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库 正文
杂诗二十首 其十八 清 · 王文治
押词韵第四部 出处:梦楼诗集卷一
叔孙习礼法,绵蕞延鲁儒。
高冠戴章甫,深衣曳长裾。
自谓本经术,尺寸不可踰。
荆卿乃酒人,刘毅乃博徒。
朱亥不得意,混迹鼓刀屠。
一椎椎晋鄙,快哉烈丈夫。
张士逊中孔道辅 北宋 · 苏轼
出处:全宋文卷一九七七、《苏文忠公全集》卷七二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孔道辅为御史中丞,勘冯士元事,尽法不阿。仁宗称之,有意大用。时大臣与士元通奸利,最甚者宰相程琳。道辅既得其情矣,而退傅张士逊不喜道辅,欲有以中之。上使道辅送劄子中书,士逊屏人与语久(时台官纳劄子,犹得于宰相公厅后也。),因言公将大用。道辅喜。士逊云:「公所以至此,谁之力也?非程公不致此」。道辅怅然,愧而德之。不数日上殿,遂力救琳。上大怒,既贬琳,亦黜道辅兖州。道辅知为士逊所卖,感愤得疾,死中路。元祐三年五月三日,闻之苏子容。
宋守御史中丞赠太尉孔公后碑 北宋 · 张宗益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九、《阙里志》卷二四
公讳道辅,字原鲁,孔子四十五代孙。其世系之详,史册记于国,封爵传其家,名教所宗,海内胥仰。公天性英异,在髫年则举止庄重,言不妄发。咸平中举乡进士,为兖州首冠。明年春,御前擢进士第,时祥符五年也。释褐彭原幕,时年二十七。州守初易之后,郡狱屡处驳议,老吏嗟服。彭原秩满,祥符九年,诏擢为大理寺丞、宰曲阜,主祠事,不以私恩害公义。故贰枢姜公为本道廉访使,行部过邑,问公税廪庾,公不对,但高谈皇王大略。姜怒,按其邑,一一脩举,姜不能责。解邑,迁殿省丞。入朝上章,陈祖庙制度卑陋不称,乞加脩崇,优诏可其请,命公躬主役事,不日而成。乾兴元年,迁太常博士。天圣元年,诏入为左正言、知谏院。公不避权佞,在谏院七年,封章论事,轩陛尽规,忠言密启,无所隐避,奏章随灭。天圣八年春,内出双头牡丹,诏两制、馆阁赋歌诗以进。公作古赋奏御,引曰:「臣非馆阁,不得预;于谏道正辞,臣之职也」。大旨陈君臣正道,箴补当时,上览之嘉赏。翊日,有诏直史馆,又判三司理司,寻为北蕃国信使。旧名延鲁,至是改今讳焉。至木叶山,虏主命宴,遣臣就席侑公酒,以小玉盏。公辞以不饮,侑者既传君旨,又曰:「饮此则气和」。公曰:「不和无害,但天性不饮耳」。虏君臣皆相顾。使还,以除公左司谏、充龙图阁待制。朝廷见语录对虏主有「不和无害」之说,言事者继进,以谓「正触机会,彼当有辞」。陛见日,上问之,公曰:「契丹为黑水所破,势甚衰,但每见朝使臣,俾馆候者预搆语言,挑探强弱,使臣一不敢对,臣恐以此轻中国」。上大悦,由是群谤不能进。判流内铨,势利绝私请,孤寒得善地,为当时所称。天圣九年,出典汶阳,以贰卿在单父也。亭候密迩,奉二亲甚欢,朝野荣之。汶阳庶务澄肃,奸猾去境。一日,兵隶絷千馀辈,云私渡黄河。公亟命释之。公自判奏曰:「顷者河决南燕,分流及郓,有司创渡,利于诛求。今水复故道,号为乾河。夫蒙之田,限以南北,民情省便,官禁未除,置之严科,寔非圣意」。优诏从之。九年,复判流内铨,旋命公使北庭贺册礼,复命,转兵部员外郎,在职。天圣十年,出知许州。圭田素厚,过期而后赴。明道二年四月,就移知应天府兼南京留守司。是年,管内虫、饥,公虑济之无及,亟发仓以贷,然后闻上。父子室家相保者,惟南都焉。才十一月,召入,权御史中丞。朝论肃清,权势引避。是年,皇后郭氏将出为金庭教主,公亟率谏官、御史十人,袖疏伏阁请对。时后已有成命,上命内侍近臣就东上閤门引公等赴中书,俾丞相宣谕,公曰:「某等外闻中宫动摇,未详德音,愿面见陛下」。上已归禁中,不得已见政事堂。时丞相与公对立堂上,丞相曰:「禁中事,中丞不得知,或不便于圣人,臣子非所安」。公曰:「人臣视天子与后,犹子之事父母也。父母不和,可以谏止,未闻为人子者顺父出母,禁中事不当知」。丞相又曰:「汉、唐以来,亦尝有废后」。公对曰:「方今太平,天下待丞相如皋、蒙,日望致君如尧、舜。汉、唐废后,何足取法」?丞相不能对,公拂袖引谏官、御史出。明日晨谒,将至右义门,有吏持敕赴马前,已除谏议大夫、知泰州,台吏押行出都门。时谏官、御史十人,皆一时名辈,范仲淹尝谓所之曰:「孔公方正名,天下所共知。昨当撄鳞之际,事在不测,观其容止愈端重,颜色不沮丧。附中臣之对,答丞相之语,应若宿搆,言有条理。此过于前所闻矣」。景祐二年四月,移知兖州。公佩本郡符归故乡,专以镇静、敦厚风俗为务。八月,有诏就拜龙图阁直学士、给事中。初,近臣有进百首诗者,时相奏可与直学士。上曰:「此百首诗不如孔道辅一言」。故有是命。时贰卿新改秘书监,夫人进封仁寿郡君,公自府解诣曲阜,一舍之间,旌旗鼓吹之迎引后先,耆幼欢呼,遮拥行路。至则为寿,燕乐于私第。荣遇之盛,则有徂徕石守道先生《恩庆堂记》具焉。又以孟、荀、扬、王、韩五子排邪说,翊大道,像设于祖堂西偏,公为之记。观其文,亦足以见公之心。至宝元年,党项逆节,朝廷思得体貌大臣端本澄源,拜公御史中丞。公拜命受职,知无不言,无所回避,奸邪侧目矣。上已许大用,素忌公者畏其同列,一夕事变,且以治狱有附会,明日罢御史中丞,知郓州。二年十一月,道辅自中丞出知郓州。初,开封府吏冯士元以赃败,辞连知枢密、节度、参知政事程琳。宰相张士逊以素恶琳,而疾道辅不附己,将并逐之,谓道辅曰:「上顾程公厚,今为小人所诬,宜为辩之」。道辅入对,言琳罪薄,不足治。上怒,以道辅朋附大臣,故并出之。公尽瘁感病,行至滑之韦城驿,以不起闻。诸孤扶护旅榇,归葬于祖林祖墓西南偏。公娶尚氏,淑令有文,进封邹国夫人。子二人,曰舜亮、曰宗翰,并中进士第。女三人,长适殿中丞李黄中,封寿光县君;次适王氏,次适张氏,皆早卒。孙七人:若升、若谷、若古、恢、惇、忱、恂,皆仕。呜呼!公平生以忠孝节义自任,介然卓立天地间,一旦被谴,谗佞奸纤喜相慰劳。茫茫苍天,无言而默识。贤如杨震、萧望之,犹不免当时谤,分犯群邪众恶,虽遇仁主,犹不得安其位,行其道,终于牖下,复何恨焉!辞陈公之说,折节待迁,手断妖蛇,不足为公道者,此不复书。公在位时,诸子尚幼,故平生风迹不能尽记,惟宗益知之寔详。然常恨世无直笔,天下铭撰皆为势利所屈,不惟欺人耳目,抑亦自欺肺肝。幽有鬼神,安得无过?今所论次,直欲质诸高厚,表于方来,矫势利以传信。谨为铭曰:
圣人之后,不必皆贤。唐尧虞舜,嗣绪顽然。君子之德,未必俱全。子游子路,科等分焉。伟哉孔公,贤德咸备。自性达物,以诚求志。刚粹言大,静方宣地。节义不回,忠孝自遂。长于图治,勇在除奸。文能靖国,武可摧山。视虏于掌,忧国在颜。孰知天意,使去人间。谓天生贤,为宋左右。胡其多难,跋前踕后?谓天祚圣,为孔裔胄。胡其不延,摧英陨秀?人谓至难,公独为易。羌胡可诛,麟凤可致。志今在泉,功不见世。神明共知,良史勿记。史笔是非,人情好恶,在昔难平,于今孰保?公葬祖林,神物来护。忠骨英声,长耀千古。
工部郎中张宗益撰。
论台谏封事留中不行状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五一、《栾城集》卷三六、《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六六、《历代名臣奏议》卷一一六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右,臣伏见皇帝陛下以至孝纯仁承统践阼,太皇太后陛下以聪明睿智亲揽庶政,二圣协德,以幸天下。曾未期岁,而敝事稍去,宽政复行。元元之民,免于流离之患,蒙更生之福。海内释然,无意外之忧,不胜幸甚。伏惟陛下恭勤祗畏,发于天性,犹复选于群臣,增广谏员,求直言以自助,天下之士闻风相庆。臣实何人,得于今日备位于此?然臣闻帝王之治,必先正风俗。风俗既正,中人以下皆自勉以为善;风俗一败,中人以上皆自弃而为恶。中人自勉于善,则人主耳目众多,易与为治;中人自弃于恶,则臣下朋党蕃殖,易以为非。盖邪正盛衰之源,未有不始于此者也。昔真宗皇帝临驭群下,奖用正人,一时贤隽争自托于明主。孙奭、戚纶、田锡、王禹偁之徒,既以谏诤显名,则忠良之士相继而起。其后耄期厌事,丁谓乘间,将窃国命,而风俗已成,朝多正士。谓虽怀奸慝,而无与同恶,谋未及发,旋即流放。仁宗皇帝仁厚渊嘿,不自可否,是非之论,一付台谏。孔道辅、范仲淹、欧阳修、余靖之流,以言事相高。此风既行,士耻以钳口失职。当时执政大臣,岂皆尽贤,然畏忌人言,不敢妄作。一有不善,言者即至,随辄屏去。故虽人主宽厚,而朝廷之间无大过失。及先帝嗣位,执政大臣变易祖宗法度,下至小民,皆知其非。而卿士大夫从风而靡,则风俗之变于此见矣。是时惟有吕诲、范镇等明言其失,二人既已得罪,台谏有以一言及之者,皆纷然遂去。由是风俗大败,无一人复正言者。天佑皇室,启迪圣德。临政未几,而以言路为急。天下竦然,思见祖宗遗俗。然臣自至阙廷,闻台谏封事,一切留中不出,既不施行,又不黜责,臣不胜忧疑。夫朝廷所以待台谏者,不过二事:言当则行,不当则黜。其所上封事,除事干几密,人主所当独闻,须至留中外,并须降出行遣。上所以正朝廷之纪纲,使无废职业;下所以全人臣之名节,使无负公议。若当而不行,不当而不黜,则上下茍且,廉耻道废,风俗衰陋,国将从之。臣愿陛下永惟邪正盛衰之渐,始于台谏。修其官,则听其言;言有不当,随事行遣,大者可黜,小者可罢。使风俗一定,忠言日至。陛下垂拱于上,群臣肃雍于下,则太平之治可立而待也。惟陛下留神省察,天下幸甚。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上洪州孔大夫论徐常侍坟书 北宋 · 苏辙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二、《栾城集》卷二二、《豫章十代文献略》卷二二、雍正《江西通志》卷一四○、康熙《西江志》卷一七三、同治《新建县志》卷七三 创作地点:江西省南昌市
辙窃见故散骑常侍徐公铉坟在公所治郡新建县西山鸾冈原。徐公没于淳化辛卯,迨今九十四年。公无子,故人奉新胡克顺葬之。胡氏昔为大家,克顺慕公高义,春秋时祀,顷未尝废。自克顺死,胡氏衰,公之坟域荒茀不治,盖有年矣。闻自近岁民间利其林木,至讼而争之。公所葬地本其先茔,公家既无子孙,契券亡失,官遂籍没其地,伐其松柏以治屋宇。行道知之,往往为之掩泣。窃惟南唐旧臣如公之比盖无一二,方陈觉、冯延鲁愚弄其主,擅兴甲兵,丧师蹙国,时无一人敢非之者。公独与韩熙载力陈其奸,卒致其罪。及王师南讨,李氏危在朝夕,公受命兵间,不为身计,义动中国,至今称之。盖公之大节落落如此,虽使千载之后,犹当推求遗迹以劝后来。今没未百年,弃而不录,仁人君子岂其然哉?伏惟明公家本先圣,先中丞忠义慷慨,气节凛然。公之行己大方,直继前烈。如徐公辈人,譬之草木,臭味不远。傥蒙矜念,使孤坟遗魄不至侵暴,祭祀稍存,樵采不犯,不惟南方士人拭目倾心,将天下义士知有所劝。辙言非所职,干冒高明,不胜战越。
阳春集序 宋 · 陈世修
出处:全宋文卷一六六一、《爱日精庐藏书志》卷三六
南唐相国冯公延巳乃余外舍祖也。公与李江南有布衣旧,因以渊谟大才弼成宏业。江南有国,以其勋贤,遂登台辅。与弟文昌左相延鲁,俱竭虑于国,庸功日著,时称二冯焉。公以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宴集,多运藻思,为乐府新词,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日月寖久,录而成编。观其思深词丽,韵律调新,真清奇飘逸之才也。噫,公以远图长策翊李氏,卒令有江介地,而居鼎辅之任。磊磊乎,才业何其壮也。及乎国以宁,家以成,又能不矜不伐,以清商自娱,为之歌诗,以吟咏性情。飘飘乎,才思何其清也。核是之美,萃之于身,何其贤也!公薨之后,吴王纳土,旧帙散失,十无一二。今采获所存,勒成一帙,藏之于家云。大宋嘉祐戊戌十月望日,陈世修序。
上仁宗缴进天禧诏书乞防漏泄(天圣八年) 北宋 · 刘随
出处:全宋文卷二七六、《国朝诸臣奏议》卷五一、《右编》卷二九、《经世八编》卷一四
臣闻好问则裕,成汤所以为聪明;从谏如流,汉祖于焉成帝业。历代圣主,必有谏臣,然念言之甚难,听之不易。以疏远而指贵近,以至贱而干至尊,言之得无难乎?在难言而言之,身常危。以至贱疏远之人,贡讦直逆耳之说,听之岂云易也?在难听而听之,意必倦。且直者邪佞所恶,自然之理也。击一邪则群邪怒,其身不得不危;罪一正则群邪进,王者不得不谨。是以先帝焦劳寤寐,思得正人,至于再三,未获谠直,遂下此诏,增置一十二员,月责谏疏,明达耳目。自后才得四人:谏官二人(鲁宗道、刘烨。),御史二人(刘平、章颖。)。其孜孜献替者,唯闻宗道而已。太后临朝,皇帝御极,追继先志,复置谏官,又得四员以充其位:谏官二人(臣及孔道辅。),御史二人(曹修古、王硕。)。其间道辅颖秀,已在清途;修古称职,亦为外任。王硕以他事黜免,微臣近归谏省。补报无状,出入八年。复思先帝诏旨云:「况朕亲披封奏,素靡漏言」。此乃圣人极虑臣僚疑有漏泄而不敢尽言也。《周易》云:「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正谓此也。天圣五年,臣尝言某等事,举朝官员诵其言语,群邪侧目,增恶结雠,甚可畏也。若非两宫圣明,深辨忠直,则臣已窜逐遐方矣。自古奸臣皆以货赂厚结左右及宫掖之内,是以动静先知,迎合上意。李林甫二十年专政,明皇不疑;上官昭容权倾天下,唐祚颠殒。前代似此盖亦多矣,国家倾败,常由此矣。自两宫御宇,乐闻谠言,然垂帘之日,疑有潜听,封奏之人,忧其漏泄,是以人人惧祸而不敢尽言。今则文武班列,亦有议其得失;谏官、御史,朝野讥其循默。伏乞圣慈念先帝漏言之诫,思《周易》失臣之文,凡有奏章,藏收秘密,垂帘之日,屏去左右,则公忠之士得以尽言,用广聪明,天下幸甚。谨录先帝诏书头连进纳以闻。
洪咨夔父越特授奉议郎赐绯银鱼袋制 南宋 · 吴泳
出处:全宋文卷七二三○、《永乐大典》卷七三二四、四库辑本别集拾遗
敕:朕顾瞻侍臣,祗迪忠教。子生孙,孙生子,莫荣四世之传;亲而尊,尊而亲,特贲五品之服。天性所乐,人情则同。具官父,具官某,道韵冲夷,德容娴雅。鲤庭诗礼之学,自为唱酬;鳣堂清白之风,莫能回挠。况身已登于八帙,而儿方近于五塼。敛此殊恩,貤于严父。延鲁之于天圣,愿移华秩以承颜;九成之于绍兴,乞改银章而养老。爰锡雁御之瑞,用为鲐背之光。对扬王休,保艾尔后。可。
五贤堂记 北宋 · 孔道辅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九、《阙里志》卷二一、《孔氏祖庭广记》卷一一、万历《兖州府志》卷五一、雍正《山东通志》卷三五之一九上、《古今图书集成》官常典卷一二二
五星所以纬天,五岳所以镇地,五贤所以辅圣。万象虽列,非五星之运不能成岁功;众山虽广,非五岳之大不能成厚德;诸子虽博,非五贤之文不能成正道。繇是三才之理具,万物之情得。故圣人与天地并,高卑设位,道在其中矣。所以尊君德,安国纪,治天物,立人极,皆斯道也。然天地有否闭,日月有薄蚀,圣人之道有屯塞。若天地否,则圣人建大中之道以开泰之;茍圣人之道壅,则五贤迭起而辅导之。先圣生当战伐世,法令、禨祥、巫祝之弊亨,杨、墨之迂诞,庄、列之恢诡,穷圣汩常,三驺、孙、田术胜于时,则我圣人大道为异端破之,不容于世也。而孟、荀继作,乃述唐虞之业,序仁义道德之源,俾诸子变怪不轨之势息,圣人之教复振,其功甚大矣。后至汉室圮缺,扬子恶诸子知舛,诋訾圣人,独能怀二圣三王之迹,讥时著书,以尊大圣。使古道昭昭不泯者,扬之力也。西汉之后,皇纲弛紊;六代丧乱,文章散靡。妖狂之风,荡然无革。文中子澄其源,兆兴王之运;韩文公治其末,广尊道之旨。致圣化益光显,夷夏归正道,虽诸子譊噪,或欲攘其法,戕其教,榛其涂,芜其说,弗可得已。然贤者违世矫俗,能去难者盖寡矣。孟不免齐梁之困、臧仓之毁;荀不免齐人之谗、楚国之废;扬不免刘歆之侮、投阁之患;王不免隋氏之抑、群公之沮;韩不免潮阳之窜、皇甫之谮。其间或讥其作经,或短其修史。彼徒能毁之,弗顾己之弗逮也。达者以爵位为虚器,太过者人犹嫉之;况抱道德,富仁义,立终古之名,宁无恶乎?天地虽否,无伤于体;日月虽蚀,无伤于明;圣贤虽困,无损于道。得其时则尧、舜、禹、汤之为君,皋、夔、伊、吕之为臣,功济于当世也;非其时则孔圣之无位,五贤之不遇,道行于后世矣。亦犹岁旱则泽之益甘,夕暗则烛之益明,世乱则贤者益固,历代以斯为难也。孔圣之道否,则五贤振起之。今五贤湮蔽,振之者无闻焉。道辅学不及前哲,而以中正容于帝皇,幸不见黜而与进,冀以贤者必辅于时、跻于古,以兹为盛矣。方事亲守故国,为儒者荣。尝谓伏生之徒以训传功,象设于祖东西序;而五贤立言排邪说,翊大道,非诸子能跂及,反不及配,缺孰甚焉!因建堂,收五贤所著事,图其仪,叙先儒之时荐。庶几识者登斯堂,观是像,览是书,肃然革容,知圣贤之道尽在是矣。景祐五年七月十五日,给事中、知兖州孔道辅撰。
祖庙祭文碑 北宋 · 孔道辅
出处:全宋文卷三五九、《山左金石志》卷一六、《阙里志》卷一六、《八琼室金石补正》卷八九
维景祐二年,岁次乙亥,六月癸丑朔,九日辛酉,四十五代孙龙图阁直学士、朝请大夫、右谏议大夫、知兖州军府事兼管内劝农使及管勾仙源县景灵宫太极观、提举兖郓濮齐州清平军兵马衣甲巡检公事、上轻车都尉、鲁郡开国侯、食邑一千一百户、食实封二百户、赐紫金鱼袋道辅,谨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于祖圣至圣文宣王:道辅早持邦宪,黜典淮城,方数月间,迁守徐域。大君之惠,乐谏旌忠,亦以祖圣庆馀,能守直道,不置于法。儒者进则事君,退则事亲,忠孝之道,祖教之本,后嗣弗克守,其孰能行之?昔鲁子耕山无禄,能事父母;今道辅位为大夫,权任方面,严父慈母不能归养,岂圣意乎?因西乡拜章,天从其欲,诏守故鲁,对扬休命。且厚于亲者薄于位,深于道者浅于利,修其身者尊其祖,明于礼者先乎祀。道辅不佞,敢事亲守道,恭祖致祀,将无忝祖圣之庆。夫日月之运,天地之久,不言之化也;赞日月之明,合天地之功,言成其化者,祖圣之教也。明天子北面事之如亲弟子礼,固不假后昆辞而尊之,然后为贵也。今授鲁之政,至治之初,洒扫祠坛,蠲洁牲币,粢盛庶品,祈享厥诚,惟福流于亲,益永其龄。以兖公颜子、七十二贤、二十一先儒从祀配神。尚飨!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张宗益奉命书,沈升刻。将仕郎、前守徐州彭城县主簿良辅,将仕郎、守将作监主簿彦辅,将仕郎、守国子监主簿、袭封文宣公宗愿,朝奉郎、行太常寺太祝宗亮,宣德郎、行太常寺奉礼郎宗翰,通奉大夫、守秘书监、分司南京、主管祖庙事、上柱国、会稽县开国伯、食邑八百户、赐紫金鱼袋道。
论西京事宜劄子 北宋 · 范仲淹
出处:全宋文卷三七一、《范文正公集》卷一九、《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八、范文正公年谱 创作地点:河南省开封市
臣近亲奉德音,以孔道辅曾言迁都西洛,臣谓未可也。国家太平,岂可有迁都之议?但西洛帝王之宅,负关河之固,边方不宁,则可退守。然彼空虚已久,绝无储积,急难之时,将何以备?宜以将有朝陵之名,渐营廪食。陕西有馀,可运而下,东路有馀,可运而上,数年之间,庶几有备。太平则居东京通济之地,以便天下;急难则居西洛险固之宅,以守中原。《易》曰:「天险不可升,地险山川丘陵。王公设险,以守其国」。此之谓也。先王脩德,以服远人,然安不忘危,故不敢去兵以恃德也。陛下内惟修德,使天下不闻其过,外亦设险,使四夷不敢生心,此长世之策也。伏望圣慈,未烦下议,且留圣意,可俟臣口对不备。谨再具状奏闻。
龙图阁直学士工部郎中段君墓表 北宋 · 范仲淹
出处:全宋文卷三九一、《范文正公集》卷一四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皇祐二年春,某月日,葬故龙图阁直学士段君于陈州某县某乡之某原。君讳少连,字希逸,开封人也。曾祖讳知遇。祖讳骧,隐于五代。父讳子昂,端拱中登进士第,终于陈州录事参军,累赠吏部郎中。母夫人乐氏,追封福昌县太君。君幼孤,好学。大中祥符七年秋,登服勤词学科。释褐,试秘书省校书郎、知鄂州崇阳县,有治状。改权杭州观察判官。时枢密直学士李公及领馀杭郡,当世清德,于人少许可,大爱君之才,与本道转运使荐之,改著作佐郎、知亳州蒙城县,移雅州名山县。还,改秘书丞、知婺州金华县。未行,除审刑院详议官,执法至平,绅多之。张文懿罢相,知江宁府,辟君通判府事。还,授御史台推直官,改太常博士。时章献太后听朝,君与知杂御史曹修古等上言:外戚刘从德家,恩幸太过,台隶辈皆得禄仕。责授秘书丞、监涟水军酒税务。复太常博士、通判天雄军。上临轩亲政,擢拜殿中侍御史。寻除开封府判官。改刑部员外郎、直集贤院。充三司度支判官,使契丹国。还,为两浙转运使。君以二浙财赋为天下之最,孜孜利病,无弊不革,朝廷奖之,进兵部员外郎,充职。改淮南转运使兼发运司事。移陕西转运使,奏劾判陕府、驸马都尉、同平章事柴崇庆不法,朝议直之。俄命以本官兼御史知杂。踰月,除三司度支副使。定、襄地震,坏闾舍,压人盈万数。天子怵然,命君为河东安抚使。君恤残民,无一不至。迁工部郎中,充天章阁待制、知广州。康定初,西戎叛兵交塞下,近塞藩牧实难其任,朝廷以君为龙图阁直学士、知泾州。未行感疾,以宝元二年八月初四日,终于广州之黄堂,年四十六。娶乐氏,封京兆郡君。生三男,俱幼亡。五女:长适张氏,次适孙氏,次适谭氏,次适明氏,次适张氏。君风神秀特,人皆望而钦之。临事无大小,无难易,决发如流。明而不苛,和而不随。在御史府,无所回避。谪去踰年,及迁,又与孔中丞道辅等伏阁论事,见端人之风焉。三为转运使,特有风采,善人君子皆得信用而推擢之,小人则畏而少过。君在南海,予方经略陕西,尝荐君可任边要。朝廷才有泾州之命,而君不起,绅先生咸嗟惜焉。予知君之深者,故表其墓云:
希逸之生,神粹而明。朝端正色,天下公声。颜子非寿,清德自久。伯道何嗣,令名为后。表墓以文,希逸不朽。
上仁宗论废郭皇后 北宋 · 段少连
出处:全宋文卷四一二、《国朝诸臣奏议》卷二八、《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一三、《范文正公集》附《诸贤赞颂论疏》、《隆平集》卷一四、《东都事略》卷六○、《太平治迹统类》卷一○、《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三三、《宋史》卷二九七《段少连传》、《历代名臣奏议》卷七四
臣因义激心,以职获谴,天地容载,蒙幸何深。然理有所未伸,情有所未达,郁悒之志,敢不尽陈之。初闻非时召两府大臣议皇后入道,一日之内,都下喧然,以为皇后母仪天下,固无入道之理。翌日,又闻两府列状乞降后为净妃,臣与孔道辅、范仲淹等恐诏命一行,难于追复,是以群诣殿閤上疏,而执政进说,使臣等不获面对,止令就中书商量。宰相虽知其误,然犹责臣等翻覆率易,故道辅、仲淹斥守外郡,臣等例皆蒙罚。伏以陛下亲政以来,进用直臣,开辟言路,天下无不欢欣。一旦以谏官御史伏閤,遽行黜责,中外皆以为非陛下意,盖执政大臣假天威以黜道辅、仲淹,而断来者之说也。望熟思其事,使谗愬不行,忠邪有别,则天下幸甚。又伏睹戒谕,自今有封章,宜如故事密上,毋得群诣殿门对。且伏閤上疏,岂非故事?今遽绝之,则国家复有大事,谁敢旅进而言者。况道辅、仲淹端正敢言,素为奸邪所忌,以言事而黜之,恐奸邪得志而翱翔,方正望风而窜伏矣。昔唐阳城王仲舒伏閤以雪陆贽之罪,崔元亮叩殿陛理宋申锡之冤,当时称之。今陛下未忍废出皇后,而两府列状议降为妃,谏官、御史敢废伏閤之事而默默乎!陛下深惟道辅等所言,为阿党乎?忠亮乎?幸裁赦之。
四贤祠行馆作 清 · 弘历
七言律诗 押阳韵 出处:御制诗三集卷四十五
平阳弗愧先生席(孙复),守道愿居弟子行(石介)。
原鲁雅钦曾造第(孔道辅),翼之不合竟同堂(胡瑗)。
威仪一代巾将履,俎豆千秋梓与桑。
何必于傍行馆筑,斯之未信祗徬偟。
怀友 元末明初 · 陶安
五言律诗 押青韵
霜月清无际,溪山翠满庭。
英风击蛇笏(击蛇笏,宋祥符中,龙图阁待制孔道辅佐幕宁州,以笏击蛇,碎其首。事见田况《儒林公议》。),标致换鹅经。
一自东南去,千岩草木青。
知心人渺渺,添我鬓星星。
院中多蛇时复入室作驱蛇行 清 · 陶邵学
百年灌木荒江宅,币地蓬麻少行迹。
门外千崖积石高,中有虺蛇长挂壁。
朝来入室惊始见,驱吓儿童愁婉娈。
小蛇扑杀三四馀,大蛇奔窜犹睢盱。
我今寄食走穷谷,常恐失身为汝狙。
人言此物足奸诡,伺影闻声巧莫比。
过首容身吾未能,草动风摇尔何喜。
妻孥爱我劝我还,我笑不顾心悢然。
丈夫一举动寥廓,骑龙刺兕当攀天。
纵无三尺追汉祖,笏击犹期孔道辅。
扫除奸凶净六合,幺么岂足污砧斧。
深山自是多魑魅,道路仍闻足豺狼。
手中利剑思一鸣,天上威弧会须怒。
蛇乎蛇乎当远去,草间窃活吾羞汝,明日九关诛猰貐。
知制诰谢两府启 北宋 · 胡宿
出处:全宋文卷四六五、《文恭集》卷三四
名器之公,假人攸慎;车服之赐,章德为先。施及腐生,恩踰本量,内循空素,交积悸兢。窃以内史官仪,号称华重;西台资地,进陟邃严。演如纶之言,式是群下;敷涣汗之令,形于幅员。在宣赋之才难,信选抡之任重。安于之善为命令,随用宰人;射父之能作训辞,见誇敌国。宜敷求于髦彦,用典作于诏文。必也冒居,奚逃耸诮?如某文非根道,学不名家,以野生一介之微,玷士乡三物之学。会皇初之绍宅,滥宵雅之始官。随牒肄勤,脱巾待罪。治朝博纳,务收士干之良;下国召还,猥玷材林之选。预游隽躅,窃觇秘图,浩如观海之莫涯,惕若学山之遽止。徒懵迷于疑阙,奚订正于谬?日费大官之餐,岁重高门之地。自惟空劣,无裨补于本朝;愿试剧烦,因驰驱于外服。去文史切劘之益,困簿书听断之劳。契阔十霜,朅来三郡。入预计官之联属,出膺漕节之治烦。舆赋是经,顾才资之素短;吏文所责,去学术而已疏。有原鲁将落之讥,乏武仲不休之思。矧隽髦之辈出,愿驽蹇之早襄。比来试郡之行,姑避当涂之胜。方受言而刺郡,忽辱召以还台,爰当入谒之辰,俄被已行之命。擢居记史,参备禁联。应文象于极东,司言动于君侧。延英坠典,曾未暇于建明;史观移文,犹弗遑于序次。会承使乏,出讲邻驩,幸谨彝仪,获通常聘。迨南辕之复命,辱公府之试言,恍迷制目之渊,仅就诏篇之次,荒疏已甚,摈黜是虞。乃蒙含垢之收,进辱代言之任。仍贲身章之饰,并增神观之惊。况书诏之烦,当五曹之重;而宿官之业,有四禁之难。藐是琐材,疲于文俗,心源久翳,病干弗支,将何以宣究典彝,发挥谟训?寻权舆之所自,知封殖之匪他。此盖伏遇某官,宽假用人,谟明致主。物有未获,则曰时予之辜;善或可称,斯惟我后之德。翊魁杓而上运,持坯冶而曲成。乃因密勿之馀,爱奉详延之问。致兹蕞品,猥玷清官。虽成命之在兹,愧用才之不值。敢不恪修乃职,祗谨攸箴?考父鼎铭,用服益恭之训;虞人皮弁,更坚所守之方。某向抱危痾,久居宽告,虽偷存于残息,终稽奉于谢笺。怠慢之尤,心颜靡措;成拔之惠,肝膈弗忘。卑情不任依归之至。
论官冗四弊奏 北宋 · 李柬之
出处:全宋文卷四七七、《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八一、《国朝诸臣奏议》卷七○、《太平宝训政事纪年》卷三
古者建官设爵,所以待贤才,济万务,非以车服禄廪供人之欲,给人之求而已。古者上自公卿大夫,下及抱关击柝,皆有定员。故官无苟得,人无他觊。汉儒谓爵禄者皆天下之砥石,圣王所以砺世磨钝。又曰爵禄者人主之操柄。盖圣王制世御俗,其于爵禄也谨重之如此。国家四圣接统,治安百年,声明文物,比隆三代。其如吏员杂冗,上下繁名,若不澄其源,复加数年,则益难淘汰。今选举之路未精,补荫之门太广,恩倖之路未塞,因缘之弊未除。唐制明经、进士及第,每岁不得过五十人,今三四年间,放四五百人。校年累举,不责词艺,谓之恩泽者又四五百人。因陕西用兵,保、恩二州卒叛,广南侬贼寇掠,而逐路举人,悉加录用,荒唐浅陋被恩命者,不可胜数。诸科虽专记诵,责其义理,一所不知;加之生长畎亩,不习政术,临民治众,能晓事者十无一二,岁亦放五百馀人。此所谓选举之路未精也。西汉吏二千石以上,视事满三岁,得任一子为郎,王吉尚谓今使俗吏得任子弟,率多骄矜,不通古今。今文武官三司副使、知杂御史、少监、刺史、閤门使以上,岁任一子;带职员外郎、诸司副使以上,三岁得任一子。文武两班可任子者,比之祖宗朝多逾数倍。遂使绮纨子弟,充塞仕途,遭逢子孙,皆在仕宦,稚儿外姻,并沾簪笏之荣。而又三丞已上致仕者,任一子。况七十致仕,古之常制,少登仕宦,晚至三丞,恩惠未见及民,功业未闻及国,至其退罢,更令任子。退一老者,进一孺子,甚非国家优贤取士之道也。此所谓任子之恩太广也。汉宣帝躬亲庶务,王吉上疏,谓外家及故人可厚以财,不宜居位。盖以位者待材用之宅,不可以恩私得也。位无高下,皆当爱惜。外家故人尚当若此,况嫔嫱近列,宗室之外亲乎!嫔嫱之侍,宗室之妻,有邑视品者,皆得奏弟侄。又皇亲纳婿,皆得白身受官。行赂求婚,多得市井浮薄之人,以污宗室。以至内臣之家,因缘事任,奏授甚多。此所谓因循之弊未除也。入仕之门杂,补进之路多,士大夫皆以为患,而言者不为少,事未宣行而物论交兴者,何也?盖侥倖厚者未尝裁损,恩泽薄者先议减除,如向来孔道辅等止欲釐革百司吏人故也。往年减省补荫,近臣之家,靳惜厚恩,务全己欲,但于服属疏者举数事而已。使天下议论多不厌伏者,率由措事之未公也。大凡立法自贵者始,则人无怨心。请先自嫔御、宗室及两府大臣,以至带职员外郎、诸司副使以上及内臣之家,一切裁减之。十年当见成效。尚循旧贯,不图改为,而欲望起治道、清仕途,不可得已。
孙威敏沔神道碑(代范纯礼作) 北宋 · 毕仲游
出处:全宋文卷二四○六
故观文殿学士、行尚书户部侍郎、鄜延路马步军都总管、经略安抚使、兼知延州、赠兵部尚书威敏孙公既葬之十有二年,其子之文欲为公墓隧之碑,乃抵高平范纯礼,泣血再拜而言曰:「愿铭我公之碑」。纯礼曰:「嘻,昔先正太师尝与威敏志其父,而吾先正与威敏乃景祐、至和之间出入内外,事仁宗皇帝,久同忠义之人也。纯礼闻公之事而不敢忘,铭其可辞」?乃序而铭之。序曰:公讳沔,字元规,会稽山阴人也。少孤,随其母家许下,以孝闻。天禧间举进士得官,为赵州司理参军、开封府扶沟县主簿、保静军节度推官,号为能吏。改著作佐郎,迁秘书丞。用韩亿、杨偕荐,为监察御史里行。景祐元年将奉册中宫,而明肃太后三年之丧未除,请终制而后行,从之。三司判官许申荐方士能导引行气,公上言:「气行于身,隙不在天,呼吸之间或纫而为患,是诡道也。申素无行,不知力耕以图报,而援诡道以市恩宠。罪在无赦,乞斥远方士,置申于理」。从之。会孔道辅、先文正公以言事谪去,而布衣李安世上书,其言皆市井事,不实,下吏。公上言:「安世诚有罪,而欲天下户知之亦难。人见道辅、范某方以言事谪去,而安世复以上书得罪,当以重法,则安世之罪,人不以为讪上,而以为纳忠;陛下之法,人不以为治狂,而以为拒谏。愿宽安世,以慰天下之望」。乃谪知潭州衡山。谪未下,公复上书论视朝双日之制曰:「双日之制行,是一岁三百六旬废其半也,而诞辰嘉节休日受釐又废三分之一。然则一岁之中视朝者谗百馀日耳。而大臣奏事殿中,率漏下数刻而退,天下之务岂不旷哉」?因极言事得失,乃复谪监永州酒,徙通判潭、处、楚州。召为左正言、同知谏院。公入谏建言:「治道之本在家,并后之宠渐不可长,请立贵近夫人为宫师,以肃内政」。又言:「内侍迁官不以次,非故事,可止。都知押班旧班閤门引进之下,今序于上,可复。内降之出,斜封之毙也,可革」。其年二月豫王薨,仁宗皇帝欲厚葬之,期以五月。公言:「启土砻山,期日迫,难就。非特此也,自元昊盗边,三司力屈,今一品之葬,其饰颇繁,而祔葬者复众,非五六年计不可,是又益一边费也。元昊之窥中国久矣。以水旱不调,谓得天时;以将帅不和,谓合人事。如因我之役工仓猝之际,悉力幸灾,以惊边吏,则重为陛下之忧,岂可不虑?愿缓葬期,以俟西事之定」。书凡再上,是时上悼豫王甚,人莫敢言者,公独言之自如也。元昊使高延德奉书至延州,声言请和,而犹载所僭位号,名而不臣。是时先文正公为延州帅,以书责而还之。闻诸朝,执政议不一,故曰:「范某可斩也」。公言:「范某有时望,士多归之。今为边帅,得士卒心,元昊之所惮。故使延德奉不正之书至塞下,欲间范某而去之。今执政之议不一,如使元昊刺知,佯为交结之意,而致慢言于朝,则范某逐,是元昊之计行也」。居无何,元昊果使延德奉书至阙下,有慢言,如公所策。先文正公才降一官,知耀州。西师未解,上日夜以为忧,乃移永兴军,夏竦知鄜州,陈执中知泾州,各为路分总统以应敌。公曰:「西寇可平矣,而北虏不可不备」。乃上言:「陛下劳心于西,而隙在北。夷狄之人见利忘义,誓书不可常守也。愿移高经宣守定,王果守瀛,何九龄守安肃,程琳守真定。更选良吏居具、冀、洺,益团诸州步骑屯于真定、高阳、大名三州,则誓书始言可守矣」。先是京师久阴不雨,蒙气蔽日,公言:「《传》称皇之不极,厥咎常阴,必有下人谋上者。愿陛下严左右,察奸谋,以消天变」。未几,北人果遣汎使叛盟,而禁中卫士窃发,捕得伏诛。公既见事辄言,无所回避,上倚用之,而权倖侧目,乃荐田况、欧阳修、张方平、曾公亮、蔡襄、王素可任谏官自代。遂迁工部员外郎,出提点两浙路刑狱公事。迁起居舍人、陕西转运使,就除天章阁待制,为都转运使,移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知庆州,徙知渭州,复知庆州。当大阅军,成列矣,公按辔徐行不前,遂罢。而天大风折木,尘雾昼晦,人方服公而不之测也。会杜祁公、富韩公、先文正公相继去,徙知陕州,移河东路转运使,除龙图阁直学士,复知庆州,改枢密直学士、知益州。丁内艰,服除,为陕西都转运使、知徐州。迁右谏议大夫、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知秦州。皇祐四年,广源蛮侬智高反,陷邕管,连陷缘江九郡,掠广州。官军数败,中书不时以闻。公适过京师,入见,仁宗皇帝劳公,且曰:「智高反,吾欲畀卿以南事。今南事稍息,西州之寄秦为重,卿其行也」。公顿首谢,因曰:「谁告陛下以南事息者?臣闻智高掠邕、广,收宝聚以亿计,日纵酒高会,亡命归之者不绝。臣料之,南事恐未息也」。居一日,杨畋、蒋偕军败闻。上谓左右曰:「孙某固言之矣」。遂还公以为湖南、江西安抚使。智高既掠广州,移兵北首,欲度岭,江湖以南皆惊,人心汹汹。公闻,乃檄江西、湖南,令「极办营宇犒赏,大军且至」。人遂安不摇,智高亦不敢度岭。行至鼎州,诏以公为广南东西路安抚使,而以枢密副使狄公青为宣抚使。自智高反,诸将用兵,各以所利进退,而无节制,故数败。公至,下令曰:「出兵而无节制,遗贼擒也。自今已往,一以节制从事,不用节制而胜,犹败也」。狄公青至,问公曰:「事将何如」?公曰:「欲知我之胜负,则料敌得失可也。为智高之策有三:迁兵巢穴,伏而不出,上策;守邕州以老我师,中策;拣其众进战,与我较一日之胜,下策。然智高猝起,官军数败,横行岭外,有骄我心。战胜而骄,轻与我战,不难败也」。狄公青大喜然之。军行至归仁,智高果弃邕州出战。先是,公辞未行,请挟骑兵为奇,不许。既行踰岭,使更制大刀长斧,杂短兵用之,人亦以为非是。狄公青来,始益骑兵三千。及战归仁,望智高军皆翳蛮盾,翼两褾,置阵甚坚,矢石不可动。乃先伏骑兵于山间,而更用短兵搏战。得所制大刀长斧,褾盾始破散。所伏骑兵亦绕出智高军后鏖之,呼声动山谷,蛮人死者过半,遂大败。智高率其馀众逃入海,岭南平。公自为御史台官,数引大体言事,天下称之。后去言路外徙,稍迁至侍从,帅边,滋有时望。国家有缓急,未尝不在选中。及平智高入见,仁宗皇帝解所服玉带赐之,迁给事中。且大用矣,而公固请居外治民,得杭州。至睢阳,召还为枢密副使。公既在位,益感激任事,数为上陈治道。及论列他得失,每言辄尽,有不悦公者。会贵妃张氏薨,治丧皇仪殿,诏葬为园陵,礼官谥曰恭德。公言:「太宗四后皆谥曰德,从庙谥也。而郭氏、张氏二后不闻有谥。今谥妃子曰恭德,虽礼官之罪,而实贻讥于陛下」。因并论皇仪治丧、诏葬为园陵非是。遂改谥温成,园陵亦罢。已而,诏公读温成哀册,公奏言:「章穆皇后丧,比葬,行事皆两制官。而温成追谥,反诏二府大臣行事,不可」。翌日执册立前陈故事,且曰:「以臣孙某读册则可,以枢密副使读册则不可」。置册而退。宰相陈执中取而读之,遂以资政殿学士出知杭州。岁满,加大学士知青州。麟府将郭恩轻出,军败,乃以公为观文殿大学士、尚书礼部侍郎、河东路经略安抚使、知并州。过郑,而夏人之使适至州,除馆以待之。公止其馆未行,州将以告。公曰:「彼陪臣也,岂吾所当避者」?不去,州改馆以待夏人,夏人亦不敢言。未至河东,是时虏占有麟州故地,争不已。公至,乃徙其众远去,后阴遣间至河东,捕得,公遗金帛而还之。夏人亦畏公,不敢近边。初,公守杭州,州人喜浮图法,男女昼夜杂会,其徒因伏匿为奸,遂以成俗。公出过市中,有塔庙甚丽,公命撤之,皆重扉复墙,得亡逸妇女百数。因并捕其徒,置于法,杭人惩艾,俗遂革。而其罪人散去,往往造为飞语以中伤公。会枢密使田况病,参知政事王尧臣薨,上问公所在,欲召用,而言者果以飞语闻上。上不信,封其章示公。上适小不豫,言者乘而益驩,遂罢河东,知寿州,道贬宁国军节度副使。久之,以光禄卿分司南京。起知杭州,公不起,而请老,遂以礼部侍郎致仕,居符离。明年,英宗皇帝即位,侍郎富文忠在西府,荐公「材略绝众,不畏强禦,而轻进退。今虽老矣,犹壮也,可用」。英宗亦雅知公名,遂以资政殿学士起公知河中府,诏趣上道。辞不获,入见,英宗以官召之,而不名也。比退,日晏,改观文殿大学士、知庆州,徙知延州。道得疾,闻上,上使中贵人挟医视公,赐黄金良药。公泣曰:「老臣蒙上知,未效犬马而病死,目不瞑矣」。四年甲申薨于鄜州,年七十一。公为御史谏官有名,及平智高之乱,人以古之将帅处之。后为枢密副使,争温成事罢去,人又以古之辅相期之。然公天资警绝,敏于事,尤能决烦去惑。方事至前,众持难,相倚徘徊,未有所定,公至,出片言,遂以无事。其为政,尚方略耳目,人莫能测知。缚制强豪,一切以理,为人所称道。在符离时,庄献明肃太后共政,州守江钧有坠言于坐中,为通判者欲上其事。州官皆往谢之,至再拜而请,不许。公独后至,不拜,通判怒,乃曰:「而与守同耶」?公曰:「守今谪去,异时之资也。公今陷守,异时无葬所矣」。通判悟,大恐,返谢守而与之欢。在庆州时,特支绢帛恶,军中口语藉藉。公闻之,大飨士,优人以估帛为俳语以进,公召谓曰:「边城无警,士衣食县官。不见敌,数蒙上赏赐,未知所以报效,而汝敢以上赐为戏,可斩也。今姑舍汝死,窜之」。军中帖服。皇祐五年,契丹使来请曰:「愿观庙乐而归」。上以问宰相,陈执中曰:「乐非祀享不作,请以是告之」。公时在西府,乃曰:「此可告而未能止也。愿使告之曰:『庙乐之作,以祖有功,宗有德,而咏歌之也。使者能留与吾祭,则可观」。仁宗使人告之,使者乃退。有中人尝任外官,率他武臣上书乞迁。仁宗曰:「法不可得也」。诉不已,仁宗以语公,公曰:「臣请退而问之」。乃召问曰:「曩汝在边,某军当给帛,汝不时给,何也」?对曰:「帛,官物也,不敢妄以与人」。又问曰:「某人战,当奏功,汝不时奏,何耶」?对曰:「是幸赏也,故不奏」。公曰:「而能知此,而返自为,何耶」?皆惶惧再拜趋出。初至杭州,属县令来谒请辞,公曰:「吾欲与令从容」。余杭令黄世永曰:「前日县有剽行路钱六十万者,请往捕之」。公曰:「无烦令往也」。翌日张宴,宾客满堂,坐未定,捕盗者已得盗至矣。桐庐遂昌民杨日用以猾居乡里,人患苦之,令尉至者必与之交而行其私,否则持其长短陷之,前后所陷令尉甚众。令沈绅免官过杭,公问其故,绅具言为日用所陷。公曰:「此可治也」。乃使吏受绅辞,檄桐庐捕日用属吏。其子私与钤辖吏宋升饮酒,酒酣,出黄金一斤以遗升。酒未竟,公使人逮捕升至廷,问:「杨日用事,汝预也」?升曰:「不预」。「然则酒酣遗汝之金,以何事也」?升情得,皇恐谢,即黥日用并其子,流之,升亦抵罪。杭人以此畏公,重足一迹,不敢为奸。虽穷里空舍,皆如公在其旁。滕甫、杨忱游公门,以材自负,不信,曰:「是安能皆知之」?乃相谓曰:「居明日之湖上,游兰若,素约而不往,若纵饮而行博,公安能知我哉」?及其往,未坐,有呼于门甚急,曰:「公使人遗二客」。持小奁,发之,五木也。大惊,乃服公之算也。故相国王圭尝志其墓,凡公之行事与三代封爵赠谥、所娶所生之子,皆志之矣,故今专序公出处进退之本末。有略之者,以其见于志也。其异于志者:子之文,今为承议郎、管勾杭州洞霄宫。幼女,适朝散郎、司勋郎中庄公岳。孙男六人,孙女六人。孙男长某,早亡;延寿,为豪州司户参军;延宾、延宏、延通、延祖,未仕。孙女之长者,适前进士黎礭。而子之文集录公之诗、文章、奏议,为集二十卷,藏之家。铭曰:
在昔仁祖,好是文武。文而皋、益,武也方、虎。德名参会,熙我王度。在时威敏,出以类鸣。作而有言,如金奏廷。沄沄谹谹,众耳以倾。岭蛮睢盱,我则铄之。夏童陆梁,我则斥之。以言以功,帝用识之。识而在位,正直是谋。有猷有言,天子之休。公言孔嘉,昧者是疑。或违或行,公守不移。奉册而告,置册而辞。辞而抑抑,南国是式。唯蠹是抉,唯奸是擿。擿奸抉蠹,人莫予测。穷里突奥,如公在侧。既用而张,亦毁而拆。毁而欲还,如火烨烨。今虽远矣,而犹不殁。非鼎而名,有山之石(《名臣碑传琬琰集》上集卷二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御试策 宋 · 胡铨
出处:全宋文卷四三○一、《胡澹庵先生文集》卷五
问:盖闻治道本天,天道本民,故视听从违,不急于算数占候,而惟民是察,持以至诚,无远弗届,古先哲王罔不由斯道也。朕承宗庙社稷之托于俶扰阽危之候,怀父母兄弟之忧于携贰单微之时,念必抚民以格天,庶或悔过以靖乱。踰年于兹,寝兴在是。故府库单匮,军费倍滋,而赋歛加薄;外患未弭,寇盗尚多,而追胥有程。择守令以厚牧养,责按廉以戢贪暴。命令为民而下者十常六七,凡曰聚所欲、去所恶者,朕未有闻而不恤,恤而不行也。然而迎亲之使接武在道,而敌情未孚;保国之谋刻意在兵,而军势未张。躬纯俭以敦本,而骄奢之习未悛;扩大公以示训,而私枉之俗尚胜。刑赏不足以振偷惰之气,播告不足以革狂悖之心。田亩未安,旱蝗害岁。岂朕不德,无以动天,抑政令失宜,而民以为病乎?何精诚之弗效,而祸乱之难戡也?伊欲复亲族,奠疆埸,清寇攘,善风俗,使百姓安业而亹亹迓衡,何修而可以臻此?子大夫涉艰险以副详延,诚亦勤矣,其必有至言欲为朕陈者,其悉言之无隐。若乃矜空文而无补于实,咎既往而无益于今者,非朕之所欲闻也,其以朕所未闻而切于时者言之,朕将亲览焉。
臣对:臣闻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天。汤武听于民,其兴也勃焉;桀纣听于天,其亡也忽焉。方桀纣之未亡也,谓己有天命,曰:「我生不有命在天」!彼以天命为真可恃,偃然自谓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及其亡也,诸侯归商者三千,资以胜夏,则成汤以兴;诸侯归周者八百,资以胜商,则武王以兴。夫汤武听于民而反以兴,非民兴之也,修人事以应天,是以兴;桀纣听于天而反以亡,非天亡之也,恃天命而虐于人,是以亡。兴亡之端,厥监在民而不在天,甚易晓也。而中材庸主,每每反之,此忠臣义士之所以深悲,天下之所以乱亡相寻,而世主不悟也。陛下起干戈锋镝之间,适丁天下倥偬不暇给之秋,外乱内讧,佥人柄朝,边方有风尘之虞,中原有新羁之马,赤子入无知之俗,民愁盗起,祸稔萧墙,王室摇摇然几如一发引千钧。当此之时,可谓乱甚矣!臣愚谓陛下宜焦心尝胆,听于民之时也。而陛下策臣等数十条,大概质之于天。首曰:「盖闻治道本天,天道本民」。又曰:「岂朕不德,无以动天」?又曰:「何精诚之弗效,祸乱之难戡也」?似皆听于天者,此臣等所深疑,而愿为陛下直言无讳也。伏读圣策曰:「盖闻治道本天,天道本民,故视听从违,不急于算数占候,而惟民是察,持以至诚,靡远弗届,古先哲王罔不由是道也」。臣有以见陛下听于天而不听于民之弊也。臣谨按《春秋》祸变之由与祖宗已然之故事,为陛下陈之。为《春秋》之说者,曰:「正次王,王次春,王者上承天之所为,而下以正其所为」。此汉儒傅会之论,臣谓不然。臣闻圣人作《春秋》,尊一王之法,为万代训,未尝有明言天者,盖谓天道难测,若深言之,则遂以为茫昧莫究而忽于天;若浅言之,则天下后世遂溺于阴阳灾异而蔽于天。圣人推变于天常,与人事杂而书之,至其变见祸败,或应于数十年之后,甚则或不旋踵而应。国家将有失道之败,天必先出灾异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改悔,覆败乃至。苟无其事,变不虚生。若痛自惕惧,侧身修行,则祸灾灭塞,可转为福。此《春秋》之大凡也,以此知天心之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自非大无道之世,天尽欲扶持而安全之,此古先哲王所以持以至诚而不急于算数占候,诚知夫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我国家自江南平定,太祖感宇县分割,生民受弊,恻然涕下,思有以布声教而抚养之,是时识者知天命固已牢不可解矣。且如择一法官,细事也,而太祖择王济,则曰:「无或有冤滥以致天灾」。任一宪台,细事也,而真宗选诸道提点刑狱,则曰:「一夫受冤,即有沴灾」。夫一夫受冤,宜未害也,而祖宗惕然动念,惧致天罚,则民之不可忽,而造物之不可欺也明矣。陛下龙飞之初,传檄四走,天下莫不翕然响应。臣愚虽不识天理。以人事卜之,知天意固已有在。比来圣虑渐弛,浸不克终,国势委靡而不振,生民愁苦而无聊,天意向背,殆有不测,可胜寒心!臣愿陛下持以至诚,以《春秋》为戒而谨持之,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无以草茅之言而罢之,则天下幸甚。圣策曰:「朕承祖宗社稷之托于俶扰阽危之候,怀父母兄弟之忧于携贰单微之时,念必抚民以格天,庶或悔过以靖乱,踰年于兹,寝兴在是」。兹又陛下听于天而不听于民之弊也。呜呼,陛下兴言及此,亦知有宗庙社稷之托乎?亦知有父母兄弟之忧乎?知有宗庙社稷之托,所与任其托者为谁?知有父母兄弟之忧,所与分其忧者为谁?任其托、分其忧一非其人,则天下之大势无复救矣。臣闻天下大器得之甚难,败之甚易,莫不由夫祖宗辛苦艰难以成立之,莫不由夫子孙顽率奢傲以覆坠之。成立于百年而覆坠于一日,遂使祖宗艰难之业并与祖宗社稷一旦丘墟。是以圣人作《春秋》,于乱君亡国痛以王法绳之。谨按昭二十二年书「王室乱,刘子、单子以王猛居于皇」。是时新有景王之难,王猛以幼冲而嗣大位,刘、单以庸材而相幼君,社稷危如赘疣,则王室安得不乱?夫王室天下根本,根本一乱而播迁于皇,则俶扰阽危亦甚矣。卒之天王蒙尘,避子朝之难,终昭公之世,仅复成周,至黄池之会,天下奔溃。而圣人独反覆书之,重社稷也。陛下以单微幼冲之资,独戡多难,则危如王猛;左右大臣,以险佞而佐大计,则庸如刘、单。臣恐王室之乱,又甚于子朝之难矣,安知江都之幸,不变为狄泉之胁迫乎!是陛下承宗庙社稷之托于俶扰阽危之候,而未知荆卿、何罗窃发于肘腋之间。愿陛下思太祖得天下之难而早图之,监《春秋》王室之祸而慎守之,毋谓怀父母兄弟之忧于携贰单微之时而遂解体也。谨按襄二十八年书曰「公如楚」,二十九年书曰「公在楚」,又曰「公至自楚」。窃原鲁公如晋、如齐、如京师,皆未尝书「在」,独于楚书「在」,何也?曰:楚虎狼之国也,襄公如楚既非常,而踰年不反,祸且不测,书曰「在楚」者,盖臣子痛君父之失所在也。以今两宫有沙漠之狩,孰与如楚之危哉!且襄二十八年如楚,至二十九年而归,《春秋》深危之,况两宫暴露于穹庐,三年于此矣,则陛下怀父母兄弟之忧,臣愚不知何以处之?为陛下计者,独不念「在楚」之事乎?臣愿慎择贤佐,惟断惟果,侧身忧灾如宣王,厉精综核如孝宣,锄去乱略如光武,刚明果断如宪宗,复雠雪耻如勾践。以《春秋》为戒而谨持之,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则天下幸甚。陛下首策以此,中则曰:「府库单匮,军费倍滋,而赋歛加薄;外患未弭,盗寇尚多,而追胥有程。择守令以厚牧养,责按廉以戢贪暴。命令为民而下者十常六七,凡曰聚所欲、去所恶者,朕未有闻而不恤,恤而不行也」。此又陛下听于天而不听于民之弊也。臣闻治天下者正如疗疾,方天下之既受病也,府库单匮,军费倍滋,则病在血脉矣;外患未弭,盗寇尚多,则病在肠胃矣,客邪干正矣。择守令以厚牧养,犹导之以汤液醪醴而助真气也;责按廉以戢贪暴,犹投之以砭剂而攻强阳也。如使人血脉受病,肠胃又受病,而导之以汤液醪醴者,或失节焉,则疾日甚。疾既甚而投之以砭剂者,又非良药,祗速其死耳。医国者亦然,故方天下受病之际,府库竭矣,军费滋矣,外患炽矣,寇盗多矣,乃牧之以不贤之守令,扰之以不才之按廉,是犹疾已深而投之冶葛,岂不殆哉?臣请历言其弊。臣闻府库单匮,军费倍滋者,以兵冗而坐食也,以师老而费财也,以生寡而食众也,三者今之最大弊也。自古兵无事则不可使聚,聚则不可使无事而食,其势然也。昔汉之兵制,有践更之卒而无营田之卒,京师亦不过南北期门、羽林之兵而止。至于边境有事,诸侯有变,皆以虎符调发郡县之兵,事已辄罢。是以其兵虽不知农而天下不困,兵甲未尝聚也。唐置十六卫,无事则力耕而聚粟,非但自赡,且以广官储,是以其兵虽聚于京师,而天下亦不困者,未尝无事而食也。我朝沿近代养兵之法,一兵给与衣粮,岁约五六十缗。太祖得周代之兵,中外止有二万而已。至乾德间,中外止十万兵耳。太宗尽有天下,添兵至多,亦止三十馀万。真宗当全盛之时,乃始五十馀万。当时军数非多,尚虑耗蠹调度,命汰疲冗。周莹不奉减兵之诏则怒而罢之,向敏中奏军额渐多,则反覆诘难之,诚知夫兵无事则不可使聚,聚则不可使无事而食。臣故曰:兵冗而坐食,今之最大弊也。按兵法,兴师十万,日费千金。以日计之,费已如此,况今旷日弥年,兵连不解。百人仰给县官则挟千夫之名,大概虽数百为辈,要归则无异于数十万之兵,而坐食连年,无毫发功,则农夫之力,安得不困?馈饷之卒,安得不疲?谨按庄公八年春,师次于郎;夏,师及齐师围郕;秋,师还。《春秋》书用兵,未有历三时而后反者,独于此书春、书夏、书秋,恶庄公无故劳师,兴围郕之役,卒之郕降于齐,而鲁师无功,至秋乃还。故书曰「师还」者,恶其夏已无功,秋始班师,暴露滞留之甚也。是后二十八年,有告籴之举,其祸正基于围郕之役。以今征役之久,动至累年,较之《春秋》三时而返者,不已大甚乎?则库藏竭而军费滋,自不足怪。臣故曰师老而费财者,今之最大弊也。兵冗而坐食,师老而费财,加以生寡食众,入少用多,陛下虽赋歛加薄,而州县之征科实烦。何则?用度既匮,则其势不得不取于民矣。臣前所谓追胥有程而外患未弭,盗贼尚多者,其弊在朝廷多过,生灵多怨。使朝廷无过、生灵无怨,则外患寇盗亦何名而动哉?盖自古奸雄如陈涉、吴广之起于秦,赤眉、黄巾之起于汉,苏峻之乱晋,安史之乱唐,本皆巨盗凶渠伺朝廷之过,执以为乱,幸生灵之怨,倡而称义,遂至迭起州县,劫令杀守,相挺为乱。今明盛之朝,岂有大过?窃闻长老之谈,或谓戚近挠权,奸臣盗柄,刑赏不必行,小人不尽除,纪纲不甚振,此岂过之渐耶?何则?自古乱天下国家多自戚近挠权,如汉之诸吕、窦、霍,唐之诸武、韦、张,窃弄朝柄,一败赤族,国家几破。今乃有肺腑领枢柄,戚属将卫兵,汉南北军之祸,其监不远,倘不少戢,是增朝廷之过,而起奸雄之胆。大乱之后,岂宜复然?晋赵王伦、石勒之徒,心窥人主,口责宰相,实奸雄伺过而后动。不幸因之以饿饥,加之以灾荒,生民愁苦无聊,则奸人乘隙奋飞,血流千里,此外患所以未弭,寇盗所以尚多。是虽追胥有程,何以救其乱?谨按昭十一年,「楚子虔诱蔡侯般,杀之于申」。蔡般弑逆之贼,王诛之所必加,《春秋》反恶楚灵,何也?曰:讨蔡般可矣,诱而讨之,此匹夫之贱行,《春秋》所甚恶也。前日下诏书,招纳叛亡,许以不死,此辈皆投戈请命,谓陛下示以大信也。然而阳示以信,阴加以刑,是诱讨也。陛下为人父母,奈何以天子诏书为诱人之饵?臣恐大信一失,则后来以招降为悔。自今上下猜忌如寇雠,聚处得间,则更相鱼肉,惟先发者为雄耳,何怪乎寇盗之未弥也!臣前所谓择守令以厚牧养,而守令多不贤者,朝廷轻守令也;责按廉以戢贪暴,而按廉多不才者,朝廷轻按廉也。守令一不贤,则郡县受祸;按廉一不才,则守令敢于为奸。故责守令在择按廉,此祖宗之成法也。太祖、太宗注意守令尤切,太宗尝亲选诸州长吏,又亲书其历,戒曰:「公务刑政,惠爱临民,奉法除奸,方可书为劳绩」。因顾钱若水曰:「朕暑中书此,宁不劳乎?盖为任官择人以安百姓耳」。呜呼,太宗不惮盛暑而亲札赐行,今守令则未尝有召对者;太宗躬自选择而延见便殿,今乃有付吏部而注拟者。是朝廷轻守令也。朝廷轻守令,则守令轻郡县;郡县之职一轻,则牧养之方尽废。使要近州县或非其人,复畏朝廷耳目之近,尚惮不敢逞;若远方细民,即使盗蹠为之守,梼杌饕餮为之令,斯民虽千百为群,号呼聚骂,朝廷不知,其为害岂不大哉?臣闻太祖以钱文敏知泸州,戒之曰:「比闻郭思齐掊歛不法,恃其遐远,谓朝廷不知耳,至则为朕鞫之」。夫泸州去京师四千馀里,而郭思齐不法,太祖已尽知之。今州县稍远者,其守令过失朝廷乃不闻,则远如泸州者陛下必不能知矣,彼何惮而不为盗耶?然则所赖以纠察其弊者,尚有按廉耳,如使按廉又非其人,则其祸可胜言哉?臣闻太宗以按廉之职,出为朝廷耳目,或由圣选,或由举充,选之既艰,则任之亦重。凡宽一按廉,是坏一路之事;一路不治,是使数百万军民受殃。自太宗即位,励精求治,诏转运使考核职任之废举,又遣使廉察官吏之污洁。如刘文质察举部内官吏,则有迁移之宠;如王德裔部内不治,则有黜削之罚。赏罚如此其严,则按廉振威,按廉振威则守令振职。厥今守令不职,是按廉未得人也。往者遣使抚谕诸道,天下想望风采,以为行被大惠,卒之厨传骚然,公行贿赂,甚者责子女于郡县,辇家属以偕行。虽官以抚谕为名,而民有供输之苦,守令之外,复增一蠹。夫远方细民,不幸遭不贤守宰,终岁抱冤,引领輶轩之出,以雪其愤。而按廉又不才,是使终身怀冤而莫之控诉也,则民安得不多怨而易动?此奸雄所以窃发也。谨按《春秋》闵元年「齐仲孙来」,圣人嘉而字之,重其将命从宜,以安邻国之难。方闵之初,叔牙、庆父媒孽鲁祸,闵公始立,国人危如赘疣,齐人可折箠取之。当是时,鲁之轻重在齐,仲孙乃能说其君使宁鲁难,卒之闵不失国,而鲁人以安,湫之力也。《经》书仲孙之来,喜其一出而民安鲁存也。以今两河淮甸兵革之馀,岂不甚于鲁国之难,而按廉之出,未闻如仲孙以务宁鲁难为意者,以《春秋》之法责之,则罪人矣。臣故曰:守令不职,是按廉未得人也。夫以守令既不职,而按廉又失职如此,则陛下命令为民而下,虽十常六七,而壅遏诏书者十常八九矣。是陛下有恤民之诏,无及民之惠;州县知有守牧之令,不闻有天子之诏。三数年来,边防用兵,凡百科歛,不以四方有无物之处,但严令督之。近海州军例科鎗干,居山州县例买鹅翎。有司既不辨有无,州县或罕能条奏,官取一物,民费数倍。且如前日劝诱一事,监司责办于郡,郡责办于县,县移文于乡。假军期急速为名,迫若星火,一有不至,则械系苦掠。人皆畏死,其敢有辞?是名为劝诱,而实暴歛之。监司郡守但务上供以悦朝廷,则忽而不知省;宰相大臣但务足用以悦陛下,则知而不敢言。上下相蒙,民穷无诉,是陛下恤民之诏虽多于孝文,而天下乾耗乃甚于孝武。伤和召怨,咎将安归?臣闻咸平中议改元,赦书颇多蠲免,或谓三司以惠泽太广为言,真宗责曰:「非理害民之事,朝廷所不可行,若赦令既行,必使良人受赐矣」。时方午,雷震,帝恻然曰:「岂赦令少及民之惠,上天以雷惊朕耶」!呜呼,祖宗以赦令未遍,惧速天罚,则陛下命令多壅,实悖天心,其害殆不为细。愿陛下以《春秋》为戒而谨持之,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则天下幸甚。陛下中策臣以此。又念「迎亲之使接武在道,而敌情未孚;保国之谋刻意在兵,而军势未张。躬纯俭以敦本,而骄侈之习未悛;扩大公以示训,而私枉之俗尚胜。刑赏不足以振偷惰之气,播告不足以革狂悖之心。田亩未安,旱蝗害岁。岂朕不德,无以动天,抑政令失宜,而民以为病乎?何精诚之弗效,而祸乱之难戡也」?此又见陛下听于天而不听于民之弊也。臣谓陛下躬纯俭而骄奢弗悛者,是陛下未必纯俭也;廓大公而私枉尚胜者,是大公未必能扩也。赏罚不足以振偷惰,是大柄下移也;播告不足以革狂悖,是危乱之兆也。田亩未安而旱蝗害岁,则生民失业而怨沴并作也。若乃遣迎亲之使而敌情未孚,则臣窃有说焉。臣闻庆历中契丹聚兵境上,遣其使萧英、刘六符来聘。是时使来非时,而兵既压境,中外忿怨。仁宗皇帝命宰相择所以报聘者,得左正言富弼,片言折六符之谋,卒挫虏主。自景德以来,北方无事,八十馀年于此矣,岂惟弼之力哉!于时宰相则晏殊,参政则范仲淹,枢密则杜衍、韩琦,谏官则余靖、欧阳修,皆天下之所仰望,而北虏之所畏惮者。彼知朝廷有人,故弼之计得行,而虏计不得逞。以今庙堂之上,宰相有如晏殊者乎?参政有如范仲淹者乎?枢密有如杜衍、韩琦者乎?谏臣有如余靖、欧阳修者乎?臣知陛下必无此等人物矣,而欲求敌情之孚,此臣所大惑也。臣闻猛虎所以百兽畏者,为爪牙也,使弃爪牙,则孤豚特犊皆得搏噬之。譬之国无劲兵,则蕞尔丑虏,皆为劲敌。故《春秋》虽恶穷兵之祸,至于兵不素养而取具临时者,必深罪之。谨按僖二十六年:「齐人伐我北鄙,公子遂如楚乞师。公以楚师伐齐,取谷」。说者曰:「乞,重辞也,重师也」。臣谓圣人非惟意在于重师,盖甚恶鲁之无备也。夫齐为鲁难久矣,自甗之役,齐败于宋而鲁不救,是时孝公有切骨之恨;至二十六年春侵我西鄙,怨已结矣。为鲁计者,正宜早夜预防,常若寇至,乃恬然熟卧,养成腹胁之疽,报不旋踵而齐人伐我北鄙矣,乃至乞师于楚以取谷焉。假夷狄而伐中国,不可之最大者也。以今丑虏大张,害甚于齐,而兵不素养,乃甚于鲁,议者乃欲借助兵于高丽,何异乞师于楚以伐谷者哉?是陛下徒知军势之未张,而不知军将之未练,可为陛下痛哭流涕者此也。国初剑南、交广各僭大号,荆南、江表止通贡奉,西戎、北狄未尽宾服,太祖垂意将帅,命李汉超等守关南,命郭进禦并寇,命姚守斌守庆州。以为既得名将,非厚通其意,无以得其死力,故许收逐郡关征酒榷之利,不惟养犒士卒,兼使丰富其家。又虑所费不足,仍许图回,其家属在京师者并厚抚之,则将帅之心,更无私虑,但专力于边事而已。又虑奏陈之事未尽机要,时许入朝自陈,至升殿赐坐,又复厚赐遣之。以故边臣多富于财,得以养募死力,使为间谍,尽知番夷情状,多致克捷。二十年间,无西北之忧,平西蜀,复湖湘,下岭表,克江南,尽得东南之地,虽诸将之功,实太祖驭将之力也。以今将佐偏裨,其雄挺孰与李汉超?其才略孰与姚守斌?其镇重孰与马仁瑀?其运筹决敌孰与韩令坤?以陛下驾驭诸将,孰与太祖?然而借之重权,禄之显秩,赐之重赏,其恩礼已越先朝数等矣。是陛下择将不如太祖,而恩礼则过之,适足以启诸将之骄心,而长奸臣之觖望。假令收复两河,迎还二圣,陛下何以加之?夫战胜之兵勇智百倍,败亡之卒没世不复,盖所以战胜者气也。今之士不战而气已索,此天下之大忧也。昔者六国之际,秦人出兵于山东,开关延敌,六国之师皆逡巡不敢进。然长平之败,廉颇犹能收拾馀烬,北摧栗腹,西抗强秦,振刷磨淬,不自屈服。是时秦人围邯郸,梁王使新将军如赵,欲遂帝秦,而鲁仲连慷慨流涕,深以为不可。非徒惜帝秦之虚名,惜天下之大势有所不可也。而议者乃谓宜尊奉夷虏,不可一触其意,陛下何不以鲁仲连抗秦之事谕之?然则何怪乎军势之未张也!夫《春秋》何为而作也?为天下无王而作也。周衰,天下不知有王,陪臣窃国命,家臣僭大夫,圣人有忧之,作《春秋》以代王之赏罚。书天子、书王、书天王者,诛赏之大柄也。书天子、书王,皆其常称也;其曰天王,则至大之称。天王与《周官·司服》所称天王,皆以嗣君之初,君道未著,人心未宁,正危疑之机,大奸之所伺,非常之时,故大威武以防之。称天王者,大威武以防天下之时,故曰非常也。然则又书天子、书王,何也?曰:《春秋》作,王者威权丧矣,大政大法,诸侯擅而行之,怙强恃众,迭相吞据,是本弱末大之势,名分大乱之日,非刚健大过之才若九五焉,不足以振其弱,非毒众穷讨之役若唐太宗焉,不足以戡其乱。故仲尼于《春秋》凡有出于王之为者,皆书天王,言于斯时王之所为,当大诛赏,不可循常,冀后世兴王之知变也。是时吴、楚之君皆鸱视虎踞,僭号称王,诸蛮群酋荐据中土,如此则文辞之告,犹可治之也与?霸侯暴国,迭相倾噬,伯子之存,不能十数,如此则诛赏之令犹可治之也与?故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东周仅存礼文而已,非拨乱反正之道也。故《春秋》必书天王者,正赏罚于大乱之时也。若事非王为,但从诸侯之称,只书王者,礼之常也。其曰天子者,所谓至贵以亲诸侯也。庄王不称天王,以其宠贼逆之人,不足以当至大之称,故去「天」字以重其讥。重庄王之讥,则鲁桓之罪彰矣。《春秋》大逆,外始于州吁,内始于鲁桓,圣人著其恶如此。若曰世乱则从恶者众,趋善者鲜,善若不予,则是赏不足以有劝;大奸大恶不加诛,则是罚不足以有惩。赏罚不行,而能兴衰拨乱者无有矣。陛下临御之初,正《春秋》危疑之机,称天王以临下之时,大柄大权乃悉窃弄于权臣之手,太阿倒持,收之良难,是陛下有春秋之乱,而无《春秋》之赏罚,则何以驾驭群雄而平大乱也?窃观太祖、太宗所以取天下,其大要在赏罚二事而已。当时赏则常薄,罚则常严。方澶渊之役,李继隆有疾战破虏之功,但加开府阶耳。臣尝怪真宗何赏如是之薄也,其深意以谓既杀虏将而不能破其众,此将之可责也。有将帅之寄而独赏内臣,不可以为后世法,此所以薄其赏也一也。又以自古宦者领兵,未尝不为乱,如太宗朝内侍王继恩出平内乱有大功,止受宣政使耳。谨守先帝之法而不敢违,此所以薄其赏也二也。至驭之以刑,则未尝不严。且如主将战没则降斥别将如王继勋者,诛戮亲兵如荆罕儒者,威令如此严,则人皆死力求赏。故太祖兵法罪不在赦,而《春秋》兵法尤严于驭军。城濮之役,楚师败绩,则得臣死之,书曰「杀其大夫得臣」,罪在得臣也。鄢陵之役,楚文败绩,则子反死之,书曰「杀其大夫公子侧」,罪在子反也。二子皆以失律丧师不逃重戮,则见夷狄用兵,其刑赏常严,而中国常宽,此夷狄所以常得志。成、襄之后,中国累累受制于吴、楚者,抑有由矣。厥今军势未张而动见败衄,是有春秋之乱,而无《春秋》之赏罚。臣故曰:赏罚不足以振偷惰,则是大柄下移也。如使大柄一移,则陛下徒拥虚器而已,何怪乎播告不足以革狂悖也!然臣愚不识狂悖者为谁,谓前日诋忤权臣者为狂悖乎?谓左右便嬖为狂悖乎?谓前日诋忤者为狂悖,则臣不敢奉诏;如谓左右便嬖为狂悖,则陛下岂不能断然而去哉?窃料陛下所不能去之者,则是推诿权臣之弊也。自古以推诿臣下为盛美,然亦或以治,或以乱。汉高祖推诿群杰则治,至其后推诿王凤、王音至于王莽,则乱。光武推委二十八将而取天下则治,至其后推委后族至于董、吕、二袁,则乱。魏委荀彧则治,至委司马则乱。唐文皇驾驭英豪而取天下则治,至明皇推委李林甫、杨国忠则乱。初以推委而天下治,终以推委而天下乱,何弊之然哉?当推委之际,超擢十人,上从其九,是九人之恩出于下矣。如此则数年之间,左右前后皆权臣之党也。若斥削十人,上从其九,是九人之威出于下矣,如此则数年之间,中外远近无敢忤权臣者。以故忠义解体而君上之势孤也。前日将相大臣恣意诛戮,冤及无辜,陛下不得一举手,此岂非推委之弊耶?明皇天宝之祸未大远也,此可不为寒心哉!厥今天下大体皆坏,独祖宗德泽未泯,人心未厌,譬尪病之人,奄奄待尽,独气血仅存耳。如使人心一离,则是气血又将绝,天下无复可言者矣。而陛下以田亩未安、旱蝗害岁为患,则是生民失职,人心将离,气血将绝之时也。谨按《春秋》,灾异变见常与人事相符。灾异见于上,则祸败应于下,犹铁炭之低昂,其效可信者也。凡《春秋》书螽者,旱蝗之害岁也。然书螽凡九,而哀公十数月之间凡三书之,甚之也。甚之者,疾其害民之甚也。按是时十三年之间,而帅师伐某、侵某、取某、战于某,比他公为特甚,干戈至此而糜烂其民矣,生灵至此而为血肉矣。黄池之会,夷狄主盟中夏,天下日趋于亡矣,乃复暴兴田赋,民怨祸稔,岁大旱蝗,人有艰食之苦,圣人于此不一年而三书螽,伤之也。是知旱蝗之患,实兵戈怨毒之馀所由作也。比年以来,丑虏横行,干戈烂熳而不息,未尝一年间不战,生民日委顿,四夷日恣肆,天下不知有生之乐,几年于兹矣。创痍之民,肝脑涂地,丘陇发掘,暴露枯骨,胔腐血流者,不知几亿万生灵之命,陛下不得而见也。士卒死边野之外,妇哭其夫,母哭其子,寡妇弱子抱负轊车,望冤吊哀于千里之外,涂悲巷哭,怨痛彻天,陛下不得而闻也。陛下不见其所见,不闻其所闻,驱民万死之地而卒无一毫之利,积毁销骨,积怨伤和,阴沴作而灾疫兴,何怪乎田亩未安、螽蝗之害岁也!今者两河淮甸,赤地千里,飞蝗蔽天,公卿大臣熟视无计,而请为遣蝗之举。呜呼,即使蝗而可遣,是移心腹之疾而置之股肱,不知他境之民何苦而加之哉!臣闻天禧中,真宗以再岁旱蝗,秋稼不稔,慨然动念,实虑政令阙失,有爽天意,因诏削茶盐条禁之峻刻者,以惩旱蝗之灾。以今政令阙违,岂惟茶盐一二事而已。臣知旱蝗之害实天心之大警陛下也,而议者尚谓天灾流行,由历数运会,非政令失宜之咎。呜呼,天下有善则归诸己,天下有祸则归诸天,此岂圣贤之用心也!愿陛下少戢诛讨,少息调发,练兵实粟,养吾锐气,而全中国之力,以消旱蝗之灾。毋以精神弗效而怠惰,毋畏祸乱难戡而息志,以《春秋》为戒而谨持之,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则天下幸甚。陛下中策臣以此。又念:「朕欲复亲族,奠疆埸,靖寇攘,善风俗,使百姓乐业而亹亹迓衡,何修而可以臻此」?臣于是有以见陛下真得兴衰拨乱,以起天下之病也。窃睹陛下首怀父母兄弟之忧,中念迎亲之使,至此又以复亲族为言,是陛下痛念二圣銮舆暴露,而未有迎复两宫之策也。夫汉高祖所以还太公于楚军,岂独侯生力哉?臣尝论高帝有胜项王者五:以兵强力壮则楚不如汉,以三杰为用则楚不如汉,以驾驭诸将则楚不如汉,以关中廪粟之富则楚不如汉,以关中形势之重则楚不如汉。五者皆项王所不如,则何苦而拘太公哉?以今凋敝之馀,无汉之兵力,无汉之三杰,无汉之驾驭,无汉之廪粟,而又违远上都,弃去两河,则又无关中之形势,而欲求亲族之复,虽使如侯生千百辈往焉,臣知其无能为也。故臣尝谓欲复亲族莫若复两河,不得两河则亲族不可复。今陛下以奠疆埸为念,是欲复两河也,两河得失系天下轻重。唐神尧起晋阳,以一旅取天下,而后世子孙不能以天下取河北,其难如此。晋于春秋为大,尝驱役诸侯;至秦萃锐兵之晋,乃得韩,遂折天下脊。及韩信联齐有之,故蒯通知汉楚轻重在信。宋武号英雄,得蜀、关中,尽有故疆十分之八,然不能使一人渡河以窥边。是两河之地,王者不得则不王,霸者不得则不霸,贼得之则天下不安。臣故曰:不得两河则亲族不可得而复也。咸平中,真宗与王济论边事,济言:「蠢兹丑虏,敢尔凭陵,盖谋谟当位之臣,未有昔人之比,且国家所恃,独两河耳。此诚急贤之秋,不然,臣惧北戎饮马于河渚矣」。呜呼!济之言诚切中今日之病。臣谓欲复亲族而收两河,亦诚陛下急贤之秋,当以济言为监也。然当今最大患者,亲族之未复,疆埸之未奠,寇攘之未清,而臣愚所最患者,风俗之败坏也。风俗天下之筋络也,譬人之身所恃以维持血气者,惟筋络耳。风俗一败,则筋络又绝矣。汉唐之亡,其弊皆风俗之先坏也。故臣尝论东汉之亡,与李唐大略相似。东汉之季,阉人乱政,毒被生灵,豪杰据郡而起,天下遂裂为三国。唐末宦者蠹于内,藩镇溃于外,天下遂磔为五代。然三国之士,其好恶去就尚有可观,虽天厌汉德而刘氏犹拥虚器,亦卒以禅代。终五季之乱,其臣悉凶狠顽鄙,戕贼君亲,专为枭雄,岂天于东汉之季独多君子,而唐末专为小人哉,诚风俗渐染然也。中原乱亡,自古更迭,亦天下常事,盖未有不亡之国。然当其时,有推变于天道而言者,有以人事前知而言者,有握节而死者,有卫社稷而死者,有愤国破亡,奋不顾身,并家族破灭者,亦有知几之士挂冠而去不蹈其祸者。我国家涵养天下之士久矣,士大夫受君父之赐亦甚久矣。一朝国家有难,自公卿剑履间以及下之百执事凡几人?自王畿以达郡邑有位者凡几人?前知而言者为谁?死名节者为谁?死社稷者为谁?徇国者为谁?知几而挂冠者为谁?推变于天而知其将亡者又复谁也?方晋南渡,士流尚有聚于新亭,伤国之衰,对江山而下泣者。周之东迁,尚有不恤其纬而忧宗周之陨者。以今两宫播越,则非直东迁之辱也;陛下仓皇远狩,则非直南渡之迫也。谁复有泣对江山而忧宗庙之陨者哉!自晋风俗之坏,而海内横溃,生灵鱼肉,几二百馀载。以晋监今,其祸可胜言哉!昔田横齐之豪士,耻北面臣汉,遂自杀,从者五百馀人皆死之,无一人降汉者。诸葛诞魏室一叛臣,及其既败,所养死士三百人就戮,皆曰:「为诸葛公死无憾」。今之士大夫蒙国厚恩,何啻齐卒之受恩于田横、死士就养于诸葛哉?而含垢忍耻,视君父之戮辱甘心焉。呜呼,纵不愧田横之客,而宁独不愧诸葛之奴耶?臣故曰:今之最大患者,风俗之败坏也,风俗一败,则筋络又将绝矣。愿陛下以《春秋》为戒而谨持之,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则天下幸甚。虽然,陛下策臣等数十条,皆当今之大弊,臣既已极言之,而圣策尚谓:「子大夫涉艰险以副详延,诚亦勤矣,其必有至言欲为朕陈者,其悉言之无隐。若乃矜空文而无补于实,咎既往而无益于今者,非朕之所欲闻也。其以朕所未闻而切于时者言之,朕将亲览焉」。臣又见陛下真有意求苦口之言,以救天下之病也。然臣观陛下求苦口之言虽若甚切,而在廷之士必不敢尽言无讳,何也?臣闻鹊巢覆则凤不至,直士受祸则忠臣杜口。往者从东南来,道路籍籍,咸谓陛下即位以来,不旬月之间,戮直言者三,有是乎?岂道路之妄议乎?倘如所言,则伤威损德,为害不浅。谨按《春秋》,「陈杀其大夫泄冶」,说者谓泄冶以直谏被诛,国之大恶。时盖宣公九年也,而十年有徵舒之祸,十一年而楚子入陈,不三年之间而陈国大乱。呜呼,戮直言之士而祸至于此!然而泄冶被诛,权不在陈灵而在徵舒;前日义士被诛,权不在陛下而在左右。专杀之祸,《春秋》大恶,而况专杀直士,恶又甚焉,此楚子入陈,所以得藉口而讨徵舒也。丑虏乘隙,将以假讨恶为名,而蹑入陈之轨矣。臣是以卜在朝廷之士,必不敢尽言无讳也。然而臣犹敢区区竭愚者,窃自惟念陛下诏臣等无矜空言而陈实务,则陛下知前日滥诛为过而改之,是陛下乐闻其过矣。臣而不言,是臣负陛下;言而不从,是陛下负臣。抑臣尝闻太平兴国中,有布衣皂囊献书者,其辞狂妄,太宗览之弗罪,因谓宰相曰:「比降诏书许言事,故虽狂悖弗加罪」。至淳化中,武程上疏狂瞽,李昉请加黜削以惩之,太宗责曰:「朕曷尝以言罪人哉」!呜呼,太宗乐闻直言如此,而大臣尚请黜直言之士。幸而太宗不从,如使太宗不乐直言,而李昉之请得行焉,则武程者几上肉矣。今臣累千万言,则其罪过于皂囊之书,以臣疏贱则甚于武程,而有狂瞽之论。使陛下乐闻谠言,尚患见忌;借使人主一恶直言,大臣如昉者又从而媒孽之,则臣亦危矣。幸陛下以祖宗为监,而扩太宗纳谏之量,大臣体陛下之意,而无李昉恶直言之心,则畏避而不敢言者,亦臣之所窃耻也。臣故曰:愿陛下以《春秋》为戒而谨持之,以祖宗为监而力行之,毋以草茅之言而罢之,则天下幸甚。臣谨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