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库 正文
答敬夫孟子说疑义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四八三
《告子》篇论性数章。
按此解之体,不为章解句释,气象高远。然全不略说文义,便以己意立论,又或别用外字体贴,而无脉络连缀,使不晓者展转迷惑,粗晓者一向支离。如此数章论性,其病尤甚。盖本文不过数语,而所解者文过数倍;本文只谓之性,而解中谓之太极,凡此之类,将使学者不暇求经,而先坐困于吾说,非先贤谈经之体也。且如《易传》已为太详,然必先释字义,次释文义,然后推本而索言之。其浅深近远,详密有序,不如是之匆遽而繁杂也。大抵解经但可略释文义名物,而使学者自求之,乃为有益耳。
夜气不足以存(解云:「夜气之所息能有几,安可得而存乎?」)。
按此句之义,非谓夜气之不存也。凡言存亡者,皆指心而言耳,观上下文可见(云「仁义之心」,又云「放其良心」,又云「操则存,舍则亡,惟心之谓与」,正有「存亡」二字,意尤明白。)。盖人皆有是良心而放之矣,至于日夜之所息,而平旦之好恶与人相近者,则其夜气所存之良心也。及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则此心又不可见。若梏亡反覆而不已,则虽有日夜之所息者,亦至微薄而不足以存其仁义之良心矣,非谓夜气有存亡也。若以气言,则此章文意首尾衡决,殊无血脉意味矣。程子亦曰「夜气之所存者,良知良能也」,意盖如此。然旧看《孟子》未晓此意,亦只草草看过也。
大体小体。
此章之解意未明而说太漫,盖唯其意之未明,是以其说不得而不漫也。按本文「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心之官则思」,此两节方是分别小体之不可从而大体之当从之意(解云:「从其大体,心之官也。从其小体,耳目之官也。」只此便多却「从其」四字矣。)。下文始结之云:「此二者皆天之所以与我者,但当先立乎其大者,则小者不能夺耳(此章内「先立乎其大者」一句方是说用力处,而此句内「立」字尤为要切。)」。据今所解,全不曾提掇著「立」字,而只以思为主。心不立而徒思,吾未见其可也。于是又有君子徇理,小人徇欲之说,又有思非汎而无统之说,又有事事物物皆有所以然之说,虽有心得其宰之云,然乃在于动而从理之后。此由不明《孟子》之本意,是以其说虽漫而愈支离也。七八年前,见徐吉卿说曾问焦某先生为学之要,焦云:「先立乎其大者」。是时熹说此章正如此解之支离,闻之惘然,不解其语。今而思之,乃知焦公之学,于躬行上有得力处。
反身而诚(解云:「反身而至于诚,则心与理一」云云。)。
按此解语意极高,然只是赞咏之语,施之于经,则无发明之助;施之于己,则无体验之功。窃恐当如张子之说,以「行无不慊于心」解之,乃有落著。兼「乐莫大焉」,便是「仰不愧,俯不怍」之意,尤悫实有味也。若只悬空说过,便与禅家无以异矣。
所过者化,所存者神(解中引程子、张子之说,合而为一。)。
按此程子、张子之说自不同,不可合为一说。程子云:「所过者化,是身所经历处;所存者神,所存主处便神(是言凡所经过处人皆化之,而心所存主处,便有鼓舞风动之意,不待其居之久而后见其效也。「经历」及「便」字尤见其意。又引「绥来动和」及《易传》《革》卦所引用,亦可见也。)」。今以《孟子》上下文意求之,恐当从程子为是。张子说虽精微,然恐非本文之意也。
君子不谓命也。
此一章前一节文意分明,然其指意似亦止为不得其欲者而发。后一节古今说者未有定论,今读此解,说「智之于贤者」、「圣人之于天道」两句极为有功,但上三句却似未稳。盖但云出于自然,则只似言性,而非所以语命矣。顷见陈傅良作此论,意正如此,方以为疑,不知其出于此。岂尝以是告之耶?熹窃谓此三句只合依程子说为禀有厚薄,亦与下两句相通。盖圣与贤则其禀之厚,而君子所自以为禀之薄而不及者也。然则此一节亦专为禀之薄而发。
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
窃详所解,熹旧说亦然。自今观之,恐过高而非本意也。盖此六位为六等人尔,今为是说,则所谓善者,乃指其理而非目其人之言矣,与后五位文意不同。又旧说「信」为「自信」之意,今按此六位皆它人指而名之之辞,然则亦不得为「自信」之「信」矣。近看此两句意思似稍稳当,盖善者人之所同欲,恶者人之所同恶。人之为人,有可欲而无可恶,则可谓之善人矣。然此特天资之善耳,不知善之为善,则守之不固,有时而失之。惟知其所以为善而固守之,然后能实有诸己而不失,乃可谓之信人也(张子曰:「可欲之谓善,志仁则无恶也。诚善于心之谓信。」正是此意。)。不审高明以为如何(此说「信」字未是,后别有说。)?
前书所示《孟子》数义皆善,但「条理」字恐不必如此说。盖此两字不能该得许多意思也。「始条理」、「终条理」,犹曰「智之事」、「圣之事」云尔。「条理」字不须深说,但「金玉」二字却须就「始终」字上说得有来历乃佳耳。《易》之说固知未合,亦尝拜禀,姑置之,以俟徐考矣。大抵平日说得习熟,乍闻此说,自是信不及。但虚心而微玩之,久当释然耳。若稍作意主张求索,便为旧说所蔽矣。此书近亦未暇卒业,却看得《周礼》《仪礼》一过,注疏见成,却觉不甚费力也。亦尝为人作得数篇记文,随事颇有发明,卒未有人写得。俟送碑人回,附呈求教也。心气未和,每加镌治,竟不能悛。中间尝觉求理太多而涵泳之功少,故日常匆迫而不暇于省察,遂欲尽罢生面功夫,且读旧所习熟者而加涵养之力,竟复汩没,又不能遂。大抵气质动扰处多难收歛也。且如近读二《礼》,亦是无事生事也。蕲州文字亦尝见之,初意其说止是不喜人辟佛而恶人之溺于佛者。既而考之,其间大有包藏,遂为出数百言以晓之,只欲俟伯谏归而示之,未欲广其书也。近年士子稍稍知向学,而怪妄之说亦复蜂起,其立志不高,见理不彻者,皆为所引取,甚可虑也。间尝与佛者语,记其说,亦成数篇,后便并附呈次。昨夕因看《大学》旧说,见「人之所亲爱而辟焉」处,依古注读作「譬」字,恐于下文意思不属。据此「辟」字只合读作「僻」字,盖此言常人于其好恶之私常有所偏而失其正,故无以察乎好恶之公。而施于家者又溺于情爱之间,亦所以多失其道理而不能整齐也。如此读之,文理极顺,又与上章文势正相似。且此篇惟有此五「辟」字,卒章有「辟则为天下僇」,「辟」字亦读为「僻」,足以相明。但「畏敬」两字初尚疑之,细看只为人所慑惮,如见季子位高金多之比云尔。此说尤生,不知尊意以为如何?然此非索而获之,偶读而意思及此耳。近年静中看得文义似此处极多,但不敢一向寻求,而于受用得力处则亦未有意思耳。
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一。又见《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卷二八九、学行典卷九三。
答曾景建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四、《晦庵先生朱文公续集》卷七、《蔡氏九儒书》卷二
季通、子约相逐而逝,不谓天之无意于善人乃如此,每一念之,辄为悲怆,不能为怀也。昨闻吉甫之归,方窃疑之,伯丰之子乃如此,尤可叹息耳。道夫久不得书,为况如何?因见致意,便遽未及书也。方遣人探子约之榇何日过上饶,欲遣季子往哭之。近得玉山书,则已过矣。前日仅能扶病一抚季通之柩也。庐陵子一书,烦为附的便。其人乃子约尝寓其舍者也,得不浮湛为幸。
与刘公度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七、《晦庵先生朱文公文别集》卷二、《道命录》卷七上、《蔡氏九儒书》卷二
承书,闻为况之适,足以为慰。患难如此,乃是玉汝于成。切宜强自振拔,勿令颓堕为佳。向来长沙时,已觉意思不似南康时,后来尤觉不长进。今已议亲,为谁氏?此尤不可不谨。季通声问殊不佳,而其家未得的□。其季子(沉,字仲默,第三。)在侍旁,不知何故不以命之?如所传今已两月矣。交游四十年,于学无所不讲,所赖以祛蒙蔽者为多。不谓晚年乃以无状之迹株连及祸,遂至于此。闻之痛怛,不知涕泗之流落也。
与蔡季通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七、《晦庵先生朱文公文别集》卷二、《翰墨大全》甲集卷三、《蔡氏九儒书》卷二
某月日某顿首,已经长至,恭惟君子履之,多纳福祐。未及奉庆,乃辱贻书,良以愧感。又闻服药见功,又深所慰。时论如此,未见阳复之验。自劾之章又复不效,然闻论者颇喧,势必不免。然命已下,又不容不尽所怀。见此草奏,旦夕发行,即束装俟谴矣。《党锢传》何必读?行且亲见之矣。某只俟此文字了,更一两日,泰儿行,即上唐石。过门当得求见,馀留面尽。尊嫂孺人万福,一哥八哥三哥以次一一佳侍,儿辈悉附拜问之礼。养正丹再纳十粒,服之有效,却徐纳去。不宣。某顿首再拜季通老兄。
某闻以台察文字,已有褫职罢祠之命。祠禄恰满,馀未被受,亦未见章疏云何。储行之书来,说渠亦遭章说移学,切恐亦不能不波及贤者,亦可笑也。
昨日归来,意绪不佳,几成大病。向晚拥裘附火,幸得少定。方念未闻经夕动静,忽辱手示,忻慰。律准已领,图志先纳上,诸书及药容来晚上去面纳次。此间书册在书几者,一哥必知。次第恐或要用,即就请幸预戒之也。里中恐有留委,幸见喻。既欲归长沙,想只取刘原路。初欲先走莒口奉别,今只宿市中,以俟发程矣。
彼中风土气候果如何?地主既乡曲,想必有以相处,居止亦便安否?乍到,未甚定叠,亦是常事,少须当自妥帖矣。一哥前日到此,云尊嫂曾少不安,亦只是旧疾,寻亦向安矣。居晦来日就道,某季子挈妇来归,不免小冗。漫附数字,所欲扣者,非远书所能致,所可言者,亦不暇究悉也。唯千万自爱为祷。居晦适相别,因语之云,贱迹不可知,若得在岭右,当得托馀芘。此非戏语,已十分作此准拟矣。景建诗甚佳,顾鄙拙不足当耳。书中甚知敬服,后生亦不易得似此会得人说话者也。向曾说区淳者否?似只是全道间人,可试物色收拾之也。知旧相劝杜门谢客者多,鄙性不耐如此,又已作如此断置,固不复能顾虑也。居晦必有回便,幸子细作报章,欲详知彼中动息也。
答黄直卿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五九六、《晦庵先生朱文公续集》卷一、《名臣言行录》外集卷一七、《道命录》卷七上、《庆元党禁》卷二一、万历《漳州府志》卷一七、《宋史新编》卷一六二、《宋元通鉴》卷八七、《考亭渊源录》卷六、《蔡氏九儒书》卷二、《古今图书集成》学行典卷一○六、《朱子论学切要语》卷一、嘉庆《福鼎县志》卷八、道光《永州府志》卷九、同治《绵州志》卷三九、《宋元学案补遗》卷五六、五八、六○、六九、《宋忠定赵周王别录》卷四、《善本书室藏书志》卷三○、民国《长乐县志》卷二○上、《张宣公年谱》卷二
辂孙不知记得外翁否?渠爱壁间狮子,今画一本与之,可背起与看,勿令揉坏却也。此是陆探微画,东坡集中有赞。愿他似此狮子,奋迅哮吼,令百兽脑裂也。
居庐读《礼》,学者自来,甚善甚善。但亦不易彼中后生乃能如此。前此尝患来学之徒真伪难辨,今却得朝廷如此开大炉鞴煅炼一番,一等浑殽夹杂之流,不须大段比磨勘辨,而自无所遁其情矣。
日暮涂远,心力疲耗,不复更堪讨论矣。日者多言今年运气不好,不知得见此书之成否?万一不遂,千万与诸同志更相勉励,究此大业也。
此间朋友间有一个半个,然不甚济事。但不易其敢来,亦可怜耳。彼中朋友真肯用力者名姓谓何?因书报及,仍略品目之,慰此穷寂之望也。学古、鲁叔相继逝者,可伤。吴伯丰尤可惜,朋友间似渠晓得人说话者极少。始者犹疑其守之未固,后来得子约、张元德、刘季章书,又知其所立如此。不幸蚤死,亦是吾道之衰,念之未尝不惨然也。季章书语录去,切勿示人,足令同时辈流负愧入地也。
吴元士曾相识否?昨看王伯照《杂说》,中间有一段理会不得。或云渠尝学于王公,恐能知其说。试为宛转托人扣之,却见报也。
斋中诸友,甚不易相信得及。年来此道为世排斥,其势愈甚,而后生乡之者曾不少衰,自非天意,何以及此?老拙以此衰病之极而不敢少懈,但精力不逮,日月无多,无以副其远来之意,深愧惧耳。前日郑齐卿去彼如此,闻后来亦有一二如此者,初甚虑之。近亦渐渐开明,甚悔当昨不且留之也。
所说论致仕文字,其大概止为一二人。如减年,乃指沈正卿而言。初亦疑此语迂回无下落,以「宗师」之语推之,意其为沈。而近得元善书,乃云果尔,则此自无可疑。而城中诸人苦相沮抑,不令剡奏,为可罪也。然此文字三月半间已得之,后来节次有便,而游宰以为渠有专人,又便有回信,不若令带去为便,遂以付之。渠乃迁延至此,不知今文字在何处留滞。若今尚未到,则便遭论列,亦是本分,怪他不得矣。然此如破甑,若不打破做两片,亦须打做两截,不复能顾虑也。诏旨正为戒敕伪党不得自比元祐,想已见之。器数命题却已寝罢,然此等事亦有士人合理会者。前日之弊乃为汎滥细碎,徒扰扰而无益。今遽罢之,又不究其弊之所自来。大抵此辈用心岂复更有是处?自不须论也。林正卿归自湖外,少留两夕,亦颇长进。但恐将来流成释老耳。其弟学履安卿中间到此,近寄得疑问来,亦看得好,甚不易。一书报之,可分付入试朋友,俟其到城日付之也。题壁揭榜者,正不足怪。但不易诸生能自安于是,贤于子合矣。初见渠时,闻其说曾子寝大夫之箦,以为不欲咈季孙之意,便疑其意趣之不高。后来讲磨,尚庶几其有改,不谓止是旧来见识也。
想闻子约之亡,重为吾道伤叹也。近事似稍宁息,而求进者纳忠不已,复有苏辙、任伯雨之奏,想已见之,大率是徐叶耳。然似此纷纷,何时是了?两日无事,闲读《长编》,崇观以来率是如此,甚可惧也。
子约之亡伤痛未定,而季通八月九日又已物故。朋友间岂复有此人?尤足为痛哭也。但其家至今未得的信,只魏才仲自桂林写来。前日李彦中归道长沙,见子蒙及赵漕说得分明矣。今年不知是何厄会,死了许多好人。老拙尤觉衰惫,非昔时比。脏府不秘即滑,脚弱殊甚,杖而后能行,恐亦非复久于此世也。
季通之柩已归,陈坂上对面一寺中。盖先买得一小地在其前,只今冬便葬也。万事尽矣,尚何言哉!一恸之馀,行自病也。
向留丞相来讨《诗传》,今年印得寄之。近得书来云,日读数板,秋来方毕,甚称其间好处,枚举甚详。不意渠信得及,肯如此子细读。如赵子直,却未必肯如此。渠前此见《中庸》说,极称序中危微精一之论,以为至到。亦是曾入思量,以此见其资质之美。惜乎前此无以此理謦欬于其侧者,而今日闻之之晚也。所论曾晰事甚佳,但云道体虚静而无累,恐钝滞了道体耳。吴元士说六十律为京房之谬,亦是。但前此所扣,乃是只以十二律旋相为宫而生六十调,非为六十律也。
二孙随众读书供课,早晚教诲之为幸。郑齐卿亦要去相从,渠此几日却稍得。然以病倦,不能听其讲解。念其志趣坚苦,亦不易得。可因其资而善道之,度却不枉费人心力也。致仕文字为众楚所咻,费了无限口颊,今方得州府判押。但求保官,更无人肯作,只有伯崇一员。或者以为俞山甫必肯,近以书扣之,乃漠然不应。今不免专人去问田子真,想不至有他词也。
《礼书》便可下手抄写,此中却得用之相助,亦颇有益。南康李敬子与一胡君同来,见在书院。敬子甚卓立,然未细密。胡君坚苦,读《丧礼》甚子细,亦不易得。永嘉林补字退思者,亦暂来,其人甚敏,然都不曾读圣贤书,只一味胡走作,甚可惜也。彼中学者今年有几人?可更精切,自做功夫,勤于接引为佳。
收近问,知斋馆既开,慕从者众,尤以为喜。规绳既定,更且耐烦勉力,使后生辈稍知以读书修己为务,少变前日浅陋儇浮之习,非细事也。
益公每得一书,必问昆仲动静,且云尝附书,不知已达否?此便回,能以数字报之亦佳。仁卿不殊此也。
致仕文字州府只为申省,不肯保奏。此亦但得粗伸己志,不暇求十全矣。旦夕当附人去,成败得失一切任之,不能以为念也。通老来未?志仁能与俱否?病倦,不暇作书,烦为致意,春暖一过此为幸。公度必已至,亦未及书。谦之数字,可付之。此间朋友不多,亦未见大有进者。然早晚略得举扬一番,亦不为无补也。试后江浙间必更有故旧来,恨直卿不在此,不得与之商量耳。此理要处无多说话,不知如何人自不晓?以此追念伯丰,愈深伤惜。如子约辈,亦不谓其所造只到此处,便死却也。李公晦《禹贡集解》编得稍详,今附去试看,如可用,可令人抄下一本,别发此册回来为佳。二孙切烦严教督之,闻外边搜罗鼎沸,如今便得解,亦不敢赴省,况于其他?只可着力学做好人,是自家本分事。平时所望于儿孙者不过如此,初不曾说要入太学、取科第也。致仕文字近方发得去,度今尚未到,闻已有台章指目矣。此却是城中诸贤牵挽之力,他人不足责。曹晋叔老大隐约,号为有思虑者,前日闻有此章,尚以不及见止为恨,不知此是何等见识?处事不问义理,只顾利害,已为卑鄙,况今利害又已晓然,犹作是论,真是不可晓也。彭子寿行遣想已闻之,此事是放了徐子宜,又要个人填窠子,图得旧话加色,一番光鲜,不知如此有何了期也。渠前日有一书,今附去。似亦是去年秋间附来,近方到,不知有何语也。书社甚盛,以善及人而信从者众,亦非细事。可且勉力讲论,令其反己,着实用功为佳。然此外亦须防俗眼谗口横生浮议也。《礼书》附疏须节略为佳,但勿太略。
彭子寿、刘德修二事想已闻之,杨恽之说何言欤?吁可畏也!
借得黄先之数册陆农师说,初意全是穿凿,细看亦有以订郑注之失者。信开卷之有益,俟用之行附去看也。
所喻惺惺之说甚善。但见说讲授亦稍劳,似当节省并合,令其简约,庶可久也。
二孙在彼如何?书社诸事既有条理,想自不容其违犯。更望痛加鞭策,少宽暮年却顾之忧,千万千万!小四郎与刘五哥莫须常来咨问否?虽不在斋中宿食,亦望有以遥制之也。
致仕文字虽已得之,但诸贤切齿怒目之意殊不能平,不知更欲如何搏噬,姑亦任之耳。
用之去时所附书想已达,所带去文字想皆见之,今则此等功夫全做不得矣。精舍相聚不甚成条理,盖缘来有先后,人有少长,乡有南北,才有利钝,看文字者不看大意正脉,而却泥着零碎,错乱缠绕,病中每与之酬酢,辄添了三四分病。以此每念吴伯丰,未尝不怆然也。履之兄弟却差胜,若更加功,或恐可望耳。伯崇已赴官番阳,留其季子在李敬子处,姿质亦淳谨。但未有奋迅拔出之意耳。
人家祸患重复如此,可畏。此又岂章子厚之所能为耶?
古之禅宿有虑其学之无传而至于感泣流涕者,不谓今日乃亲见此境界也。前书所说常惺惺,此是最切要处。诸朋友行持亦颇见功效否?向来学者得此一番试过,虚实遂可辨,殊非小补。王子合前日过此,观其俯仰,亦可怜也。
普之却能如此,甚不易得。礼书病起亦怕看,却只看得少闲文字。元来世间文字被人错注解者,只前人做下,才隔一手,便看得别,而况此道之广大精微也耶!诸生相从者,亦颇能有志否?近报时学小变,举子辈往往相贺。然此岂足为重轻耶?
致仕且是己分一事粗了,然外面攻击之意殊未已,不知更待如何,可付一笑。但前日得刘季章书云,孙从之得郡,非其自请,乃复被缴。适病牙痈,已逝去矣。看此亦是吾党同一气运,不得不然,非但虎食其外也。季章又云,彭子寿相见亦甚衰悴,题目不小,想见忧惧,然亦正自不必如此也。所说大规摹、细功夫者甚善,诸朋友中必有向进者,恨未得从容其间耳。
精舍诸友讲论颇有绪,通老果如所论,甚慰人意。得渠如此,所助非细,非他人比也。但渠到此,适以病倦,又以诸幼疾患为挠,不得甚与之款曲。以此知人之学所以不进,只缘从初无入处,不见其有可嗜之味。而所以无入处,又只是不肯虚心逊志,耐烦理会,更无他病也。所论巩仲至两句,切中其病。前日与语,正怪其如此。渠苦心欲作诗,而所谓诗者又只如此。大抵人若不透得上头一关,则万事皆低,此话卒乍说不得也。二孙久烦教诲,固不敢以向上望之。但得其渐次贴律,做得依本分举业秀才,不至大段狼狈猖獗足矣。
伯谟自去秋病不能食,中间一再到此,甚悴。前月晦日,竟不能起。以其胸怀趋操,不谓乃止于此,深可伤悼。而母老家贫,未有可以为后日之计,又深可虑。想闻之亦为一怆然也。
伯崇之子见留精舍,随敬子作举业,亦淳谨朴实可喜也。仙游不成举措,然与今之受不系伪学举状者,分数亦不多争。前日得致道书云,郑明州临行欲荐潘恭叔,恭叔对以必于章中刊去此说,然后敢受,郑亦从之。此亦差强人意,而在郑尤不易。闻杨敬仲乃大不以为然,不知今竟作如何出场也。
外间汹汹未已,楼大防亦不免。闻林采诉冤于朝,已下本路究实。先所委官见其案牍,骇异不敢下笔,已改送他官,如其所请。此诸人挦剥已尽,或须作语头来相料理。老朽宁复计此?一听诸天而已。伯谟不幸,前书报去。未去时,亦安静明了。但可惜后来一向废学,身后但有诗数篇耳,然亦足远过今日诗流也。
通老到彼,住得几日?讲论莫须更有进否?已劝渠莫便以所得者为是,且更乡前更进一步,不知后来意思如何也。渠说冬间更欲来访,但恐迫于赴官,不能款曲耳。
诸生仍旧相聚否?此间朋友只南康节次有人来,甚不易得肯向此来。如庐陵处,即全未有转动意思也。知彼中诲诱稍有次第,甚慰所望。诸人谁是最精进者?因来喻及为佳。
斋中朋友终年相聚,当有极精进者。此间诸人来去不常,然气习偏蔽,各任己私,亦难尽责一人不是。大率江乡人太的确而失之固执,此间人太平易而流于苟简,此古人所以有矫性齐美之戒也。今敬子已归,临行又与安卿不足,只恐向后精舍规绳又旷阔耳。安卿将来却须移出旧斋,自不与精舍诸人相干也。礼书须直卿与二刘到此并手料理,方有汗青之日。老拙衰病日甚于前,目前外事悉已弃置,只此事未了为念。向使只如余正父所为,则已绝笔久矣。不知至后果便能践言否?予日望之也。
病日益衰,甚望贤者之来,了却礼书。前书所说且从闽宰借人,先送定本及诸书来,如何?用之岁前能上否?渠送得《冠礼》来,因得再看一过。其间有合脩处尚多,已略改定(如前书入《名器篇》者,却移不得。),及重编得《冠义》一篇颇稳当。然病衰精力少,又日短,穷日之力,只看得三五段如此。若非攒促功夫,未来了绝也。以此急欲直卿与用之上来,庶可并力,此外无他说也。
钜钧到彼,烦直卿钤束之,勿令私自出入及请谒知旧。有合去处,亦须令随行,不可令自去。早晚在斋随众读书供课之外,更烦时与提撕,痛加镌戒,勿令怠惰放逸,乃幸之甚。
子澄遂以忧归,闻之惊骇。渠素体羸,能堪此苦否?今有一缣,烦为货之,置少酒果食物,往致奠礼。鄙文一通,并烦令人读之也。直卿向留东阳之久,做得何功夫?《诗》及《论语》看到甚处?因便喻及。
所示《论语》疑义,足见别后进学之勤,甚慰所怀。已各奉报矣。
喻及读书次第意思,甚善甚善。且更勉力,以俟后会。但未知几时能复来?此间少人讲论,殊愦愦也。
见谋于屋后园中作精舍,规摹甚广,他时归来,便可请直卿挂牌秉拂也。作此之后,并为直卿作小屋,亦不难矣。
道间看得格物意思稍觉通透,日前元未曾说着紧要处也。讲学不可不熟如此,可惧可惧!
目疾不观书,缘此看得道理亦渐省约。不成不读书后,便都无道理也。所论气禀之病固然,然亦大段着力,乃能去之。近日为朋友说《滕文公》首章,有些意思,他日相见面论之也。
肤仲寄此来云,陈是陆学,王是吕学。以今观之,王是矮子。渠乃疑为直卿之文,不知前日所试果如何?
岁晚矣,何时定可来?前日因书,亦以直卿昆仲告郑帅。此公厚德,能一见之否?来时恐亦须人,便中报及,当为作诸公书去也。书会此中无有,已嘱子约,但殊未可必。旦夕更嘱祝汝玉,若得在衢,尤便也。此中已为图得一小屋基,但未有钱物造得耳。
示喻读书次第甚善。但所论先天太极之义,觉得大段局促。日用之间只教此心常明,而随事观理以培养之,自当有进,才觉如此狭隘拘迫,却恐不能得展拓也。
闻有奏事之命,前月廿五日,方被省劄。见已写书,只一两日,须可遣人。得请固幸,万一不得,即不免再入文字,而往前路衢信以来听命,又看如何。似闻上意颇相念,而士大夫亦多有以为言者。此亦似一几会,但觉得事有难得尽如人意者,脚甚涩,懒向前。道之兴废,只此一念间亦可卜得八九分,不必劳蓍龟也。
所遣去辞免人病久未还,昨日便中方被告劄,但又忽有召命,云是谢坡所荐。旦夕申省辞免,万一未允,即欲再辞,而以封事并进。前日者太草草,已别草定甚详。到彼亦不过是许多说话,况口说未必得如此之详,又免再出头面一番。若其可取,徐出未晚。不然,则魏主奚少于一夫耶(省状稿录去,只呈二公,勿示他人。)?试为思之,并与仁卿景思商量,度亦无以易此也。
闻欲迁居此来,甚慰,不知定在何日也。但授徒之计复何如?此中甚欲直卿来相聚,然恐此一事未便,不知曾入计度否耶?
觉得岁月晚,病痛深,恐不了此一事,梦寐为之不宁也。近又得正父书目,亦有好处。其长处是词语严简近古,其短处是粗率不精致,无分别也。
辞免人度今已到,不知所请如何。头势如此,又非前日之比,只得力辞。鄙意更欲乘此一有所言,亦为喂鹰饲虎之计,又度得无益于事,亦未必中于语默之宜,且更筹之。若其不可,但只力辞,亦无害于义也。若已得请,便不须说,只恐未允,故有此念。盖犹是从官,不应默默也。
泰儿挈其妇归,粗慰老怀。衰迟至此,无复他念。但更得数年整顿,了却诸书。此儿粗知向学,它时稍堪直卿诸人提挈足矣。
此间番阳近有一二朋友来,颇佳。恨直卿不在此,无人与商量文字耳。
湖南初且以私计不便,未可往。今缘经界住罢,遂不可往矣。已草自劾之章,旦夕遣人。若且得祠禄,亦已幸矣。生计逼迫非常,但义命如此,只得坚忍耳。闻欲相访,千万速来,所欲言者非一。知彼中学徒甚盛,学业外,亦须说令知有端的合用心处及功夫次第乃佳。徐叶至此已久,终是脱去旧习未得。近日看得后生且是教他依本子认得训诂文义分明为急。自此反复不厌,日久月深,自然心与理熟,有得力处。今人多是躐等妄作,诳误后生,辗转相欺,其实都晓不得也(此风永嘉为甚。)。
书来,知甚长进,可喜。近得漳州陈淳书,亦甚进也。今老病无它念,只得朋友多见得此道理,即异时必须有立得住者,万一其庶几耳。
闻今岁便欲不应科举,何其勇也。然亲闱责望,此事恐未得自专。更入思虑,如何?通老过此,留三日,已过去矣。诚实可敬,但业未甚修耳,亦非细事。
张南轩文集序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二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六、《南轩集》卷首、《黄氏日钞》卷三五、《名臣言行录》外集卷一三、《补续全蜀艺文志》卷二三、《考亭渊源录》卷三、《忠武志》卷七、嘉庆《汉州志》卷三七、道光《永州府志》卷九下、《宋元学案补遗》卷五○、《善本书室藏书志》卷三○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
孟子没,而义利之说不明于天下。中间董相仲舒、诸葛武侯、两程先生屡发明之,而世之学者莫之能信,是以其所以自为者,鲜不溺于人欲之私,而其所以谋人之国家,则亦曰功利焉而已尔。爰自国家南渡以来,乃有丞相魏国张忠献公唱明大义以断国论,侍读南阳胡文定公诵说遗经以开圣学,其托于空言、见于行事虽若不同,而于孟子之言,董、葛、程氏之意,则皆有所谓千载而一辙者。若近故荆州牧张侯敬夫者,则又忠献公之嗣子,而胡公季子五峰先生之门人也。自其幼壮,不出家庭而固已得夫忠孝之传。既又讲于五峰之门,以会其归,则其所以默契于心者,人有所不得而知也。独其见于论说,则义利之间,毫釐之辨,盖有出于前哲之所欲言而未及究者。措诸事业,则凡宏纲大用、巨细显微,莫不洞然于胸次,而无一毫功利之杂。是以论道于家,而四方学者争乡往之;入侍经帷,出临藩屏,则天子亦味其言,嘉其绩,且将倚以大用,而敬夫不幸死矣。敬夫既没,其弟定叟裒其故稿,得四巨编,以授予曰:「先兄不幸蚤世,而其同志之友亦少存者。今欲次其文以行于世,非子之属而谁可」?予受书愀然,开卷亟读,不能尽数篇,为之废书,太息流涕而言曰:「世复有斯人也耶!无是人而有是书,犹或可以少见其志。然吾友平生之言,盖不止此也」。因复益为求访,得诸四方学者所传凡数十篇。又发吾箧,出其往还书疏读之,亦多有可传者。方将为之定著缮写,归之张氏,则或者已用别本摹印而流传广矣。遽取观之,盖多向所讲焉而未定之论。而凡近岁以来谈经论事、发明道要之精语,反不与焉。予因慨念敬夫天资甚高,闻道甚蚤,其学之所就既足以名于一世,然察其心,盖未尝一日以是而自足也。比年以来,方且穷经会友,日反诸心而验诸行事之实,盖有所谓不知年数之不足者,是以其学日新而无穷。其见于言语文字之间,始皆极于高远,而卒反就于平实。此其浅深疏密之际,后之君子其必有以处之矣。顾以序次之不时,使其说之出于前而弃于后者犹得以杂乎篇帙之间,而读者或不能无疑信异同之惑,是则予之罪也已夫。于是乃复亟取前所蒐辑,参伍相校,断以敬夫晚岁之意,定其书为四十四卷。呜呼!使敬夫而不死,则其学之所至、言之所及,又岂予之所得而知哉!敬夫所为诸经训义,唯《论语》说晚尝更定,今已别行。其他往往未脱稿时学者私所传录,敬夫盖不善也,以故皆不著。其立朝论事及在州郡条奏民间利病,则上意多乡纳之,亦有颇施行者,以故亦不著。独取其《经筵口义》一章,附于表奏之后,使敬夫所以尧舜吾君而不愧其父师之传者,读者有以识其端云。淳熙甲辰十有二月辛酉,新安朱熹序。
跋李参仲行状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三一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
钟山先生李公参仲之子季札奉其先君子行状一通,不远数百里,谒予于建溪之上,拜起垂泣,而以铭墓为请。予之先世家婺源,与公为同县人,而客于建也久矣。绍兴庚午岁,予年二十馀,始得一归故乡,拜其坟墓宗族姻党,于是乃获识公而听其馀论,心固已知其贤。然是时年少新学,未能有以扣也。中年复归而再见公,然后从游益亲。而公已营钟山所住,为将老焉之计矣。两林之间,渠清沼深,竹树蒙密,时命予与程弟允夫徜徉其间,讲论道义,谈说古今,觞咏流行,屡移晷刻。间乃出其平生所为文词,使予诵之,则皆高古奇崛而深厚严密,如其为人。予以是心益敬公,而自恨其不能久留,以日相与追逐于东阡北陌之间也。既别而归,书疏不绝。其后数年,闻公物故,予以忧患疾病之不宁,不能一往哭公。而公之诸子不以为罪,更以不朽为托。至受其状而读之,则又允夫之文也。三复之馀,公之声容恍若相接。永念故国人物眇然,如公之贤,宁可复得?顾虽不敏,其何敢有爱于言乎?乃以病衰,心力凋耗,把笔欲下而神已不俱来矣,遂无以塞季子之意,而姑记其篇末如此,以见允夫之状果无愧辞,予虽有作,亦不能有以加也。滕珙所记,足补状阙。大抵数十年来,乡人子弟多自好而善于文词,亦其师友渊源之有自也。庆元元年十一月癸巳冬至,吴郡朱熹书于考亭所居清邃阁(《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三。又见《晦庵题跋》卷二,《古今图书集成》文学典卷一七六。)。
宋浙本「泣」上有「涕」字。
跋赵忠简公帖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三一、《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三、《晦庵题跋》卷二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
赵公初谪潮州时,哭其季子而行。既行,又丧长子。熹家有吕紫微与先君手书,言之犹云:「不知此老力量能堪之否」?此帖云「今年在贬所而渭亡适半岁」,则是犹在潮,未过海也。衢守章杰实绍圣故相,诸孙雅怨赵公,故藉此以发其私忿。秦桧知其不专为己而借力以逞憾也,故不直之。不惟翁尉事解,杰亦遂废不用,盖不为疑其已甚也。翁又胡侍郎妻兄,胡亦草制罪状章惇者,其家持此事诉冤,乃得移兰溪。予与翁亦亲旧,知之尤详,因记于此,以补跋语之未尽云。庆元丙辰二月十三日,晦翁题。
跋余岩起集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三、《晦庵题跋》卷二、《古今图书集成》经籍典卷四七六、乾隆《延平府志》卷三七、《同异录》卷二、民国《顺昌县志》文二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
熹少时犹颇及见前辈而闻其馀论,睹其立心处己,则以刚介质直为贤;当官立事,则以强毅果断为得。至其为文,则又务为明白磊落,指切事情,而无含胡脔卷、睢盱侧媚之态,使读之者不过一再即晓然知其为论某事、出某策而彼此无疑也。近年以来,风俗一变,上自朝廷绅,下及闾巷韦布,相与传习一种议论,制行立言,专以酝藉袭藏、圆熟软美为尚,使与之居者穷年而莫测其中之所怀,听其言者终日而不知其意之所乡。回视四五十年之前风声气俗,盖不啻寒暑昼夜之相反。是孰使之然哉?观于龙山余公之文者,亦可以慨然而有感矣。余公讳良弼,字岩起,自为诸生,即以文鸣于场屋,以乡举类试外台。熹之先君子与故直秘阁吴公公路得其文而异之,以为真有可用之实,取而寘之前列。旋入幕府,即以画策平贼有功,出入中外,遂分帅阃,皆有声烈。平生为文甚多,亡逸之馀,所存止此。然皆摭实应用之作,不为空言。没后二十八年,其季子大用尉建阳,出以相视。熹以先世之契,又尝获以少吏事公于温陵,辱奖进而收教焉,衰莫零落,乃复得斯文而读之,其所感于今昔之变,又当如何也哉!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已夫」!熹于余公之文亦云,因太息而书其后。大用廉介不苟,遇事敢前,盖有公之风烈云。绍熙癸丑十二月庚申,朝散郎、秘阁修撰、主管南京鸿庆宫朱熹书。
徐君季子两贤论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四九、乾隆《阳湖县志》卷一○
史称季札奉使过徐,徐君好札剑,札心知之,为使上国,未献。还至徐,徐君已死,乃解剑系之冢树而去,诚所谓不以死倍吾心哉。嗟乎!此季子之高义,千古知之矣,吾以徐君足以致之也。札好义,必徐君亦好义,两人相遇之诚,故若此。以有用之宝剑,何不赠有用之豪杰,乃挂树头,博一日之虚名耶?岂知徐君平日有至德以孚于人者,使札好徐君之剑,徐君亦一诺不苟,即札死,徐君必挂冢树而去,谅亦不以死背其心者乎。此其心当日不知,作史者不知,千百载而下,可以尚论,见两贤之同道而然耶!
按:康熙《武进县志》卷三九,康熙刻本。
傅伯拱字序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四八、《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六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市
盈天地之间,所以为造化者,阴阳二气之终始盛衰而已。阳生于北,长于东,而盛于南;阴始于南,中于西,而终于北。故阳常居左,而以生育长养为功,其类则为刚,为明,为公,为义,而凡君子之道属焉。阴常居右,而以夷伤惨杀为事,其类则为柔,为暗,为私,为利,而凡小人之道属焉。圣人作《易》,画卦系辞,于其进退消长之际,所以示人者深矣。而又于其制礼之时,所以依象取类而立教者,亦莫不审诸此。故凡吉礼则尚左,其变则尚右。自夫手之拱以拜也,以及夫祝号诏相之所由也,咸率是而分焉。盖不惟其理象之然有不可易者,抑所以使夫天下之人平居暇日,宗庙朝廷之上,族党庠序之中,君臣、父子、师友、宾主之间,一拜一揖,一进一退,视其所尚而有以不忘乎君子之道焉。此其所以立教之微指,夫又岂不深切而著明哉?今建宁傅公之季子伯拱以其名来请字,予惟拱之为礼略矣,然奉手当膺,端行正立,则其心固已肃然而主于一矣。从而论其平居吉礼之所尚,则夫所以尊阳抑阴而使之不忘乎君子之道者,其精微之意又如此。故请得奉字曰「景阳」,而遂书其说以授之。景阳风骨秀爽,异于常儿,而亦既从事乎日数方名逊让之学矣,盍亦识夫尊君所以命己者,而不忘乎恭敬之守?异时少进,则又因夫朋友所以字谓己者而益求所以择善固执之方焉,必使阳明胜而德性用,阴浊去而物欲消,刚不屈而明不伤,公足以灭私而义足以胜利,则庶乎其不迷于入德之途,而有以进夫君子之域也无疑矣。淳熙改元孟夏甲子,新安朱熹仲晦父序。
朝散黄公墓志铭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八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三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市
始予试吏泉之同安,闻旁邑永春有贤令尹曰黄公,公廉强介,察见微隐,吏不能欺而民不忍欺。它县民有冤讼,率请诿公以决。其条教科指、操验稽决,人皆传诵以为法。间尝以檄书案事涉其境,道傍小民称说令尹不容口。其禁令要束,大抵皆敦礼义、厚风俗、戢吏奸、恤民隐之意。其言明白简切,其达之也,远近幽隐无不暨焉。过门入谒,则公方危坐堂上,阅学官弟子程课,廷中阒然无人声。问公所以为此者,公不鄙,告语甚悉。恨所案事有程,不得久留听公语也。泉之士大夫为予言,永春自故司谏江公民表为令,有善政,民称思之,以为无能继者。今黄君节守始无愧江公,而吏事精密有过之者。予既罢归,闻近臣有荐公者,天子擢以为监察御史,谓公得以行其志矣。未几,闻其以病去,竟不复起,识者恨之。后十馀年,屏居里中,有书生来请受学,思苦业精,久而益笃。问其出,则公之季子也。一日,出其兄东之书与其母之外弟、今提举广东市舶江君文叔之状,泣而请曰:「先君子幸相与有一日之旧,敢请铭以贲其幽」。予不得辞也。公讳瑀,字德藻,其先世居福州长乐县青山下,后乃徙家郡城之东,为闽县人六世矣。曾祖徽、祖时皆不仕。父南仲,七试礼部不偶,以公故赠朝奉郎,而妣陈氏亦封太安人。公中绍兴八年进士第,初任为饶州司户参军。提点铸钱官欲市冶工馀粮以规赢利,强公高其估。公不可,则怒,欲中以法。而求其罪无所得,乃更欲荐之。公谢不受。岁旱,郡檄视属县民田当免租者。公请免之什九,而行它县者以什一告。太守洪忠宣公以为疑,却公所上文书,俾更之。公曰:「官可罢,此不可易。且吾已闻之诸使者矣」。既而洪公使视诸县,则公所行县民独无流徙,乃复善公所为而荐之。罢官贫甚,与一力徒步以归。更调湖北转运司主管帐司,使者向公伯奋一日谓公曰:「人皆求荐,君独未尝一言,何也」?即袖中出奏牍,上公可亲民者,且以心源渊静、夷险一操目之。公于是改官,而人亦以贤向公焉。及来永春,承寇乱蛊弊之馀,田莱多荒,民力凋瘁。公至,首蠲其宿负。民有鬻业而税籍不除者,悉釐正之。其文书或不具,则履亩而均其税。于是豪民无得幸免,而贫弱以苏。民输赋或后期,不使吏与其间,独揭其姓名于市,为之期日,而闻者相先以至。间不一岁,流庸尽复,赋入再倍其初。公又痛以廉俭自约饬,凡例所当得公廨钱悉输之官。到罢挈家,法当计佣受直,亦不取。至于燕游馈送之费,又皆一切屏绝。而钩考出内,则必以身亲之,吏无所容其奸。于是廪有馀粟,库有馀钱。乃视民所病,凡前日无名之赋可罢者,如浮盐钱之属,皆罢之。不可者,如上供银,亦为损其虚估之直。宗子米则以它钱代输,一岁至数百万。左翼军自漳徙屯郡下,当治营屋。郡分以属县,它县征调输载,民不胜扰,公独出库钱,僦工徒,取竹木,具陶瓦,而分寓便舟以往,为屋馀千间而邑人不之知也。里正旧以诛求破产,前后相属,当役者畏避百方,惟恐不得脱。至是乃有投牒争先为之者。尝有寡妇负租而逃,公宽其期以召之,来则使之佣织于人以渐偿所负。又尝有请鬻牛以输负租者,公闵然曰:「柰何使汝失一岁之计?今春姑以丐汝,秋成而输未晚也」。其人欣然听命,及期果如约。盖其及民之大者既已周浃,而于其细者又皆曲尽如此。独豪宗大姓侵刻细民,则捕劾穷治之无少贷。他所听断,发擿隐伏,人以为神,而卒亦归于仁恕也。大治学馆,辟其衢路,斥去喧杂,作亭其前,而刻词以厉学者,语意甚伟。延择修士,课试以时,士子上谒者接之于学。讲学之外,一豪之私不敢及也。有儒冠而以博讼者,为设席听事之旁,课以《论》、《孟》。通者罢归,否者呼其父兄惩以二物,由是俗为一变。始至,款谒群祀,以文告曰:「令有昏墨,神其殛之」。视社稷祠坛隳敝甚,即命改为,而又植以名木,至今人犹指以思公,名之曰「御史林」。遭旱,出俸钱、具牲酒,躬走群望,穷极幽险,不以劳为惮,雨为立应。愚民奉佛,往往私立塔庙,僧以是得杂处市里间,乱伦败俗,为良民患。公按律令尽撤之,且禁僧无得复居外,宿弊顿革。丞有女病,若有物凭之者。巫曰:「故逻卒某也,死而役于城隍之神,实为祟」。公怒曰:「是安敢然」?杖其土偶而投之溪流,女病即愈。始时县人颇神事之,巫史因托以为妖,至是乃息云。以郡守诸司荐,去为两浙转运司干办公事。有献鬻公田之策者,檄公视之。历诸郡,尽得其多寡轻重不均之弊。还,极言其非便,且曰:「公田岁入若干,而畜牧刍藁取具焉。今一旦鬻之,计其获不过数岁之入,自是以往,能无横歛于民乎」?贵将杨存中请地以广其营,实规为观游,以奉权幸。公又以檄往视,还曰:「营卒若干人,度地若干亩而足。今所请地且数倍,若从其请,是坏民田庐冢墓不知其几,而独为存中结驩于一幸臣也,不可予」。卒皆罢之。权秀州华亭县事,岁恶民饥,公白常平使者,请发廪以赈焉。使者以当俟奏报难之,公曰:「民命在朝夕,苟可以生之,虽重得罪不悔」。退即发常平廪粟之在县者,全活万计,而使者亦不能有以罪也。吏部侍郎汪公应辰、侍御史汪公澈交章荐公材中御史,除御史台检法官。未几,擢监察御史,而公已病矣。告满请外,除江南东路提点刑狱公事。未行,徙转运副使。视事旬日,改知漳州。旋丁内艰,免丧,请就闲养疾,得主管台州崇道观。乾道四年八月二日卒,年六十。官自左迪功郎七迁至朝散郎。即其年十一月庚申葬怀安县灵山乡长箕山。公娶叶氏,中奉大夫大任之女,封安人。五男子,杲,亦以进士选官至宣教郎、江南西路提点刑狱司检法官,后公十二年卒。东,从政郎、南剑州沙县丞。查、干,皆业进士,栒亦蚤卒。二女子,长适承议郎、江淮湖广路总领司干办公事任文茂,次适奉议郎、知泉州同安县余元一。而干即来学请铭者也。公资刚介,自少即刻苦自厉。家贫,鬻曲于市而挟书随之。苟非其义,虽寒且饥,不可得而衣食也。闽俗多火葬,公遭父丧,亲党怜其贫,喻使从俗。公哀号不答,尽鬻家人衣具,卒葬以礼。事母兢兢,唯恐少伤其意,即有谴责,未尝敢自辩数也。自奉简薄而于奉亲极其厚,至于兄弟族姻之间,周贫振乏,亦无所爱其力。官番阳时,有邑子为纠掾,以职事不相中,寻以忧去。公极力调护之,其人初不敢以此望公,涕泣惭谢。为举子时,书皆手写成诵。为文不追时好,为吏一心营职。其清苦之操非人所堪,而聪明仁爱,所以惠于民者亦非人之所能及也。平生一以直道自任,未尝小降色辞以希荐宠。为御史时,尝病甚。临安守赵公子潚亦以廉节著,被旨视公家事。见其箧椟萧然,衣无兼副,俯仰叹息者久之。卒之日,家亡馀财。凡此皆人之所甚难而公之所甚易,人固多能言之。顾其中犹有大于此者,不幸未试,而人亦莫之知也。盖公在台时,与殿中侍御史杜公莘老雅相好,每以节义相劝勉。一日,杜以公疾来问讯,连呼不应,乃大呼曰:「吾今日击去王继先矣」。公矍然起坐曰:「君能任职,吾不病矣」。探枕中片纸示之,乃疏继先罪状甚悉。继先者,以医得幸,罪恶盈溢,公意盖有待也。居无何,杜以论宦者张去为不效求去。公就与别,喟然太息曰:「君厚自爱,吾亦从此逝矣」。即日上疏请去。以此视公之志,岂但欲为其所已为者而止哉!是宜伐石刻辞以告后世之君子。乃为之序其事而铭之。铭曰:
我观黄公,古人之风。其刚方而洁廉者,义之操;其慈爱而惠利者,仁之功。其仁虽仅得施于十室之聚,其义则未及折乎百壬之锋。遽抱其馀,以息乎此,尚有以启厥后于无穷!
延平先生李公行状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七○、《宋元学案补遗》卷三九、《延平李先生年谱》卷一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
先生讳侗,字愿中,姓李氏,南剑州剑浦人。曾祖讳干,屯田郎中致仕,赠金紫光禄大夫。妣清源郡太夫人朱氏。祖讳干,朝散大夫,赠中奉大夫。妣永嘉郡太君胡氏、咸宁郡太君朱氏。父讳涣,朝奉郎,赠右朝议大夫。妣太恭人饶氏。先生朝议公之季子也,生有异禀,幼而颖悟。少长,孝友谨笃,朝议公、太恭人特所钟爱。既冠,游乡校有声称。已而闻郡人罗仲素先生得河洛之学于龟山杨文靖公之门,遂往学焉。罗公清介绝俗,虽里人鲜克知之。见先生从游受业,或颇非笑。先生若不闻,从之累年,受《春秋》、《中庸》、《语》、《孟》之说,从容潜玩,有会于心,尽得其所传之奥。罗公少然可,亟称许焉。于是退而屏居山田,结茅水竹之间,谢绝世故,馀四十年,箪瓢屡空,怡然自适。中间郡将学官闻其名而招致之,或遣子弟从游受学,州郡士子有以矜式焉。晚以二子举进士,试吏旁郡,更请迎养。先生不得已为一行,自建安如铅山,访外家兄弟于昭武,过其门弟子故人于武夷潭溪之上,徜徉而归。会闽帅玉山汪公以书礼车乘来迎,盖将相与讲所疑焉,先生因往见之。至之日疾作,遂卒于府治之馆舍,是年七十有一矣,隆兴元年十月十有五日也。汪公为遣参议官王君伯序、观察推官谢公仿护丧事,躬视棺歛,礼意丧具无不周悉。居数日,诸子毕至,遂以丧归。先生娶同郡吴氏,子男三人:友直,左修职郎、信州铅山县尉;信甫,左修职郎、建宁府建安县主簿;友闻,未仕。女一人,早亡。孙男四人,女八人,皆幼。初,龟山先生唱道东南,士之游其门者甚众。然语其潜思力行、任重诣极如罗公,盖一人而已。先生既从之学,讲诵之馀,危坐终日,以验夫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气象为如何,而求所谓中者。若是者盖久之,而知天下之大本真有在乎是也。盖天下之理无不由是而出,既得其本,则凡出于此者,虽品节万殊,曲折万变,莫不该摄洞贯,以次融释而各有条理,如川流脉络之不可乱。大而天地之所以高厚,细而品汇之所以化育,以至于经训之微言,日用之小物,折之于此,无一不得其衷焉。由是操存益固,涵养益熟,精明纯一,触处洞然,泛应曲酬,发必中节。故其事亲诚孝,左右无违。仲兄性刚多忤,先生事之致诚尽敬,更得其驩心焉。闺门内外夷愉肃穆,若无人声,而众事自理。与族姻旧故恩意笃厚,久而不忘。生事素薄,然处之有道,量入为出,宾祭谨饬,租赋必为邻里先。亲戚或贫不能婚嫁,为之经理,节衣食以振助之。与乡人处,食饮言笑,终日油油如也。年长者事之尽礼,少者贱者接之各尽其道,以故乡党爱敬,暴悍化服。其接后学,答问穷昼夜不倦,随人浅深,诱之各不同,而要以反身自得而可以入于圣贤之域。故其言曰:「学问之道不在多言,但嘿坐澄心体认,天理若见,虽一毫私欲之发,亦退听矣。久久用力于此,庶几渐明,讲学始有力耳」。又尝曰:「学者之病在于未有洒然冰解冻释处,纵有力持守,不过苟免显然悔尤而已。若此者,恐未足道也」。又尝曰:「今人之学与古人异,如孔门诸子,群居终日,交相切磨,又得夫子为之依归,日用之间,观感而化者多矣。恐于融释而洒落处,非言说所及也。不然,子贡何以言『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耶」?尝以黄太史之称濂溪周夫子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云者为善形容有道者气象,尝讽诵之而顾谓学者曰:「存此于胸中,庶几遇事廓然而义理少进矣」。其语《中庸》曰:「圣门之传是书,其所以开悟后学,无遗策矣。然所谓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者,又一篇之指要也。若徒记诵而已,则亦奚以为哉?必也体之于身,实见是理,若颜子之叹,卓然见其为一物而不违乎心目之间也,然后扩充而往,无所不通,则庶乎其可以言《中庸》矣」。其语《春秋》曰:「《春秋》一事各是发明一例,如观山水,徙步而形势不同,不可拘以一法。然所以难言者,盖以常人之心推测圣人,未到圣人洒然处,岂能无失耶」?其于《语》、《孟》他经无不贯达,苟有疑问,答之必极其趣,然语之而不惰者或寡矣。盖尝曰:「读书者知其所言莫非吾事而即吾身以求之,则凡圣贤所至而吾所未至者,皆可勉而进矣。若直以文字求之,悦其词义以资诵说,其不为玩物丧志者几希」。以故未尝为讲解文书,然其辨析精微,毫釐毕察。尝语问者曰:「讲学切在深潜缜密,然后气味深长,蹊径不差。若概以理一而不察乎其分之殊,此学者所以流于疑似乱真之说而不自知也」。其开端示人,大要类此。先生资禀劲特,气节豪迈而充养完粹,无复圭角精纯之气达于面目。色温言厉,神定气和,语默动静端详闲泰,自然之中若有成法。平居恂恂,于事若无甚可否。及其酬酢事变,断以义理,则有截然不可犯者。早岁闻道,即弃场屋,超然远引,若无意于当世。然忧时论事,感激动人。其语治道,必以明天理、正人心、崇节义、厉廉耻为先,本末备具,可举而行,非特空言而已。异端之学无所入于其心,然一闻其说,则知其诐淫邪遁之所以然者。盖辨之于锱铢眇忽之间,而儒释之邪正分矣。熹先君子吏部府君亦从罗公问学,与先生为同门友,雅敬重焉。尝与沙县邓迪天启语及先生,邓曰:「愿中如冰壶秋月,莹彻无瑕,非吾曹所及」。先君子深以为知言,亟称道之。其后熹获从先生游,每一去而复来,则所闻必益超绝。盖其上达不已,日新如此。呜呼!若先生之道德纯备,学术通明,求之当世,殆绝伦比。然不求知于世,而亦未尝轻以语人,故上之人既莫之知,而学者亦莫之识,是以进不获施之于时,退未及传之于后,而先生方且玩其所安乐者于畎亩之中,悠然不知老之将至。盖所谓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者,先生庶几焉。比年以来,学者始益亲敬,而方伯连帅之贤者又乐闻其道而邀致之,其意岂徒然哉!不幸天丧斯文而先生殁矣,龟山之所闻于程夫子而授之罗公者,至是而不得其传矣。呜呼痛哉!诸孤方谋窀穸之事,谓熹承学之久,宜知先生之蕴,使具其事以请铭于作者,将勒诸幽堂,以告后世知德者,有以考焉。熹愚不肖,蒙被教育不为不久,听其言、观其行而服膺焉不为不详,然未能有以得其远者大者,故悉取凡闻见所及一二书之。词若繁而不敢杀者,盖有待于笔削云耳。谨状。年月日,门人具位状。
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七。又见《宋史》卷四二八本传。
承务郎李公墓志铭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八六、《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四
乾道六年,成都府路转运判官、权安抚司事赵公说、知汉州事余时言共以州人李君之行义闻于朝,未报,而四川宣抚使王炎、安抚使薛良朋、转运副使王璠、判官赵不𢙯相继表上,孝宗皇帝闻而嘉之,乃九年闰正月丁酉制曰:「务穑劝分,有司之为政;发廪赈乏,仁者之用心。尔以布衣,居于下土,因年饥之不足,动义概以有闻。屡出私藏,多所全活。与计偕而已老,从官牒则徒劳。勉服官荣,归教乡里。可特授迪功郎致仕」。里之人高君之行而饱其惠,既相与嗟叹而咏歌之。君没之后十有七年,其孙寅仲入秘书省佐著作,会进史得增秩,因请貤以及君。于是又诏特赠承务郎,人以是益知君积善之报为未艾也。又后数年,著作君乃自其家使人以书致君行述一通于予,请以是铭君之墓。予故未得交君父子间,又以病废书久,欲谢不能。而惟闽蜀相望数千里,著作君乃近舍其乡之先生君子而远以属我,是其可以虚辱哉?乃最其书之言曰:君讳发,字浩然,其先陇西人。唐明皇帝逃难入蜀,过汉小留,其近属之从行者因或家焉,君其后也。世居什邡县邕顺乡,后徙长原。曾祖保荣、祖有质、父世通皆隐不仕。君资禀高迈,自少俶傥不群。读书有大志,傲睨场屋,谓功名可立致。以乡贡入辟廱,补内舍。久之未第,宦者梁师成方贵幸,士之不得志者类资以得官。或以是怵君,君正色拒之。京师被围,疏陈大计,不报,即弃录牒,归养于家。其先府君晚厌人事,常独居一室,家务一以诿君。君节衣缩食,瘠己以崇养。买书辟馆,迎脩士以教子孙。而于忠孝立身之大义尤致意焉,不专为觅举干禄计也。亲疾,疗治不遗力,虽毁伤无所惮。免丧既久,语及亲犹泣下,庐墓侧再踰岁。弟没亡子,遗腹生一女,妇服未竟,辄谋私其橐以行。君以义正之,其家愧恨,欲以危法中君。君不为屈,吏又偏主其词,而卒不能有以污也。已而抚其遗女如己生,且厚资之以归名族,无纤芥馀憾。自其少日生理未裕之时以至于老而丰殖,推财让产,恤孤怀幼,赒人之急,自兄弟族党以及于疏远之无告者,无不必尽其力,而退无自多之色。平生折券弃责不胜计。里人有斗讼者,就以求直,闻其言皆失所争而去。其微至于病者予药石,产者给薪米,亦久不懈。岁旱,犯烈日徒步数十里为乡人致祷,雨为立应,人尤德之。岁或不登,辄为食以食饿者,自春徂冬,日以千数。乾道戊子,民饥甚,官为振廪劝分,而就食君家者日至三四万人。明年,流庸未复而荒政已罢,民愈困弊,数百里间,扶老携幼、挈釜束薪而以君为归者,其众又倍于前。盖君之为此,自绍兴之丙辰至此三十馀年,岁以为常,所出捐不知其若干斛,所全活不知其几何人矣。及是而惠益广,绩愈茂,以故州郡及诸使者始上其事而蒙显赏焉。君初不欲,而不能止也。既起拜命,因摘诏语,榜其所居为「义槩之堂」曰:「姑以示吾之子孙,使之无忘圣朝所以褒劝之意而益勉于及人也」。盖于是时,君之年七十有七矣。明年,属疾且革,犹顾左右,问今日所饭凡几人。既没,所活饿人过其门者无不流涕也。嗣子𥫃既葬君其乡古魁之原,又次君行事如此,而论其概曰:「君才虽高而动以绳墨自守,凡有所为,必问礼律如何。其中退然如不胜衣者,唯于义之所在,则奋然以身先之,虽压以公卿之势弗夺也。临大患难,濒死而气不少沮。季子以言事得罪,至徙岭表,君不为动。与人交开心见诚,不逆其诈。尤谨然诺,不为利回。人有小善,称之不容口,不则必面折之,而亦不复留胸中也。故从之游者莫不爱敬而严惮之,或者至以侠名归之,盖不知世之以武犯禁者正君所深耻也。虽无官守之责,而闻四方水旱疾疫辄忧见言色。论天下事激昂慷慨,利害晓然,听者忘倦。故相魏国张忠献公雅知君,书疏往来,未尝不称叹其贤。张公都督征讨,君移书为陈量力虑胜之戚甚切。呜呼!君之为人如此,使及强盛之年得用其力于当世,则其所立宜必有大过人者。今既不获施用,而其馀功犹足以活千万人之死命。虽其存没,幸尝再被宠褒,然天之所报君者,岂若是而休耶?君卒之岁淳熙甲午二月丙寅,葬以辛丑五月之壬寅。君夫人同郡杨氏,先卒。二子,𥫃以累举得官著作,升朝籍,累封宣教郎致仕,赐绯鱼袋。竑中进士第,至宣教郎,后公数年皆卒。一女适朝散大夫、知嘉州王种。孙男五人,寅仲为长,次宾仲,次康,早世。次宪仲,次寘仲。寅仲贤而有文辞,今为奉议郎、知普州。所以笃君之庆于无穷者,将于是乎在。予虽不及识君,而于君之事无所疑者,独以行述为可信。又读义概诸诗,而全蜀名士无不在焉,益知行述之果不诬也。乃悉论次而系以铭。铭曰:
德而不才,德匪其德。才而不德,乃才之贼。贤哉若人,抱道隐居。振廪之功,日活万夫。茂实既腾,帝伟其绩。命服命书,于以往锡。既宠于堂,又贲于幽。惟是闻孙,益鸿厥休。我铭其藏,千古不泐。义槩之名,永世无斁!
金紫光禄大夫黄公墓志铭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七九、《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一、光绪《重纂邵武府志》卷二八、民国《重修邵武县志》卷二八 创作地点:江西省九江市星子县
淳熙六年春正月,端明殿学士黄公寝疾于邵武故县之私第。熹往问其起居,谒入,公正衣冠,举扶起坐,顾中子瀚召熹入。至则又扶以立,辱与揖让为礼,共坐食饮,恭谨不懈如常时。卒食,又扶而起,涕泣为熹言曰:「中也先考妣之藏久未克识,盖不敢轻以属人。今以累子,子其为我成之」。熹顿首辞谢,不敢当,而公命之不置。熹惧以久劳公,则不敢辞而受命以出。归,又以书辞,未报而公薨。诸子遣使来讣,且致遗命,以同郡李君吕之状来。熹既哭公尽哀,且念今则无所于辞,乃考其状而附以所闻,为列其事曰:谨按右宣义郎致仕、赠金紫光禄大夫黄公讳崇,字彦高,其先光州固始人。十一世祖膺避地闽中,今为邵武军邵武县人。曾祖扆有隐德,为乡里所尊。晚以子仕登朝,授太常丞以卒。故知制诰吕公夏卿实铭其墓。后以孙履为尚书右丞,累赠司徒。祖汝臣,不仕。父豫,用右丞奏为右承务郎,皆以孝谨闻于乡党。公自幼力学,日诵千言,人谓是且大其门矣。既长,承务公任以家事,于是无复进取意。既孤而贫,悉力治丧,不以累其昆弟,而所以为礼者无不备,观者叹息。母孙夫人春秋高,性严而多病。公致养勤剧,得其驩心。邻家有李永者,尚气节,雅敬慕公。察公养亲之意有馀而力不足,请助公以经纪。公亦信之不疑,竭赀付之,一不问其出入,如是者十有五年。李衔公德,将死,感慨执公手曰:「子吾父也」。公之兄客游以疫死,人无敢往视之者。公独毅然告行,千里还柩,视其橐,得馀赀尚百馀万,悉奉以归其丘嫂,不以一毫自私。平居恭俭自守,不妄取予。至其教子择师,虽辍衣食无所爱。由是二子皆举进士,及公时取高科,以德业风概各有闻于当世。既又并登朝列,遇郊庆,奏公为右宣义郎而致其事。公乘安车东西就养,二子皆孝谨笃至。诸孙满前,晨夕所以奉养娱乐公者甚备,乡党荣之。绍兴癸酉正月十九日,以疾卒于南剑州沙县之寺舍,享年八十有一。其年十月,葬于九墩先茔之次。娶建安游氏,先卒,亦以二子故追封孺人。一女,适贡士刘纪。公卒时,端明公方以某官通判建州事,而季子章亦以某官知沙县事。其后端明公被遇太上皇帝,擢馆职、郎曹、史官,摄赞书命,兼司业、祭酒、侍讲,历工、吏、兵、礼部侍郎,又以府教授、给事中、兵部尚书事今上皇帝,侍读禁中,正色立朝,声烈甚茂。以显谟、龙图阁学士退老于家,天子又乞言焉,即拜端明殿学士。恩礼殊渥,而海内有识之士亦莫不归心焉。沙县屡宰剧邑,有能称。然不肯媚事权豪,后以御史中丞汤鹏举荐入台为主簿,以又持论不阿而去。提举福建路常平茶事,知台州,所至声绩皆可纪。以是累赠公至金紫光禄大夫,夫人亦启封本郡。而孙曾仕者又十馀人,然后乡人知公所以遗其子孙者为无穷也。李君又言,「吕以婿公孙女,尝得拜公堂上。间窃窥观公之为人,望之俨然,即之温然,危坐竟日无惰容。虽遇臧获,不妄言笑。自少至老如一日」。熹以是又知端明公之德之盛,所以没身于礼而不倦者为有自来也。呜呼,公其亦贤矣哉!敬为作铭,铭曰:
司徒之德,浃于州乡。矧其孙曾,弗俊以良。光禄之贤,克笃其庆。隐耀弗章,及子而盛。其盛伊何,学士尚书。介也英英,亦假节符。国庆所覃,逮其考庙。结紫垂黄,天子有诏。匪爵之贵,惟德之褒。保而弗坠,有积弥高。我思古人,恍其对接。承命作铭,用亶来叶。
屏山先生刘公墓表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七七、《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文章辨体汇选》卷六八七、《朱子年谱》卷一、《刘氏传忠录》正编卷三 创作地点: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市
屏山先生刘公既没二十有一年,一日,其嗣子玶涕泣为其故学者朱熹言曰:「玶不幸蚤孤,先人葬既不及铭,而墓道亦至今未克表。大惧不孝,获戾幽明,亟欲建石琢辞以觉于后。而惟先人不及用于世,其事业无得而称。唯道德之懿不可以不白,而知者又益鲜,未有所属笔。独吾子尝学于先人,盍以所见闻者为我书之」?熹窃伏原念所以得游先生之门者,具有颠末,其于今日之谊,固不敢辞,而又有不敢不辞者。盖先人疾病时,尝顾语熹曰:「籍溪胡原仲、白水刘致中、屏山刘彦冲,此三人者,吾友也。其学皆有渊源,吾所敬畏。吾即死,汝往父事之,而惟其言之听,则吾死不恨矣」。熹饮泣受言,不敢忘。既孤,则奉以告于三君子而禀学焉。时先生之兄侍郎公尤以收恤孤穷为己任,以故熹独得朝夕于先生之侧。而先生亦不鄙其愚稚,所以教示期许,皆非常人之事。今乃幸得属辞比事以相兹役,顾恨弗获,其何敢辞?惟是驽劣,老矣无闻,盖未有以副先生畴昔之意,而慰吾父泉壤之思,其何能有以究阐幽微,信示久远?此又熹之所以不敢不辞者,则起拜辞谢不敢当。而玶重以大谊要责,于是不得终辞,而辄论次其事如左方:谨按建之刘氏至忠显公始大,公以节死于靖康之难,而归葬其乡崇安县拱辰山之南。今其墓西二十有五步少南有丘焉,则先生之所藏也。先生忠显公之季子,讳子翚,而彦冲其字也。世系本末,具刻于忠显之赐碑,此不复著。先生少负奇才,未冠游太学,声誉出等夷。以父任补承务郎,辟真定幕府。旋属祸乱,忠显公薨京师。先生痛愤家国非常之变,执丧过礼,哭墓三年。服除,通判兴化军事。秩满,以最闻,诏还莅故官。先生始以哀毁致羸疾,至是自以不复堪吏责,遂丐閒局,主管武夷山冲佑观以归。世家屏山下潭溪之上,有园林水石之胜,于是俯仰其间,尽弃人间事。自号病翁,独居一室,危坐或竟日夜,㗳然无一言。意有所得,则笔之于书,或咏歌焉以自适。间数日,辄一走拱辰墓下,瞻望裴回,涕泗呜咽,或累日而后返。事继母吕夫人尽诚敬,兄弟之间怡怡如也。侍郎公之子珙幼开爽嗜学,先生爱且奇之,教以文行经业不少懈,而必使务其远者大者。与胡、刘二先生为道义交,相见讲学外无一杂言。他所与游,亦皆海内知名士,靡不叹服深远,自以为不及。而先生之心未尝少自足,虽闻常人有片言之善,无不从容咨叩,必竭两端而后已。至族党后生来问学者,则亦随其器质,告语成就,终日无倦色。如是者盖十有七年,四为崇道祠官,累阶右承议郎,享年四十有七,以绍兴十七年十有二月丙申卒。始得疾甚微,即入诣家庙,泣别母夫人前,遍以书告诀素所与往来者。召珙付以家事,指示葬处。中外孤遗,人人为计久远昏官舍业之既已,则日与学者论说修身求道之要,作训戒数百言,弹琴赋诗,澹然如平日。熹时以童子侍疾,一日,请问先生平昔入道次第。先生欣然告之曰:「吾少未闻道,官莆田时,以疾病始接佛老子之徒,闻其所谓清净寂灭者而心悦之,以为道在是矣。比归,读吾书而有契焉,然后知吾道之大,其体用之全乃如此。抑吾于《易》得入德之门焉,所谓不远复者,则吾之三字符也。佩服周旋,罔敢失坠。于是尝作《复斋铭》、《圣传论》,以见吾志。然吾忘吾言久矣,今乃相为言之,汝尚勉哉」。熹顿首受教,居两日而先生没。所著书诗合为文集二十卷。娶陆氏,封孺人,先先生十七年卒。无子,葬忠显公墓东三十有五步,有先生所纪其家世德善刻焉。盖先生不再聘,则以侍郎公之幼子玶为后。今为右修职郎,实立此表。熹方为次其文,而西府建安公亦以书来曰:「叔父之墓弗识,珙则与有责焉」。熹读之瞿然曰:「是乃吾之罪也」。乃亟起书石而系以铭。铭曰:
神心惚恍,经纬万方。孰握其机,而挈其纲?嗟惟先生,立德之本。既觉而存,复则不远。亦曰于仕,我止我行。亦生而死,我安且宁。拱辰西南,有铭斯碣。嘉我后人,仰止遗烈!
又焚黄文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九○、《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八六
君以辛亥郊恩,始受大夫妻之号。及今飨赉,予忝近列,而君之号,又躐进焉。念昔相从,惟艰惟悴。君能勤力,相我实多。岂意莫年,宠荣狎至。君之季子,亦被赏延。而君不少须,是可悲已。奉奠致诏,君其听之。尚飨!
答吴丈劄 南宋 · 方岳
出处:全宋文卷七九○○、《秋崖集》卷二八
某维久枯得雨,才有秋声,共惟冲想自颐,相在林壑。某雨别山寺,于今几何年,老成典刑,栩栩入梦。意洲上之竹玉立固无恙,而鹭朋鸥侣相与往来于沙烟溪月之间甚适也。何物小子,过廑音书,乃知老仙超然有燕翼子,而东阁郎君能自修洁,取友必端,君家世不乏季子矣,甚盛甚休。记文当属大手笔,某何以堪之?又念辱交贤父子间,而先友和仲甥馆之自出也,愿徐之毋迫。苫屋小休,敢不作数行字附仲亨求教!未间尊生自爱,以引以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