮,天其灭之,将见权臣争彊篡夺之祸起矣。
臣请备论越王所以取吴之术,惟陛下听之。
范蠡曰「卑辞厚礼以骄之」,越王自称曰「草鄙之人」,自称其国曰「贡献之邑」;
范蠡曰「玩好女乐以骄之」,越王则先之以皮币,随之以管籥,使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
其称吴为天王者,范蠡使尊之以名也;
其请亲为前驱者,范蠡使以身为市也。
今日之骄虏,当损益其法可也。
呜呼!
越王含辛茹苦,志在报吴,非笃志之君,其孰能之?
以民之不蕃,而兵之不给也,乃下令于国中曰:壮者无娶老妇,老者无娶壮妻。
女子十七不嫁,丈夫二十不娶,则罪其父母。
生男子也,赐束脩、一犬;
生女子也,赐束脩、一豚。
生三人,公与之母;
生二人,公与之饩。
支子死、当室者死,则哭泣之,葬埋之,如其子也。
载脂以食孺子,身耕妻织以裕国人。
国人其恩,感其德,愤其土地之狭,而悯其会稽之耻也。
于是父兄请战,不许;
父兄则又请战,而致其辞曰:「越四封之内,其视君也,犹父母也。
子而思报父母之雠,臣而思报君之雠,其敢不尽力乎」?
及其将行,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妇勉其夫,曰:「孰谓是行也,而可无死乎」?
陛下欲灭金虏,当先结吾民之心可也。
越王之在国也,觞酒豆肉以分左右,饮酒不尽味,听乐不尽声,求以报吴,今陛下有是乎?
病者问,死者葬,老其老,长其幼,慈其孤,求以报吴,今陛下有是乎?
富者安之,贫者与之,救其不足,裁其有馀,求以报吴,今陛下有是乎?
南事楚,西事晋,北事齐,春秋皮币、玉帛、子女以宾服焉,未尝敢绝,求以报吴,今陛下有是乎?
如其有也,天下幸甚;
若犹未也,伏愿陛下勉之。
越王归国四年,愤祖宗之雠,思欲一战以快心,范蠡曰:「未可也」。
五年而吴王信谗喜优,憎辅远弼,又欲乘其间以伐吴,范蠡曰:「姑待之」。
七年,吴王杀申胥,又欲乘其间以伐范蠡曰:「姑待之」。
七年吴国蟹、不遗种,又欲乘其间以伐吴,范蠡曰:「姑待之」。
今之金虏,虽有必亡之势三,然而谗乎?
喜优乎?
憎辅而远弼乎?
曾杀贤如申胥乎?
曾有天灾如蟹、不遗种者乎?
必也俟其天时去,人事失,然后可以图之。
越王归国二十年,乃得举兵以遂其志。
其举兵也,必智以度天下之众寡,仁以共三军之饥劳,勇以断疑而决大事;
又舌庸使之审赏,苦成使之审罚,大夫种使之审物,大夫蠡使之审备,大夫皋使之审声。
其将行也,则背屏而立,委夫人以内政;
背檐而立,委大夫以国政。
其至军也,则斩通行赂者,又明日徙舍,则斩不从令者,又明日徙舍,则斩不用命者。
又明日徇军,则归无兄弟尽在军者;
又明日徇军,则归有昏眊之疾者;
又明日徇军,则归筋力不足以胜甲兵,志行不足以听命令者。
虽列国之君,不足以为今务,然其禁密如此,亦可喜也,故能一战而败吴于囿,再战而败吴于泓,又战而败吴于郊,夷其城,犁其庭,墟其庙,以雪积年之耻。
陛下欲报金虏,愿观其用心,而以越王之法用之,不亦可乎!
伏读圣策曰:「招诱以弭盗,而盗贼犹炽」。
臣有见陛下规模远大,欲攘夷狄而先靖中国也。
臣闻唐太宗之说曰:「民之所以为盗者,由赋繁役重,官吏贪求,饥寒切身,故不暇顾廉耻尔。
去奢从俭,轻徭省赋,使民衣食有馀,则自不为盗」。
韩愈之说曰:「刺史不得其官,观察不得其职,财已竭而歛不休,人已穷而赋急,其不去而为盗也,亦幸矣」。
此皆论良民为赋歛所困,故不得已而为盗尔。
今日之事,则又甚于此。
其横行于州郡,啸聚于山林者,类皆军兵尔。
此曹在太平时,帖首妥尾,惟上之令。
不幸中国多故,朝廷权轻,何尔动辄怨怒耶?
而一夫倡乱,百夫从之;
百夫倡乱,千万人从之。
然使吾无间而可入,则朱滔不能起卢龙之卒,而李怀光不能彊邠宁之兵。
今其所以一呼响应者,其心不服也。
其心所以不服者,无乃吾恭俭未至乎,用人未当乎,赏无功而罚无罪乎?
唐德宗放象豹,出宫人,以恭俭服天下;
常衮,用崔祐甫,以用人服天下;
赏淄青将士,以折其奸谋,杖邵光超,以惩其贪冒,又以赏罚服天下。
李正己持兵十五万,雄视山东,其将士闻德宗所为如此,皆投兵相顾,曰:「明天子出矣,吾辈犹反乎」!
不特此也,吐蕃恃其彊大,以凌侮中国,非一日积也。
德宗即位使者归告其国主曰:「新天子出宫人,放禽兽,威德英武,洽于中国」。
吐蕃大悦,遣使入贡。
德宗恭俭委任,信赏必罚,行于户庭之间,而彊蕃悍卒,自格于千里之外。
使其恪守此心终始不变,则贞观之风,亦不难到,奈何其自败坏也!
臣愿陛下笃恭俭,谨用人,明赏罚,以收天下之心。
若曰「我有甲兵,可以诛其不服,我有招降,可以俟其改过」,诚恐去一大盗,其事卒未已也。
诚能用臣之说,非特悍卒格心,而蕃戎亦且悔过也,故臣以太宗韩愈德宗之事为献。
伏读圣策曰:「以食为急,漕运不继,而廪乏羡馀
以兵为重,选练未精,而军多冗籍」。
此有以见陛下规模远大,知兵食之不可不虑也。
臣以谓漕运不继,宜选财赋之官;
选练未精,宜责将帅之职。
唐代宗以国用虚乏,馈饷纷纷,独得一刘晏,斡山海,排商贾,制万物低昂,操天下赢赀,而军用以给,以财赋得其人也。
臣愚欲于常赋之外,创置一司,名曰「军兴」,凡关市榷酤载在有司者,不与其数,独变通有无,权制轻重,使利归公上,歛不及民。
出入钱谷,勾检簿书,则付之士类;
书符檄,觇低昂,则付之皂吏。
明敏精悍如刘晏辈,实司其职,夫何忧漕运之不继乎!
马燧之在河东也,驭马厮役,教以骑射,制甲有长短之等,造车为行止之宜。
比及二年,得精兵二万,以将帅得其人也。
臣愚欲于冗兵之数,创置一军,名曰「精锐」,凡攻冲战斗,功在有司者,不与此选,独招降之兵,擒获之兵,俾弓矢戈矛,随器而使,有能者则书之尺籍,其无能者则驱之屯田。
择彊力勇毅马燧辈,实司其职,夫何忧选练之未精也!
伏读圣策曰:「吏员猥并,而失职之士尚众;
田莱多荒,而复业之农尚寡」。
此有以见陛下规模远大,知吏农之不可不虑也。
臣以谓吏员猥并,宜行辟举之法;
田莱多荒,宜行屯田之法。
沈既济宰臣叙群司,州郡辟僚佐,其意欲无失职之士也。
臣愚欲使宰臣精选太守部使者之职,若群僚则太守辟举,若监当、若巡尉使者辟举。
举而不当,重者褫其职,轻者罚其金,吏部台谏得以纠正之。
每辟一员,则具二人以待之,补者既上,则又辟一人以待之,前后相承,虽怠者亦励。
夫国家所以设官分职,将惟贤才之求,非为尔衣食之资也。
志在衣食,胡不为工乎,为商乎,为农而力田亩乎,胡为在缙绅之列也?
夫责之以士人,则朝廷待之亦不可轻。
太守监司之赴官也,若内若外,皆陛辞而后行,监司为一辈,郡太守为一辈,当行之日,陛下亲御正殿,借辞色。
告监司则曰:「一路官吏,实汝之托」。
郡守则曰:「一郡官吏,实汝之托。
汝当夙夜以思,宣我所以爱民之意,予有大赉报汝功,亦有大罚惩不恪」。
庶几贤才并用,则失职非所患也。
邓艾欲行陈、颍以东,屯田两淮,得谷五万斛,其意欲得复业之农也。
臣愚不敢远引,且以镇江一路论之:屯兵江口,无虑数万人,就以二万人论之,人必有家,家止五人,人日二升,日计二千斛,月计六万斛,则岁百万斛矣。
顾此馈运,非由天降,非从地出,皆当取之于民。
三吴之间,旱暵仍岁,长淮以北,草莽连云,去岁到今,米斗千馀,今此下民,谁救其迫。
而又追需急于星火,箠械酷于秋霜。
开元屯田之法,振武屯田之法,不知其可用乎?
勋官八品以上,前资七品以上,此建官之法也。
土柔则五十亩而一牛,土刚则二十亩而一牛,此耕耨之法也。
如是之法,出于开元。
募人为十五屯,屯置一百五十人,令各就高为堡,东起振武,转而西过,极云州界中,出入河山之险八百馀里,寇来不能为害,人得肆耕其中。
如是之法,出于振武
臣愿自淮以北,开置屯田,参开元、振武之法,非特足以招复业之农,而军储所资,亦足以宽其忧矣。
伏读圣策曰:「严赃吏之诛,而未能革贪污之俗;
优军功之赏,而无以消冒滥之风」。
此有以见陛下规模远大,欲清流俗而惩侥倖也。
毛玠尚书,而士大夫不敢鲜衣美食;
杨绾宰相,而豪贵功臣为之彻乐、毁第、减驺御。
赃吏贪污,流风远矣。
臣愿陛下去声远色、躬俭节用,以励朝廷,朝廷宰相却苞苴、断货贿,以励猾胥而惩狡吏,又何患贪污之弗革乎!
元载王缙秉政,四方以贿求官者相踵于门,大者出于,小者出于卓英倩,皆如所欲而去。
代宗欲得士大夫之不阿附者为己用,乃擢李栖筠御史大夫,事出主意,宰相不知,等由是稍绌。
臣今欲用此策以消冒滥,可乎?
大将以功来上,陛下亲据其中一二人晏见而劳问之,果有功者,优加拔擢,其或言语不伦,事涉诞罔者,痛加惩斥,又何患冒滥之弗消乎?
伏读圣策曰:「方今外攘夷狄,则不足以靖民;
取于民有制,则不足以给车徒之众。
为人父而榷其子,则又何以保民而王哉」?
此有以见陛下规模远大,恤民如是之深也。
臣伏读圣问至此,不觉涕泗交颐,仰知陛下仁心如天地之大,而天下弗知也。
臣观滨江郡县为守为令者,类无远图,阳羡惠山之民,何其被酷之深也!
率敛之名,种类闳大:秋苗之外,又有苗头;
苗头未已,又行折八;
折八未已,又曰大姓;
姓竭矣,又曰湮实;
湮实虚矣,又曰均敷;
均敷之外,名字未易数也。
流离奔窜,益以无聊。
前日桑麻沃润,鸡犬相闻;
今为狐狸之居,虎豹之宅,苍烟白露,弥望满野。
彼所谓守令,独抵几而言曰:「与其委之于盗贼,孰若输之于国家」?
呜呼,安得此委巷之语乎!
堂堂国家,而下比于盗贼,不忠之罪,莫大于此矣。
夫节财即生财之道也。
今藩方大使,各置使臣,收召亲戚,竭民膏血,以市私恩。
或曰准备,或曰干办者,不知其几人也。
色目纷纷,难以数举,凡医巫卜祝之流,皆在其选。
诸县添置武尉,尤为无用,见敌则走,小胜则杀贫民以要功。
居山则卖私茗,滨海则鬻私醝,未及交付,则已捕之为己功矣。
不知平时剥肤椎髓,歛怨招谤,以廪此曹,果何谓哉?
臣愿陛下明降诏书,戒饬藩方,罢去武尉,以苏凋瘵,此亦保民之道也。
伏读圣策曰:「朕弗明治道,仍暗事几,凡此数者,交战于胸中,徒寝而弗寐,当食而叹。
子大夫与国同患难久矣,宜考前世中兴之主,其施为次序有切于今者,祖宗传绪累世,其法有可举而行者,平时种学待问,奇谋硕画本于自得,可以持危扶颠者,其悉意以陈,朕将亲览」。
臣有以见陛下规模远大,谦冲退托,将以追配前王,绍述祖宗,旁搜远取,以尽愚夫之虑也。
臣窃谓中兴之主,大抵以刚德为上。
是故震伐鬼方者,高宗之刚;
严有翼者,宣王之刚;
信赏必罚者,宣帝之刚;
赳赳雄断者,光武之刚也。
陛下之欲中兴,当以刚德为主,去谗节欲,远佞防奸,此中兴之本也。
祖宗传绪之意,大抵以俭德为主。
恭闻仁祖服浣衣,寝絁被,力行恭俭,不忍费一毫以伤民力,至今父老言我仁祖,必泣下沾襟。
盖俭必仁,仁必能感天下。
陛下欲绍祖宗,当以俭德为主,珍奇弗御,玩好弗求,此祖宗之意也。
夫攘夷狄,弭寇盗,足食练兵,澄冗官,复农业,革贪污而消冒滥,宽民力而给车徒者,臣以一言而该之,不过曰刚与俭而已。
然刚俭之德,圣心自明,天下犹未信者,何也?
臣窃有说焉。
臣尝读《左氏传》,见吕甥论君子小人情状于秦穆公,何其切至也!
其曰:「小人戚,谓之不免;
君子恕,以为必归」。
又曰:「小人曰秦岂归君,君子曰秦必归君」。
又曰:「小人曰必报雠,君子曰必报德」。
夫士人所见高远,故其言多恕;
小人所见浅狭,故其语易深。
善夫孟子有曰:「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
夫百姓以齐王为爱牛,以小人之见每如此也。
然小人满天下,而所谓士人者几何?
虽家置一喙,言提其耳,不能胜众多之口也,则人主于食息謦欬之间,其可以弗谨乎?
文王一饭,武王亦一饭,文王再饭,武王亦再饭,是武王以身试文王之安否也。
盖一饭则我力微矣,今吾亲一饭而已,力不其微乎?
此其所以可忧也。
再饭则我力彊矣,今吾亲至于再饭,无乃寿考之期乎?
此所以可喜也。
武王之于文王如此,若陛下之心,臣得而知之。
方当春阳昼敷,行宫别殿,花柳纷纷,想陛下念两宫之在北边,尘沙漠漠,不得共此融和也,其何安乎?
盛夏之际,风窗水院,凉气凄清,窃想陛下念两宫之在北边,蛮毡拥蔽,不得共此疏畅也,亦何安乎?
澄江泻练,夜飘香,陛下享此乐时,必曰「西风凄劲,两宫得无忧乎」?
狐裘温暖,兽炭春红,陛下享此乐时,必曰「朔雪袤丈,两宫得无寒乎」?
至于陈水陆,饱奇珍,必投箸而起曰:「雁粉腥羊,两宫所不便也,食其能下咽乎」?
居广厦,处深宫,必抚几而叹曰:「穹庐区脱,两宫必难处也,居其能安席乎」?
今闾巷之人,氓隶之伍,皆知有父兄妻子之乐,室家聚处之欢,陛下虽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以金虏之故,使陛下冬不得其温,夏不得其凊,昏无所于定,晨无所于省,问寝之私,何时可遂乎?
在原之急,何时可救乎?
日往月来,何时可归乎?
每岁时遇物,想惟圣心雷厉,天泪雨流,抚剑长吁,思欲扫清蛮帐,以还二圣之车。
此臣心之所以知陛下者如此。
若小民之心则不然,以谓搜揽珍禽,驱驰骏马,道路之言,有若上诬圣德者。
此臣所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不量微贱,思为陛下雪之也。
深察其言,盖亦有自焉。
唐阍人仇士良致仕,其党送归私第,教以固宠之术,曰:「天子不可令閒,尝当以奢靡娱其耳目,使日新月盛,无暇及他事」。
又曰:「谨勿使之读书,亲近儒生,彼见前代兴亡,知忧惧,则吾辈疏斥矣」。
其党拜谢而去。
此术既行,卒使天子昏惑于上,大臣壅蔽于下,兵柄在手,官爵在手,废立在手,至自称曰「定策国老」,而称昭宗曰「门生天子」。
呜呼!
不臣之态,臣岂忍陈于君父之前。
彼私求禽马,动以陛下为名,此臣之所以耻也,又何怪乎小民?
陛下欲尊临宸极,泽及寰区,何不反其术而用之,勿为其所陷也。
阍寺闻名,国之不祥也,是以阍寺不闻于《典》、《谟》,三王阍寺不闻于《誓》、《诰》,竖刁闻于齐而齐乱,伊戾闻于宋而宋危。
今此曹名字稍稍有闻,此臣所以忧也。
窃惟万乘之尊,深居邃宇,万机之暇,何以为情?
贤士大夫晏见有时矣,宦官子女安居前后矣。
有时者易疏,前后者难间,圣情荏苒,不知其非。
不若使之安扫除之役,复门户之私,凡交结往来者有禁,敢与政事者必诛。
陛下日御便殿,亲近儒者,讲诗书之指归,论古今之成败,追求典故,历访民情,不在于分文析字,絺章绘句,为书生之学以取天下之名也。
呜呼!
隋炀帝陈后主岂曰不文,适足以亡国而已,果何补于人主之学欤?
臣愿陛下之为学也,见前世道德之主,英明之王,则瞻之仰之,退而自省,曰:「吾其以此为法乎」?
见前世暴虐之主,则震焉沮焉,退而自省,曰:「吾其以是为戒乎」?
读贤臣传,默观百僚中有类是者,任之勿疑;
读佞臣传,默观左右有类是者,诛之无赦。
久之不倦,将闻阍寺之言,见便佞之态,如狐狸夜号而鸱枭昼舞也,则陛下之圣德进矣。
唐宪宗卓为中兴之主,其必有以也。
及观其与宰相论道于延英殿,日旰暑甚,汗透御服,宰相请退,宪宗留之,曰:「朕入禁中,所与游者独宫人宦官尔,故乐与卿等共谈为理之要」。
此其所以兴乎!
臣闻「鸣鹤在阴,其子和之」,陛下勿谓深宫密殿,万事无迹也,然善恶未究,四海已知。
历观前史所载宫闱之谋,床笫之语,想见时君以谓宫中不得而知也,而况外庭乎;
外庭不得而知也,而况天下乎。
然而皎如日星,不可掩没,卒为天下后世之所嗤笑。
呜呼,其亦可畏也哉!
故古人有言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谨其独也」。
谨独之学,其用甚大,陛下不可不知也。
古之圣人所以端拱岩廊,而四方万里日趋于治,天地清明,日星循轨,百谷用成,蛮夷率服,用此道也。
心一不善,足以伤天地之和;
心欲悔过,固已同天地之德。
古之圣人,所以趋众善之门而得改过之要者,不过听谏一路而已。
此臣所学于师,盖以为持颠扶危之术也。
舜,圣人也,而益戒之以「罔游于逸,罔淫于乐」;
武王亦圣人也,而召公戒之以「不矜细行,终累大德」。
以至禹有善言之拜,汤有改过之称。
汉高祖何人也,止能听谏,故能成四百载之大业;
唐太宗亦何人也,止能听谏,故能成三百载之洪基。
至于商纣杀谏臣,其祚终归于周室;
成帝杀谏臣,其祚终移于王氏;
明皇杀谏臣,其祚终微于禄山
杀一谏臣,真若无与于治乱也,然乱臣贼子,苛政虐刑,一切不得闻也,不亡何待乎?
故臣愿陛下先以谨独为心,后以听谏为意,奖借言路,以旌直士之风,以至远阉寺,亲儒臣,以成就规模之大,此臣所望于陛下也。
草茅贱士,充赋在庭者,志在一第尔,独臣不揆愚贱,妄议国体,负罪于不可赦,可谓愚矣。
然臣闻天下之事,宰相能行之,谏官能言之;
职不在此,虽抱奇策,拥雄材,无路可进,卒于老死而已。
伏惟国家策士之制,上自公卿之子弟,下至山林之匹夫,皆得自竭以罄其所怀。
非天子黜陟赏罚之吏,而得议百官之长短;
非天子钱谷大农之吏,而得推财赋之多少;
非天子帷幄将帅之臣,而得论兵革之彊弱。
则夫宰相谏官之事,一旦得以详说而悉数之,而臣何敢无说以处于此?
又况晏子一言,而使齐侯省刑;
田千秋一言,而使武帝太子
柳伉一言,而使代宗程元振
谁谓皇皇大宋无其人乎!
皋陶谟》曰:「天叙有典」。
是父子之间,君臣之际,无非天理也。
臣处闺门之内,勉明孝道久矣,今自山林中来,望见陛下,突兀孤忠,卓然发于悃愊,不可遏也。
此盖天理自然,无足怪者。
臣或志在爵禄,不为陛下一言,臣谁欺,欺天乎?
故臣宁吐一言,退受鈇钺之诛于司败不忍欺天以昧此心也,惟陛下幸赦其愚。
臣谨对(《横浦先生文集》卷一二。又见《国朝二百家名贤文粹》卷五四,《皇宋中兴两朝圣》卷一一,《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五二,《中兴两朝编年纲目》卷四,《宋史》卷三七四《张九成传》,《历代名臣奏议》卷三,《续资治通鉴》卷一一○。)
此对前原有策问一篇,今移入《宋高宗》卷。
淮蜀论 南宋 · 李石
 出处:全宋文卷四五六四、《方舟集》卷九
言固有大小也,大言之则为迂,小言之则为跼,量其时之安危、事之是非而为言大小之制也。
厥今天下之势,宜何如言之?
曰淮曰蜀云者,是不得已而有言也。
譬夫考作大室,俾子孙世居之葺之,以蕃育生养其中,悠久分裂,破坏撑拄、颓垣堕砌者大半,则当量其家之力而为,日补日葺,以求复其初。
今天下之势曰淮曰蜀云者,是今日可合之势也。
小言而不敢太跼,大言而不敢太迂,是亦不得已而为言也。
且誇诞而无当,浮竞而无极,以茍悦上意而窥中主,欲至使目语而心违之,口顺而腹非之。
樊哙愿得兵五千,横行匈奴,而季布欲斩之;
臧宫愿得骑五千,以立功匈奴,而光武笑之。
此二子者,大言不切于用,必有能知其说者。
贾谊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
况以天下之势论天下之兵,得不量其言之小大而致其听之,可不可乎?
摇摇中流,以幸舟楫之得济于风涛澒涌之中,嗟夫听者之不审,言者得以幸免。
今士大夫相习为大言久矣,不可不折之以其事也。
所谓攻守者,虽兵家预形,然守淮守蜀,二者可合而不可离,亦不可偏举,此一定之论也。
且借三国之势论之。
诸葛孔明之入蜀也,曰: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难与争锋;
吴孙权可与为援而不可图。
荆州吴会,巴蜀用武之国,益州沃野千里,高祖因之以成帝业。
如亮之言,合吴、蜀之势,今日淮、蜀一定之论也。
至曰用荆州以出宛洛,用蜀以窥秦川,而霸业可成。
孔明之言,岂不欲大其言,曰中原可复,三国可合乎?
乃跼于一方而自守也。
善夫张华羊祜曰:吴立令主,虽百万之众,长江未可越。
此守淮之说也。
然则天岂限绝南北乎?
我疆我土,枕戈不忘,以形为守,以心为攻,守必以人,战必俟时,不徒取人之空言而责其已试之事,其成否必有不可掩者。
嗟夫!
人意即天意也,若以泛泛之言而轻用天下,付成败于一掷,不几于轻举而失所重哉?
吾故举淮、蜀可合而不可离以为东西轻举之戒,为守淮、蜀之当务云。
子思言利孟子不言利 南宋 · 林之奇
 出处:全宋文卷四六○八、《拙斋文集》卷一三
孟子之适魏,正当魏人败于马陵,秦人掳其公子卬,魏之为国可谓困矣。
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盖其兵屡败,意夫孟子之来,必有奇谋秘计以取胜于邻国,而洗其屡败之过也。
故其言曰云云,「一洒之,如之何则可」?
所谓「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者,马陵之败,掳太子申是也;
「西丧地于秦七百里」者,秦取西河之地也;
「南辱于楚」,史传失传。
惟其屡败如此,故问孟子用兵何若而利,何若而不利也。
孟子则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惟其言仁义,至于利之一言,则断然以谓「如虎狼之不可近,近之则噬人;
如乌喙之不可食,食之则致死」者。
孟子学子思者也。
尝问牧民之道何先,子思曰「先利之」。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人,亦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子思曰:仁义固所以利之也,上不仁则下不得其所,上不义则下乐为诈也,此为不利大矣。
孟子之学子思,既知夫仁义为利之大,而其对梁王,则终不以利言之,何哉?
善夫温公之论:「子思孟轲之言一也。
夫惟仁者为知仁义之利,不仁者不知也。
孟子之对梁惠王,直以仁义而不及利者,所与言之人异故也」。
此说可谓尽之矣。
盖仁义非无利,仁义之利,可与智者道,难与俗人言也。
与世俗而言仁义之利,彼将以利心而求于仁义,果何以得仁义之利哉?
杨墨之徒虽曰仁义,一则以利天下而不为,一则以利天下而为之。
惟其以利心而求于仁义,虽近仁义,而卒不免于利。
故惟孟子则可以与之言,非孟子而与之言,则失之矣。
盖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则失人;
不可与之言而与之言,则失言。
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孔子之所以罕言利者,罕与世之人言也。
夫子之道传之子思,子思之道传之孟子
夫子罕言利,而子思言之于孟子,此子思之所以为善学夫子也。
子思既言利,而孟子则不言之于梁王,此孟子所以为善学子思也。
譬如医家之用药,此人所用之药,不可以用之于彼人也。
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为墨子而言则可,为始皇而言之则不可。
俭非圣人之中制,为魏晋之君俭啬言之则可,为武帝言之则不可矣。
代人进故事 南宋 · 卫博
 出处:全宋文卷四二三七、《定庵类稿》卷一
《后汉书》:匈奴饥疫,自相分争,光武以问臧宫
愿得五千骑以立功。
帝曰:「吾方自思之」。
乃与马武上书曰:「匈奴贪利,无有礼信,穷则稽首,安则侵盗,岂宜固守文德而隳武事乎」?
诏报曰:「《黄石公记》曰:『柔能胜刚,弱能胜彊』。
舍近谋远者劳而无功,舍远谋近者逸而有终。
故曰务广地者荒,务广德者彊。
今国政未立,灾变未息,人不自保,而欲远事边外。
孔子曰:『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
且北敌尚彊,而屯田警备,传闻之事常多失实。
诚能举天下之半以灭大寇,岂非至愿?
苟非其时,不如息人」。
自是诸将莫敢复言。
臣闻天生五材,兵不可去。
黄帝有涿鹿之战,帝舜有苗民之伐,启有有扈之誓,而商周遂以兵革命。
征伐之不可废于天下也尚矣,然圣人贵去兵而不贵佳兵者,诚以兵凶器、战危事,不得已而用之,以禁暴安民,而非所以为功也。
《传》曰:「兵犹火也,不戢将自焚也」。
是以圣人戒之。
汉祖既灭四方而为平城之师,于是有白登之衄。
唐太宗既有天下而为高丽之役,于是兴魏徵之思。
光武身济中兴,闭玉关以谢西域之质,卑辞币以礼匈奴之使,审黄石、存苞桑,为万世法。
天地之度、日月之明卓乎其不可及也矣。
昔者太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事之以犬马,事之以珠玉,弗得免焉,于是去之岐山之下,黜戎敌之习,兴礼义之教,以崇后稷公刘之业。
周之王迹,实肇基焉。
吴之败越也,越王反国身耕,夫人织,食不加肉,衣不重采,与百姓同其劳。
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而后用之,吴以不祀。
天子致伯于越,东诸侯毕贺。
原二君之初心,岂诚甘于受辱、恬于退听而乐为人之下哉,诚以力有敌不敌,时有可不可。
与其不忍一时之忿而窒方来之功,孰若诎于一人之下而伸于万人之上哉!
明者见于未形,昧者隳于已成,固不可同日而语。
臧宫马武,小夫之知,一剑之勇,徒为大言,不知国计。
光武谓:「举天下之半以灭大寇,岂非至愿?
苟非其时,不如息人」。
大哉言乎!
非天下之至明至圣,其孰能与于斯?
《唐书》:太宗尝令封德彝举贤,久无所举。
上诘之,对曰:「非不尽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
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
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乎?
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
德彝惭而退。
臣闻景星凤凰,人知千百年一见之为瑞,而不知其无时不在天地间,世人能见之者罕尔。
汉三杰,秦之才也。
建武二十八将,新室之才也。
百里奚非愚于虞而智于秦,裴矩非佞于隋而忠于唐,其人则犹是耳。
然盛世用之则有馀,叔世视之常不足。
呜呼,世岂真乏才哉!
古今用人之患,大抵所举非所用,所用非所长,使其人不缘谬妄旷官,则以贪邪败类。
如是则曰天下信无士哉?
天下之士举如是而已哉?
小则有乏才之忧,大则有轻士之祸,此治乱之所由分也。
夫士之真贤实能,固岂易得而轻之?
可得而轻者,类非其人。
然而真贤实能乃用是而远去。
叶公子高所好画龙尔,而真龙见焉。
故曰思天下有得士之实,必在上无轻士之心。
欲在上无轻士之心,必君臣知用人之术。
善夫工师之制木也!
小为杗,大为栌,曲者为轮,直者为桷,接云汉者以之梁百尺之观,蔽牛马者以之航千仞之渊。
是以天地之产有方,而工师之用无穷。
用人之说,如是而已。
封德彝不知出此,厚诬一世未有奇才。
太宗所以累数十言深诛而甚绝之,诚足为万世君臣之法也。
《资治通鉴》:韩昭侯有弊裤,命藏之。
侍者曰:「君亦不仁者矣,不赐左右而藏之」。
昭侯曰:「吾闻明主爱一嚬一笑,嚬有为嚬,笑有为笑。
弊裤岂特嚬笑哉?
吾必待有功者」。
臣闻赏所以劝功,罚所以惩恶。
然功必待赏而后劝,恶必待罚而后惩,则赏罚之用亦狭矣。
明主制赏罚以寓劝惩之道,因劝惩以示正大之心,作于心,形于言,而劝惩之道固已行矣。
唐德宗奉天,尝遣一健步出视贼军,辞以苦寒,跪奏乞一襦裤
德宗为之寻出不获,悯默而遣。
方是时,人无离心,士有斗志。
及破贼之后,贡赋鼎来,府库充溢,而死义之士携心,惟新之望日阻。
此其故何哉?
德宗之用心则有间也。
昭侯谓明主嚬有为嚬,笑有为笑,知是道矣。
诚举斯心加诸四境之内,斯民将迁善远罪而不知,靡然自立于赏罚劝惩之外,如之盛世,孰能禦焉?
是知三旌之赏、五流之罚者,一弊裤、一嚬笑之积也。
比屋之封、画衣之化者,赏善而罚恶之积也。
韩之臣子终不闻有以术广其君之用心以追古治,有君无臣,古之遗叹。
信哉!
《唐书》:宪宗宰相论:「自古帝王或勤劳庶政,或端拱无为,互有得失,何为而可」?
杜黄裳对曰:「王者上承天地宗庙,下抚百姓四方,夙夜忧勤,固不可自暇自逸。
然能选天下贤才而任之,有功则赏,有罪则刑,选用以公,赏刑以信,则谁不尽力?
何求而不获哉?
明主劳于求人,逸于任人,此所以无为而治也。
至于簿书狱讼细烦之事,各有司存,非人主所宜亲也」。
臣闻之荀卿曰:「人主好要则百事详,好详则百事荒」。
诚使人君鸡鸣而起,晏朝而罢,日旰而食,夜分而寐,甚盛德也,顾可谓详略之间,治效相去如是乎?
岂非以人君则有人君之体,大臣则有大臣之体,百司庶府则有百司庶府之体,详要其可紊哉?
今守令一也,烦苛之政闻于千里,则其人曰:「此特县令之材耳」!
夫一郡守犹然,况有天下者哉。
臣以知古之圣王非贵于徒勤也,贵勤于知要者也。
何谓要?
人主之职在论一相,非要而何?
何谓详?
宰相统百官,百官领众职,非详而何?
宰相、百官之不容好要,犹人主之不当好详。
宰相得其人,则百官得其职,人主之能事备矣。
宰相傥非其人,百官不得其职,将敝一人之聪明,应万物之纷沓。
不能以济,故其书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隳哉」。
然则文王之不遑暇食,劳于求人者也,虞舜之恭己南面,逸于任人者也。
善乎!
陆贽之论曰:「人主择辅臣,辅臣择庶长,庶长择僚佐
所任愈崇,故所择愈少;
所试渐下,故所举渐轻。
是故选自卑远,始升于朝者,长吏举任之。
寘于周行,既任以事者,宰相序进之。
才德兼茂,历试不渝者,然后人主倚任之」。
之言岂特为选举设哉。
大抵忠臣良士所以爱其君、忧其国者,其论如出一口。
臣观宪宗君臣之间,可谓知所问答矣。
元和之风几于贞观,岂不由此而致哉?
《资治通鉴》:子思言苟变于卫侯曰:「其材可将五百乘」。
公曰:「吾知其可将,然变也尝为吏,赋于民而食人二鸡子,故弗用也」。
子思曰:「夫圣人之官人,犹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长,弃其所短。
故杞梓连抱而有数尺之朽,良工不弃。
今君处战国之世,选爪牙之士而以二卵弃干城之将,此不可使闻于邻国也」。
公再拜曰:「谨受教矣」。
臣闻《棫朴》之诗,文王能官人也。
其诗曰:「芃芃棫朴,薪之槱之」。
棫朴,小材也;
薪、槱,近用也。
文王不以小材废近用,故其得士济济峨峨,或仪于王所,或纪于方国,而序《诗》者以能官人称之。
材不能皆良,人不能尽善。
中规者以为轮,中矩者以为桷,短不轶寻尺者用之以备侏儒、充扂楔,大而接云汉者用之以梁百尺之观,航千仞之渊。
叉负而偃伏,离奇而液瞒者,莫不各当其用。
故曰大匠无弃材,圣人无遗善。
古之蘧蒢戚施、刖者瞽者,虽天民之穷不废焉。
负贩者、屠沽者,受金发冢之徒,犹足以当一面、抗方张,乘风云而书竹帛,未闻以一眚废兼人之材也。
岂特论将惟然?
傅说之举于野,孙叔敖之举于海,百里奚之举于市,由余之举于戎,管仲之举于雠,著之书册,传之来世,孰不谓然?
而后世张以科目,拘以世类,阂以小文,自杜取才之路,徒起当馈之叹。
《诗》曰:「采葑采菲,无以下体」。
为此诗者,其知道矣。
非圣人,其谁择焉。
《新序》:魏武侯谋事而当,群臣莫能逮,朝而有喜色。
吴起进曰:「今者有以楚庄王之语闻者乎」?
武侯曰:「未也。
庄王之语奈何」?
曰:「庄王谋事而当,群臣莫能逮,朝而有忧色。
申公巫臣进曰:『君朝有忧色,何也』?
庄王曰:『闻之自择师者王,自择友者霸,足己而群臣莫之若者亡。
今不谷议于朝,群臣莫能逮,是以忧也』。
庄王之所忧而君独喜,何也」?
武侯逡巡谢之。
泰山不辞高而众尘集焉,故为五岳宗。
沧海不辞大而众流归焉,故为百谷长。
圣人不自圣而愚者之虑、狂夫之言择焉,故为百世师。
况乎以一人之尊,位四海之上,日酬万几之务,事物之至无穷,而聪明之用有极,是以人主不贵自用而贵能用众,合天下之聪明以为一己之聪明。
此大舜之所以为大也。
古者有衢室之问,谤木之求,闻善之拜,不自满假,不吝改过,不遑暇食。
数圣人者退然于身,若不自足,而事业掀天地,声名高日月,未闻其以臣下不及为高,谋事独善为能也。
善乎!
子思之言曰:「君出言自以为是,而卿大夫莫敢矫其非。
卿大夫出言亦自以为是,而士庶人莫敢矫其非。
君臣既自贤矣,而群下同声贤之。
贤之则顺而有福,矫之则逆而有祸。
如此则善安从生」?
武侯一有矜色而正救之言已闻,小国之君有臣如此,魏之所以获重于七雄之世也。
汉晁错以贤良对策,谓五帝神圣,其臣莫及,三王臣主俱贤,五伯不及其臣,借是以谀世主,书之史册,为当时羞。
其视痛哭流涕太息之书,君臣优劣,可以不议而判。
《资治通鉴》:唐太宗尝与群臣语及教化,魏徵对曰:「久安之民骄佚,骄佚则难教;
经乱之民愁苦,愁苦则易化。
譬犹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
封德彝非之曰:「三代以还,人渐浇讹。
魏徵书生,未识时务」。
太宗卒从徵言,三岁天下大稔,斗米三四钱,断刑岁才二十九,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
上诏长孙无忌曰:「贞观初,上书者皆云人主当独运威权,不可委之臣下;
又云宜震耀威武,征讨四裔;
魏徵劝朕偃武修文,中国既安,四裔自服。
恨不使封德彝见之耳」。
房玄龄奏,阅府库甲兵远胜隋世,上曰:「甲兵武备,诚不可阙。
炀帝甲兵岂不足耶?
若公等尽力,使百姓乂安,乃朕之甲兵也」。
臣闻天下一道,古今一民。
世之人尊古太泥,论圣贤太高,而待己则甚恕,望天下则甚薄。
故言仁义则以为迂阔,语教化则谓之不知务,岂特贞观之世为然哉?
孟轲氏愤世疾邪,断然以之道号于战国君臣曰:「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
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
正谓此耳。
今夫宗庙之中未施敬于民而民敬,墟墓之中未施戚于民而民戚,孰谓民之浇讹难与为善乎哉?
使太宗即政之初,不听魏徵之言,而纳封德彝与上书者之说,言仁义、任刑罚,不信臣下,外事征讨,而欲致贞观之隆,是犹却行而求及前,臣知其必不能也。
然则听纳者治乱之原,而人主之枢机乎。
太宗言「中国既安,四裔自服」,又言「群臣尽力,百姓乂安,此乃朕之甲兵」,正使复生,不易斯言矣。
臣窃观神宗皇帝御制《通鉴序》曰:「汉之文宣唐之太宗孔子谓『吾无间然』者」。
仰惟神圣发挥之妙,所以昭懿铄而幸来世者,明矣远矣,后世可不鉴诸!
《唐书》:元和后数用兵,宰相不休沐,或继火乃得罢。
李德裕在位,虽遽书警奏,皆从容裁决,率午漏下还第,休沐辄如令,若无事时。
太和中,中人乘驿疾驱入金光门,京城讹言寇至,士民惊走。
两省诸司官有不及束带袜而乘马者。
李石中书,曰:「宰相位望尊重,人心所属,不可轻也。
事虚实未可知,坚坐镇之,庶几可定」。
视文案沛然自若,至晡乃止。
臣闻达于事变者非在于临事之时,而在于无事之日,利害讲明,规模素定,凡所以善其身与天下者,固已自信于胸中,卒然遇之,则其己大而物小。
是以物来而能名,事至而能辩,覆却万方,踌躇四顾而不失其故常。
其于应变也何有?
夫如是而后可以任天下之重,而为天子之大臣矣。
臣观唐失两河,藩镇擅诛立,天子锡命,惟恐不逮。
德裕为相,雄武军将陈行泰戕史元忠以邀节钺
德裕河朔请帅,正坐报下太速,军得以安。
若少须之,下必有变。
已而陈行泰果为张绛所杀。
绛复诱其军以请于朝,德裕亦置而未报。
绛又为其军所逐,然后徐以张仲武副大使代之。
德裕之遇事不惑、明断有体如此,则其从容多故之中,岂偶然者?
李石器识雄远当轴秉权,一无所挠,廷臣倚以为重。
是日京师群无赖已持兵俟变,微几至乱矣。
苻坚寇淮淝,谢玄问计于安。
安夷然不顾,游涉终日。
夜归,指授将帅,各当其任,竟以破贼。
长安城中讹言水且大至,王商相汉,不为之动。
二子固非李石德裕之伦,而静镇之度亦其亚也。
臣谓朝廷出政之本,宰相方所瞻,其经世之猷、济难之略自其所学,而甲兵之问、钱谷之对复有司存。
苟惟颠越于仓卒之间,眩乱于簿书之故,则鼎轴之地其形渥矣,有天下者将何赖焉?
刘子信墓志铭(代陈皋作) 南宋 · 罗愿
 出处:全宋文卷五八三七、《罗鄂州小集》卷四
之六世祖姑宜春郡夫人陈氏,是为判三司磨勘赠太子太保新喻刘公讳式之配,能聚书以教其子,有墨庄之名。
五子皆有行业,俱赐第,为卿监郎官
乡里称为五君,而谓五君之母为墨庄夫人,事见国史及安定胡先生《贤惠录》。
故刘氏、陈氏号世姻。
君讳肃,字子信磨勘公五世孙。
曾祖、大中大夫斁。
承议郎武贤。
父沂,字文因,隐居不耀,娶会稽顾长官复经女,生咸及君。
咸未冠而卒,及文因没,君独躬艰勤以养母。
太中以来,居扬州文楼巷。
文因当建炎间,避地居豫章新吴
叔父、监丰国监承议郎滁,时亦转居江西诸郡,欲招君合居,不能遂。
乾道四年丰国之子靖之、清之始归君庐陵
君妻张氏生一女蚤世,乃以其女丑季适之子崇俨,而君晚亦得男子,子曰理季、顺季。
靖之为赣州教授以卒,及清之佐鄂州,奉君之官,所以娱侍者甚至。
君寡过易足,幼读《论》、《孟》、毛氏《诗》,颇成诵,晚得子则躬训导之。
不幸婴肺疾,方君病时,崇俨夫妇及君之姊子徐文达皆在旁,君曰:「若等环我,我复何憾」。
顾言曰:「叔父讳淦无后,其以顺季为孙,而令我殇兄子之告于庙,书于谱其可」。
淳熙十年八月甲午卒官舍,享年六十二,其年十月壬寅归葬庐陵县儒行乡曲石山丰国坟之西南。
系曰:
君中年羁艰,族散而复合,身老而更绍者,以从弟竞爽故也。
既得两男子,即以其一后季父,以及其兄,益广其宗,善夫
武元直乔君章莲峰小隐图 金 · 赵秉文
 出处:御定历代题画诗类卷四十五 閒适类
武君非画师,胜槩饱胸臆。
太华五千仞,驱写入盈尺。
飞泉峰顶来,落我松下石。
清风忽吹散,琴上溅馀滴。
呼儿急写之,指下淋漓湿。
未知责子翁,颇复有此适。
何时图中人,真作林下客
青山不违人,但恐富贵逼。
勇退良独难,此愿谁能必。
向来燕赵閒,逆旅拜真逸。
儿时弄琴者,天涯老相识。
俛仰四十年,父子埋双璧。
卷中题诗人,十九已仙籍。
年光飞鸟过,纸上但陈迹。
对此还自伤,何事为物役。
还丹日月迟,白首光阴疾。
文章小技,身外皆长物。
拂衣归去来,莲峰入心碧。
武元直风雨回舟图 其二 元初 · 胡祇遹
七言绝句 押真韵 出处:紫山大全集卷七
武公胸臆净无尘,喜见江湖懒散人。
醉墨淋漓风雨笔,只应张翰是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