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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事 南宋 · 周麟之
 出处:全宋文卷四八一八、《海陵集》卷四、《历代名臣奏议》卷三三五、《海陵文徵》卷二
隆兴元年十月日,具位臣周某谨昧死再拜上封事于皇帝陛下。
臣闻为天下立事,要当顺天下之心,明天下之势,然后能易乱为治,转败为功。
古圣王所以安中夏御夷狄也,莫不皆然。
舜之格有苗,禹之叙西戎,高宗伐鬼方文王之事昆夷,宣王之平猃狁,率用斯道也。
下至汉唐,其迹异,其理同。
在高、文则结和亲,在武皇则事攻讨,在宣帝则受朝贺。
武德之初则诡臣突厥,在贞观之盛则生擒颉利。
夫岂乐为是异同哉?
视人心之所向,度国势之所宜,有不得不然者耳。
由是言之,圣人应世初无私心也,立国本无定势也。
因人心之所喜为之喜,故乐民之乐而天下不以为骄。
因人心之所怒为之怒,故一怒而安天下不以为暴。
因国势之强有以成吾强,故日辟百里而天下不以为贪。
因国势之弱有以处吾弱,故以大事小而天下不以为怯。
拱揖指麾之间,众心乐归,大势坚定,而国家计成矣。
世之怀偏见执异议者,又乌能伸其喙以撼吾之所守哉?
纾一时之急,收百世之利,凡以此也。
金人之为中国患数十年矣,自阿固达之起,继之以武奇迈,又继之以东昏王亶,又继之以岐国王亮,迨今葛王,盖五世矣。
时异事变,势亦随之。
阿固达一举而吞辽人,武奇迈再举而蹙中原。
当是时也,掩中国之无备,乘民心之久安,长驱捣虚,所至辄下,猝然有回山倒海之势,其孰能当之?
之立也,命将兴师,南牧屡矣,踰江南,瞰海上,而终不得志于我。
乌珠之归,师徒耗伤,仅以身免,士马物故者大半。
用兵连岁,所失益多。
知事力之屈,可以图休息也,与乌珠等谋,则曰:吾国,天下大雠也,使吾子孙一不振,宋必报焉,则吾国覆矣,不若以恩解之。
此和好之所以通也。
和好既通,则许我纳币,屈我称藩,画淮为界。
然后慈宁就养,永祐复土,南北生灵,各安其业,聘问往来,情文周密
自缔好以来,讲信修睦,无若此时之欢者。
使不被祸,凡我有求,无不见听,虽列圣诸陵,白沟故地,皆可以次第而得之。
惜乎不十年间,肺腑之祸起而戕矣。
至今北人类能言之。
是则和好之通,岂非势使然乎?
之立也,大恶昭著,内怀危疑,握兵重臣,多不受诏。
朝夕惴惴焉,惟恐讨伐之师四面而至。
我方遣朝贺之使以安之,于是遂偃然南面,号令诸国,而侈心肆矣。
狂愎自用,以杀为嬉,勋戚诸王,剪灭殆尽。
彼之汰虐日甚,我之顺事日严
休兵岁深,生齿蕃息。
知事力之全,可以肆大志也,马钦等谋,则曰:吾国,天下大仇也,使吾子孙一不振,宋必报焉,则吾国覆矣,不若以力取之。
此和议之所以变也。
和议将变,则罢榷场,诘私渡,边衅横生,敌谋遽发,遂欲割我两淮,要我近辅,而又拒我行人。
一不如意,扫境南下,王室震荡,危若赘疣。
自交兵以来,生民被害无若此时之惨者。
使不见杀,则投箠济江,益无难焉。
顾其积恶,天地之所不容,神人之所共愤,变生肘腋,腹败支披,师徒奔窜,惟恐王师之蹑其后也。
是则和议之变,亦岂非势使然乎?
太上皇帝神灵天亶,临御三十六年,躬履多难,洞照事几。
其于禦戎之道,固尝深思熟计,历试而兼行之矣。
陛下以大有为之资,光奉慈训,嗣守天位,治民事神,恭俭逊悫,德无不周,明无不烛。
惟疆埸未靖,上贻宵旰之忧,抑尝有以天下之心、天下之势告陛下者乎?
自践阼以来,建议之臣有为陛下言战者矣,必曰:金鼓一动,雷厉风飞,则兵不血刃可以收疆土,复陵庙,活万姓。
然王师所至,城邑一空。
蔡州则杀蔡州之民,入海州则杀海州之民,夺宿州则杀宿州之民。
京西陕右,往往皆然,非所谓拯民于水火之中也。
继之以士无斗志,弃甲来归,中原寸地,了不可得,乌在其为战?
有为陛下言和者矣,以厚礼将币,以卑属寓书,休兵息民,庶乎两得。
然使命数遣,有延至于国中而不得伸其志者矣,有见止于境上而不得通其辞者矣。
以此欲和,不啻如方枘圆凿之不相入也,乌能必其和?
有为陛下言守者矣,以增陴浚隍遏其冲,以积粟聚兵固其本,来则勿与角,去则勿与追。
然长淮东西延袤千里,兵少则戍不周,民贫则用不给。
比者筑城壁,修堰坝,皆取办于两淮之人,凋郡遗黎,不堪其扰,而守未必能固也。
设欲固守,非经营数年不能就绪。
大敌忽至,其何以支?
守虽长策,亦未易以一朝集也。
故欲战者以和为奸谋,为辱国之举;
欲和者以战为危道,为残民之徒;
而欲守者又以战为邀功,和为怯敌,谓和战皆非万全之策。
三说纷然,互相矛盾,得此则失彼,举一则废二。
国论未定,主听未专,斯民盻盻然不能自保。
呜呼!
胡不观天下之心,审天下之势,参三说而用之乎?
昔亶之请盟也,太上皇决策讲和,遣使以先之,而边鄙遂定。
知其势可与通也,非用兵之时也。
及亮之败盟也,太上皇出不得已,发兵以应之,而敌酋自毙。
知其势不可与通也,非遣使之时也。
以此论之,和、战、守三策,善用之皆足以收功,不善用之皆足以败事。
使势可战也,虽樊哙以十万横行,李靖以三千蹀血,吾亦为之,无不胜者。
势可和也,如魏绛之五利可致,贾谊之三表可施,吾必为之,无不谐者。
势可守也,如宣帝之罢兵留田,光武之闭关谢质,吾必为之,无不济者。
又胡可外天下之心,忽天下之势,区区焉操一说而自以为得乎。
臣顷岁出疆至河朔,见所过州县全盛如故。
入则人物繁夥。
闬廛充溢;
出则耕桑弥望,牛马被野。
然后知二十年息兵之效不为无益于斯民。
一旦敌人叛盟,赤子又复涂炭。
,敌退淮甸,白骨如山。
迹其杀人之祸,皆起于海陵一念虑之间,而流毒至于如此,岂不甚可戒哉?
今敌势亏矣,敌计穷矣。
两军相角而所丧均,两国相持而其患等。
欲战者少,不欲战者多,盖两军之心也。
欲和者众,不欲和者寡,盖两国之势也。
臣闻之北人则曰:敌中签发人丁,其下莫肯听命。
又闻之士大夫则又曰:近敌帅移书于督府,致问于庙堂,甚有通和之意。
陛下视人心之所向,度国势之所宜,不知所以应之何如哉?
臣愿陛下因天下之心,乘天下之势,特遣信使,谕以至理,告以诚心,与委曲评议,使知和好之不可以虚词合,又知和好之不可以旧例拘,则吾事济矣。
或曰:比岁而遣使矣,其如不谐何?
其如不见纳何?
臣应之曰:使之不谐,非使者之过也。
使之不见纳,非使者之愿也。
顾当时所以遣使者失其序耳。
何谓遣使失其序?
曰:遣使一也,而所以遣使则不一也,有和议未定而遣者,有和议已成而遣者。
和议未定,则以未定之辞与之通,庆贺有所未修也,报谕有所未及也。
绍兴之初,遣韩肖胄孙近之类是也。
和议已成,则以已成之礼与之接,名分有定论也,书辞有定式也。
如讲和之后遣何铸之类是也。
海陵渝盟,和好绝矣。
和好既绝,今始通焉。
故遣使以议之,则是和议未定之时也。
我方有所议,而损益之未可必,又安可遽为贺庆报谕而遣乎?
其曰贺登宝位,则是和议已成矣。
往年以贺为使者有旧例焉。
彼复以旧例取必于我,又焉得而见纳哉?
今臣之所谓遣使则不然,当以审议为名,以韩肖胄孙近为例。
审也者,欲审而后交。
议也者,欲议而后定。
和其本于诚心乎?
在所审也。
其出于诡谋乎?
在所审也。
名数有未定者乎?
在所议也。
疆界有未正者乎?
在所议也。
礼币之厚薄有未齐者乎?
在所议也。
为此遣使,彼安得不纳?
举此详议,彼安得不谐?
和议成矣,然后有所贺则贺之,有所报则报之。
此之谓遣使得其序。
或曰:遣使得其序,遂可去兵乎?
撤备乎?
臣应之曰:遣使所以议和也。
和虽可必,亦当待之以不可必。
使者出境,朝廷申命诸将,各整其师,淬砺锋刃,振饰旗铠,蓄锐待敌,常若两阵相当者,则是使者之行自不妨治战具也。
大军列屯,分据要地,修障隧,正营部,远斥堠,力控江淮之险,则是使者之行自不妨缮守备也。
夫战和守,固相须而并用者也。
善为国者可战则战,不为战而废和也;
可和则和,不因和而忘战;
可守则守,不胶于守而绝和战之利。
合而论之则一,析而言之则三,胡可忽哉?
昔唐之平贺鲁也,骆宏义献计曰:安中国以信,驭夷狄以权,理有变通也。
噫!
斯言岂为一时设哉!
惟陛下博览兼听,详究利害,观人心,审国势,与时变通,权以济事,允执厥中而行之。
天下幸甚。
干冒宸扆,臣无任战惧陨越之至。
魏丞相行状 南宋 · 朱熹
 出处:全宋文卷五六七三
丞相魏公讳杞字南夫
幼时转寓四明,邂逅武翼姜公,观奇之,问公出处。
潸然出涕,言有母无以为养。
姜公亦为感动,馆之于家,命之从学。
文日益进,姜公许妻以其子,是为庆国夫人
公未冠授官,复擢巍科,然安于命义,志不苟求。
师垣专政,其子熺以同年讽公来见,意不诺。
馀姚,与太保史公为代,后又相继秉钧,为盛事。
越帅秋阅,必欲以军礼,他尉皆羞,公独戎服执挝,庭趋如仪,神色夷然,识者叹其器量。
尉满,丞相史公为代,念公之贫,故迟其来。
公以书促之,史公浩报云:「我迟其行,公促我至,近世交情所罕闻也」。
邑人传之以为美谈。
馀姚有剧盗,为邑人害,公设方略捕之。
当改秩,公曰:「盗为民害,不得不除,不愿以人之罪为己利也」。
不复问赏,径受节推以归。
宪使秦公昌时闻而重之,密为保奏,讫事乃语。
公不得已,始就赏。
公宰晋陵,年始及壮,吏事详练,邑人安其乐易而服其严明。
尝护使客留传舍,民有以妖党告,株连数百人,力请即掩捕,少缓且变。
人方骇,公不为动,乃先系其人,累日不问,徐逮其所指者,使觇视之。
曰是也,指其人之女为魁,欲得对狱。
公益疑其奸,讯之,乃尝求婚不遂,馀又皆仇家也,以诬告反坐之。
晋陵有巫,以神为市而诉民之不施,公察其情,曰:「左道乱民有常刑」,逐巫境外而燬其祠。
公在晋陵三年,郡守凡十易,其间有贪残失众心,疾公守正,招摭尤甚。
及其罪去,寮吏鼓舞,守与其家人至徒步出城。
公曰:「我可乘其危哉」!
为具舟楫道路之费,独往送之。
守愧悔,举家感泣。
晋陵一日有被发号呼于庭者,叩之,则李氏也。
其父调官都下航湖,以行久,不知所在,丐为寻访。
公恻然,受其词。
同僚皆谓曰:「具区环数郡,安知在吾邑?
将必悔之」。
公不恤,择健五百,激以厚赏,使物色。
果得盗杀者,遂伸其冤。
人尤异之,政誉流闻。
周公麟之吕公广问常率从班列荐,侍御周公方崇又将引之宪府,公径赴铨部,授泾县而后见知,诸公叹赏不已。
繁昌获盗,宰尉奇赏,追逮日滋,谓寓赃于泾民为多,已次遣行,已破数家,至有死者。
公下车,独谓不然。
一日,持檄取五十三家,邑民狼顾。
公一无所遣,已而真盗与赃乃获于他邑。
平民逮系纵归者无全肤,忍死扶惫,与五十三家者泣谢于庭下,繁昌获谴而公名益著
泾民有能持吏长短者,自公至,屏迹不敢出。
后有吏过其门遭殴,公曰:「此奸民也,以我将去,故尔。
不治何以惩恶」!
即请于守,寘于理。
比去,有泣拜于途,悔过自讼者,询知即其人,因加训勉,卒为良民。
隆兴二年,金虏大举入寇,声摇江浙。
钱公端礼宣谕淮南,公以宗正少卿参议其幕。
初,高宗皇帝以二圣之故,屈己为汤文乐天之事,首足倒寘,欲正未能。
至是,上欲遣使和议,以退虏师,且正敌国之礼。
丞相汤公思退荐公有专对才,自宣幕召对。
上从容访问国家利病及淮上将帅人才,公敷奏精详,上当帝心,乃曰:「欲得卿便使虏」。
公辞,不许。
时警报方急,虏情叵测,公素多病,公母燕国夫人曰:「人臣事君,尽命而已。
况天子亲擢,此汝自效时也」。
有谕诣都堂议使事,凡十馀条,其大者四:一,退师议和。
二,易臣为侄。
三,减岁币。
四,不发系虏归附人。
陛辞,公奏:「万一犬羊无厌,愿陛下勿以小臣为虑,请速加兵」。
上恻然久之,曰:「卿虔心如此,天亦相佑,何虑不济」!
行次盱眙,虏帅仆散忠义纥石烈志宁驻兵淮上,闻有使人,遣权知泗州赵房长请见于淮浒,问使意,且求先见国书。
公言书合于到日赍出,房长云:「某不见书及定议于此,使副如何得到阙下」?
公出副本示之。
房长云:「此卢仲贤赍来书式前后无再拜等字,不可用也。
南朝二三十年称臣用表,一旦欲为叔侄,且求减币帛,太无礼」!
必欲令公易书。
公言:「御书也,臣下岂容辄改?
主上以两国各有利害,天地鬼神鉴其曲直,此则有辞,非所惧也」。
自午至酉,或坐或起,诘难纷然。
公应酬明敏,辞气慷慨,房长不能屈。
公徐言:「和议若成,兵祸旋弭,皆同知之功,神明亦佑」。
房长词理,因而稍顺,即云:「且待禀元帅看」。
既而忠义复遣计议官李佾同房长请见,诘难愈甚。
公随意争折之。
未几,忠义复遣校尉仲端同房长至
仲端传忠义语云:「和议已二三年,未有端的。
宋国忽侵夺我宿州,我以偏师一击,即散惧而求和。
及取接人使,又复不来。
今重兵压境,宋国又求和,而复屯兵合肥,岂欲款我师期,别生事耶?
宋国若不推诚,元帅欲提大军过淮,复于襄汉截断吴璘军马,使不得东,恁时如何」?
公曰:「此皆彼此已往之事,今奉信使,不必复言」。
遂同副使宿于水滨,与虏相望。
骁将魏胜战死,楚州陷没,上愤虏反覆,诏以礼物充督府犒军。
公深计用兵利害,即奏曰:「今使事大者,易名称,减岁币,不发系虏归附人,臣与虏力争,其情颇屈。
若虏悔祸从约,而礼物既散,恐仓猝难办。
且恐虏疑我绐,别生衅隙」。
朝廷深然之,留礼物。
公始奉命北行,途遇虏兵,公将使旗,令人前行,大呼:「奉使来」!
俄而控弦露刃,直前围逼,众皆失色。
公意气自若,使谕以两国利害,为少却。
累日行宿兵虏围中,濒死者数,绝无饮食。
会虏接伴至,方得入境。
燕山,其馆伴张恭愈等责书不如式。
往常遣使,书称「大宋」,虏诱至其庭,逼令去「大」字。
虏今亦用此计逼公令改,又令称陪臣。
公曰:「书出御封,不敢轻改。
窃恐沿淮小人欲梗和好,生事疆埸,望禀元帅,切勿信也」。
公前后与虏语,抗论不挠,动中事机,晓谕祸福,开布诚信,虏颇信服。
时虏主葛王欲和,而忠义等不欲。
事闻,虏主意肯,忠义遂再遣李佾等见公,其辞稍顺,而责书不如式,且欲世为侄国。
公言:「只如人臣之家,安有一家专是叔,一家专是侄之理?
此何昭穆两国皇帝方享万寿,臣子何忍预以世言」?
等言:「向于誓表世修臣节,尚忍言之,今为世侄,乃不忍言耶」?
公曰:「大国不欲和则已,如欲议和,亦须阔略节目,彼此相迁就可也」。
忠义等以和议垂成,己不得逞,乘其未定,俄拥兵长驱而南,老稚奔逃,仓猝不得渡,多至溺死。
公切责津吏,将奏劾之,始得二十艘以济,所全活甚众。
虏兵侵逼,公护礼物,稍内迁。
副使康湑病不能骑,兼之摧困百端,告公曰:「湑死于此,公其勉诸」!
毅然以死自誓,抗议益坚,辞色俱厉,虏无以屈,乃定盟,卒易君臣为叔侄,减岁币银绢五万疋两,不发系虏归附人。
逮归,得虏报书,公力求视书稿,见其书词悉如约,乃受。
其馆伴贺曰:「此回来和奉使大段不易。
自此封王拜相不疑矣」。
使还,即日引见。
上大悦,劳谕再四,即诏谕军民云:「杞越疆通问,得其要领而归。
淮南侵骑,已空壁而退」。
德寿宫有旨引见,高宗望而喜悦,委曲拊问,且曰:「朕向来亦曾奉使,备知虏情奸诈百出。
卿能一一力争,事理俱当。
如奏礼物,以成今臼之事,尤识事体。
讫事而归,想太夫人甚喜」。
时年甫四十有六,比还,须发尽白。
公虽素贫,视财物不以介意。
出疆,赏黄金五百星,及龙脑、香、银绢、杂物等。
公用之馀,例归使者
公既竣事,并虏中所赠遗之物,分毫不取。
执政,入谢德寿宫太上皇劳出使之勤,问所用几何。
公以比旧什之一为对,太上皇叹曰:「向吾遣使,泛常密赠黄金千星。
了如许大事,而费止此,今卿至是,殆天所以报也」。
公在给舍,守正不阿,多所论驳。
人推其公,虽被驳者,不敢怨也。
上以两浙常平多虚额,命中人按视。
公言:「政和间走马承受廉访使,所至黜陟官吏,权势薰灼。
建炎以来,尝使与州县间事,开端于此,渐不可长。
若止取文书,监司可办时,方借收圭租,以助经费」。
降人萧鹧巴尝赐淮南田,不欲以职田为请。
公言:「此祖宗养廉之具,约借犹有还期,夺与人则仕者宁不觖望」?
上悉从之。
上尝从容谓公曰:「近日无他事否?
有亦卿不肯放过」。
公对曰:「蒙陛下容纳正直,是以有犯无隐」。
吏部素号剧烦,公遍居郎省及历长贰,通练章程,吏不得欺。
法持平,不容私谒。
自膺柄用,益以国事为己任,自言平生无所愧者,不为阿私,故于议论政事、升陟人才,未尝容心。
上屡谓忠朴,麻制云:「政如衡石之平,衷靡丝毫之伪。
察其朴厚,可副弼谐」。
盖述上语也。
曾觌龙大渊以潜邸之旧,得出入禁闼,或时采听市井间事以效小忠,恩幸甚厚,颇为威福。
观望者趋之,其门如市。
一日,群臣奏事毕,公独前曰:「曾觌龙大渊权势太重,宜有以抑之」。
上默然良久,参政陈公俊卿进曰:「诚如魏杞言」。
群臣趋出,上独留公曰:「卿所言朕亦觉之,今当若何」?
公曰:「潜邸旧臣,陛下欲富贵之则可也,不当使与政事。
如诸路总管,亦不为不重」。
上深然之。
公再拜谢曰:「陛下怜臣愚忠,赐之开纳,天下社稷之幸也」。
是夕,连奉御笔,二人俱出外任,于是天下咸服。
叶公颙参政也,谏有欲规近者,诬奏其子而寘其侄于理,叶遂罢。
已而按治诬状,公曰:「事当从实,力明其枉」。
上悚然为悟。
蜀将吴璘死,朝廷未有以处。
佥谓吴氏在蜀久,军民安之,宜复将其子,以慰安蜀人之心。
公曰:「以吴璘之忠,付以全蜀,固无可虑。
死,诸子贤否未可知,若不乘时改辙,遂世授吴氏兵柄,他日恐为朝廷忧」。
于是析为各路,命近臣以往,迄今无西顾之忧。
上尝问:「朕览《神宗纪》,见当时灾异甚多,何故」?
公曰:「传言天道远,有邈然不著其应者,有不旋踵为应者。
人君惟务修德,勿问其他,思天出灾异谴告,正如父母震怒,为子者不必问己有过无过,惟当恐惧修省」。
上曰:「卿言甚善,不如此,是自求祸也」。
公在枢府,条进边防事,上曰:「卿等夙夜究心,措置条理」。
又曰:「宰相多事大体,不屑细究利病。
行之未几,或有更改,朕固尝戒之。
卿尽心如此,极体朕意」。
又曰:「朕观卿凡事首尾参照,必欲使法令炳然一定,不可易也」。
又曰:「朝廷肃静,皆卿处事详细之力」。
又曰:「近数事皆合人心。
若进用之际太畏人言,亦是私意。
坦然无心,自叶公论」。
奉谕笔奖谕曰:「朕念循习苟且之弊,思以综覈为先。
向玩岁愒日,务存形迹。
蚤来所奏革弊二事,殊惬朕意。
卿尽公协济,何虑政教之不举」?
公素畏谨,未尝漏言。
或问二事为何事,公亦不言。
公自以奋身羁孤值明圣,于海内人物孳孳访拔。
尝与解省校试,盛服焚香,祷之于天,危坐谛览,昼夜无惰容。
或者甚之,则曰:「为国取士,何敢不敬」?
所取程文,必以学识为先。
其门人多有闻于世,公当轴日,遂以引拔寒畯为先,私党皆不以进。
有为言者,公曰:「庙堂非亲故谋进之地,宾客至前,必观其议论器识可用否,不问其识不识」。
搜求文武,如恐不及。
又因语次加访问,使各举所言习而记之荐绅。
治状择其众论所归者选用焉。
得官而谢者拒不纳,不惟无市恩之嫌,而并无壅遏之患。
一时执政皆效之。
其不应得者,不为两可之辞,即日报使归部,人亦不为怨。
公与同列言,朝廷论材之地,不可使有谴舛,于相位置二屏,一书在朝百执事姓名,一书天下郡守监司姓名,各书其禄秩、赴罢月日于下。
遇除授,不待寻绎而具口以睹省益,无遗材之恨,事至今时相遵用之。
常叹曰:「安得王佐才,知而荐之,使登此位,得奉身以退」。
及用人,各因所长,不为求全,条为科目,各适其器。
所荐二十馀人,若丞相陈公俊卿端明汪公应辰,求制王公阁学徐公材,皆一时之选,多至显者。
陈公俊卿以从班罢且久,公言俊卿耆德夙望,不宜久置闲地,上即命召之。
同列有掠为己功,不以为意。
其后陈公闻之,为悚服焉。
燕国服除,起知吴门,过阙上,赐宴问劳周渥。
且曰:「朕自记得卿,此亲擢也」。
问为政何先,公曰:「宽而有制,严而不残,是所先也」。
上首肯久之。
辞行,上曰:「天寒,曷少留」?
公曰:「大小一日缺官,则废一日之事,臣何敢惮寒」?
上曰:「卿念郡事如此」!
喜见玉色,褒嘉之语不能尽记。
公在吴门,克勤小物,不以大臣自居,听讼处事,悉有方略
受输一事,尤可为后法。
秋苗浩繁,寮吏屡请委官定期,犹未有定议。
晨起,忽命置历,韬以紫囊,日差官二员,不俟庭谒,径入庙中,授以约束,暮则覆实。
泛择才能之吏,不限高下。
外邑管库之士偶入城府,度其可使,则亦命之。
赇请路绝,官吏无所容其私。
或閒数日,公亦亲临之条教,示民明简,访吏精密,远近乐输,先期告足。
岁旱,当祷于白龙祠。
顷之,龙出云表,吏民骇观。
一雨三日,岁以大稔,新其宇以报焉。
褒诏押至,有「老臣旧弼,谙练庶事」之语。
朝旨和籴,公惟恐病民,委请各官集其事,据其时直价,不淹时。
公初在揆度,蜀方谋帅,公请以有大臣才器德望者为之,初无容心。
其人以为出入,深衔之。
至是,以籴事萋菲籴官,公因被诬,亟为词以归。
公自使还,不一二年,径至大用。
每谓中原沦胥,戴天大义,不可不复。
时有未可,姑俟遵养。
和非本意,不欲以使事受赏。
每迁,必再三逊。
然明良相遇,言听计从,殆不以是也。
客有以启贺者曰:「使苏中郎,归典属国,固难酬抗匈奴之功;
然富韩公卒为大臣,岂专以使契丹之故」?
人谓名言。
公自念少时孤困流落,遇报官及诸受命,必感泣曰:「此非平生意望所敢及」!
戒其家人勿以奢纵,虽入相出藩,而生理甚薄,用度不给,未尝介意。
公平生不事生产,既解机政,无家可归,侨寓四明城闉僧舍。
已而卜筑村疃,得仲夏王氏庐,爱其山水,虽隘僻,处之淡如也。
皇子魏惠宪王四明,与王眷出郊,访公于碧溪留讯卜宿。
王见山水,爱之,语公曰:「人情于玩物皆有厌倦,惟观山水之乐不厌,何也」?
曰:「人性本静,所以乐此」。
王称善久之。
尝云:「他日有郊霈,首当奏弟」。
使虏还恩例得二名,子已长成,俱爵,不奏。
一授叔汝功进二阶,一奏弟梠。
一日,有老僧谒,以公昔所书窗纸来告,则梠已更数任。
公薨,梠不胜哀,浃日而卒。
一门友悌,可悲也已!
公笃于义,其叔与弟之子率次第官之。
宗族散处江、淮、闽、浙,视力周恤,更去迭来,客馆无虚日。
李氏妹既嫠居,廪其家,官其子。
公自罢政,退居凡十五年,未尝以一事浼州县。
赋调率先时而输,务致精好,为记识以自别。
官吏见者无不感叹。
初,参政钱公端礼四明,日一见公,知为国器,即馆延之,又力荐于朝。
公感其知,执门生之礼,虽贵不怠。
闻其亡,哀恸左右,戒其诸子世无忘钱氏也。
东宫讲读彻章及政府进书例赐金缯,公以满盈自惧,必引义牢辞,得请而后已。
当迁官,亦累辞。
上曰:「卿亦太廉矣」。
归家,因以「太廉」名堂,御笔题匾。
姑苏飞语,或劝公自辨,公曰:「流言止于智者,使有是,一郡之人独无词乎」?
公风神秀整,暇时把酒赋诗,谈论倾座,听者忘倦。
泛及世故,曲当事情,可举而行,平时口不言钱
公平生属意性理之学,深造自得。
阅《内典》常有悟,生死、祸福、得丧不以入其心。
少喜为诗,晚益超妙,颇得少陵半山之妙,岑特奖褒。
遗文有家集三十卷,《勤斋诗》三卷。
训子侄孙经术义理,自《三都》《二京》以下,择其尤者,类为《童讽》三十卷,使诵习之。
焦山之殡,每切霜露之感。
或言当百川入海之会,风水雄胜,且世再出相。
公曰:「泥阴阳家以徼福而不便展省,可乎」?
燕国之葬,卒迁奉化,合葬溪口上山。
崇福显亲禅寺前名常乐院,其后得旨改院,赐额曰「崇福显亲祠」。
娶夫人姜氏,静专,庆国夫人,郊祀礼仪,特封文节夫人。
公复资政殿大学士,薨于淳熙十年十一月癸未,六十有四。
次年九月丁酉,葬于奉化溪口上山,祔太师燕国公之藏。
按:《魏文节遗书》附录引《魏氏宗谱》,四明丛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