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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文库 正文
进南郊银状 宋 · 孔平仲
出处:全宋文卷二二七二、《朝散集》卷一○
伏以报本乎天,实神圣之所务;来祭以职,在臣子而敢忘!乃严薄物之陈,以为盛礼之助。前件银利先六府,名列中金,充贡篚以入输,将诚心而佐飨。虽捐山之代,不以此而为珍;而供版之仪,亦因之而可备。臣无任。
大学解 南宋 · 薛季宣
出处:全宋文卷五七九三、《浪语集》卷二九 创作地点:浙江省温州市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能明是德,则近人矣。能明是德,则知止矣。有止故不妄,不妄故能安,能安故能动。明德,本也;应物,未也。故学道贵知本,知本则知缓急后先之序,而无过举之患矣。不诚,未有能动者也。能安而静,物莫之挠,动而应物者,盖无难矣。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
有良知,有小知。良知,知德者也;小知,小小知见也。域于小知,良知无自发也。能致其知,则知之至者见矣。物物则之,在人者不明明德,则物无以尽;不能尽物,则知之至者无自而发。格,至也。物至则良知见也。良知发见,则所知必至,意无有不诚,心无有不正,家国天下无不自正。所施者寡,所被者博矣。《洪范》曰:「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惟时厥庶民于汝极,锡汝保极」。所谓格物也。「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时人斯其惟皇之极」,「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时人斯其辜」,「汝虽锡之福,其作汝用咎」,以知德修身为本也。「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天子、庶人之一是也。尧自「克明俊德」至于「黎民于变」,仲尼由「三十而立」至于「所欲不踰矩」,大学之道无它,在乎格物而已。不知尽己而欲尽人之道,难矣哉!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閒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
大学之道,自知德始,意诚而下,皆其序也,不可躐而至也。慎独,致一之道也。致一之至,不戒而严矣。《易》曰「无有师保,如临父母」,严之至也。不欺其内,好之如色,恶于欺也。如恶恶臭,自牧如此,非出勉强而后可以为。谦谦,慎独之始也。不诚无物,君子其可欺乎!小人为欺,徒以自欺而已。十目十指,其将谁欺!德之润身,由其意之诚也。心广体胖,至诚之道,将与天地参矣。
《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慄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诗》云:「于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
《淇澳》之诗,美武公之德者,「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所以形容之也,为天造而人功之似也,由其知学而自修者至也。恂慄,和敬也。威仪,度数也。修道在己,而民之不能忘者,各以其所求得也。君子乐得其志,小人乐得其事,凡以身修而应之有道也,故必诚其意。
《康诰》曰「克明德」,《大甲》曰「顾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汤之《盘铭》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明德,俊德也。日新,德新也。惟天阴骘下民,民之受中以生者,明于是也。圣人所以达天德也,由其固有之也。克明则克类矣。文王纯亦不已,日新之盛德也。尽斯尔也,用其极之谓也。
《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
止,极也。仁之至,义之尽也。知止而后能定,能定则不它矣。此谓知本。古人之所以大过人者,无所不用其极也。能知所止,无所往而不建其极也。黄鸟尚知安身之所,人而不求所止,可乎?讼之起也,中无所定也。知止,自不欺矣。犯而不校,夫何讼之有乎!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中庸之学,以率性为道。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有所忿懥恐惧,则非所谓中,而本性昏矣。心者神明之舍,居中虚以治五官者也。心为事夺,五官皆失其正,非所以安神明也。一正心而本性正矣。
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君子之道无他,善推其所为而已。譬所亲爱,譬所畏敬,譬所哀矜,譬所敖惰。取譬反覆,视我心之轻重,则失其正者见矣。好而不知其恶,恶而不知其善,皆有所偏也。心有所偏,则吾之是非错谬失伦;轻重无准,失其所以成已。近而无以齐家,犹爱而不知其子,贪而不知其苗也。「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则会归于极矣。是故修身以正心为本,心正而天下平矣。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康诰》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
《孝经》曰:闺门之内,具礼矣乎!严父严兄,妻子臣妾,犹百姓徒役也。为国以礼,能踰上下之交乎!君子之为天下国家,皆以修身为本。事亲者可以事君,临下者可以临民。此皆不学而能者也。若保赤子,敬之至也。知敬恭之道,斯无失之者矣。君亲之辨,则惟其时物焉。故曰「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克明俊德,黎民于变」,「文王以刑寡妻」者,御家邦,善推所为者乎!
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事,一人定国。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国在齐其家。《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诗》云:「其仪不忒,正是四国」。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此谓治国在齐其家。
孔子曰:「声色之于化民也,末矣」。修道之谓教。凡有血气,未有不缘观感而得也,此化俗之机也,皆自身修始也。尧舜之民,灏灏如也;桀纣之民,比屋可诛,是岂声色化之也!皆观感然也,非勉强而从之也。故君子必自反也。内外之合,所谓恕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笃恭而天下平,用此道也。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故君子先正其身,不愿乎其外。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
古之善为天下国家者,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无它焉,一以贯之而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出者正,则所从者顺。此之谓絜矩之道,矩絜而民取制矣。是故动而为天下道,使民无不知爱其亲,知敬其长。风俗惇厚,盖所以率之者,顺矣。修道之教,不言之令,所谓絜矩之道,皆以身修为本耳。
《诗》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矣。
国以民为本,民以心为本,君子之得其民,得其心也。民之好恶,其心未尝不公;君子以民为心,公其好恶,则民爱之戴之,将父母若矣。为人上者,下人之所瞻望也,唯中立而不倚,则服而从之。十手十目,其严乎!故君子在正其身。
《诗》云:「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监于殷,峻命不易」。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外本内末,争民施夺,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康诰》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
皇天无亲,惟德是予,人之所欲,天必从之。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是故在得民也,得民在得心也。惟有德者有以得民之心,故君子敬其独也。政有本末,修身为本。身修德建,民可得而用矣,何财非我之有!不务建德而急于财用,民不知德,则惟财之靳,是施夺之道也。是故有德斯有民,有民斯得天。后利先义,先王所以受命也。
《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舅犯曰:「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秦誓》曰:「若有一个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孙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唯仁人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此谓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
为国之道,在知善恶;择善之道,仁身为本。仁身而后能择,能择然后知人,知人嘉善则可以保民矣。善人之道无它,贤贤而已。媢疾之心胜,则不能与人为善,而何以保身乎!惟仁者能好人,能恶人,修身而已。
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过也。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进贤之法,莫崇礼貌;去恶之要,莫先克己。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吾命之出者未至尔。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是谁之过欤?惟能公其心者,可与论进贤退不肖之实。以百姓之心为心,忠信君子所以仁。菑必逮夫身者,骄泰害之者也。得失之要,在我而已。果能忠信,则身修而能公其好恶。贤不肖之进退,在此而不在彼也。
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孟献子曰:「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菑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易》称何以聚人?曰财。财者,国用所出,其可缓乎!虽然,为国务民之义而已。财者利之所在,人之所必争也。人必争而我夺之,则利心生而礼义消矣。务民之义,则天下一家,而财不可胜用,藏之于下,犹在君也。以财发身,用之者也;不知所以用之,身为财之役矣。故君子先正其本。为上有节,为下敦本,财用之出,庸有穷乎!是故务民之义,在乎修身以仁民;民化于仁,则爱之如父母,畏之如雷霆,上下情通,财皆可得而用,率斯道也,其有不终于义者乎!一家仁而一国兴仁,非他道也,务民之义,不以利为先尔。货悖而入,亦悖而出,此事势之必然者也。谋大者尚皆不暇谋小,况君子而可争利于民乎?聚敛之臣,不知义之所在,害加于盗,以争利之民也。民争利而至于乱,则不可救药矣。言利而析秋毫,必非养其大者之人也。所见之小,恶知利义之和哉!惟知利者为义之和,而后可与共论生财之道。
壬辰廷对 南宋 · 陈傅良
出处:全宋文卷六○三二、《止斋先生文集》卷二九、《历代名臣奏议》卷五二 创作地点:浙江省杭州市
臣恭惟陛下发德音,下明诏,博考汉唐已然之效,下问承学之臣,慊然有师古不自用之心。顾臣浅陋,何以称塞?抑臣闻自古建议之臣,赴功之臣,翊扶治道之臣,类窃叹曰不遇圣主。如遇圣主,当不自用,则言无难行,事业无难就者。臣亦稽之汉唐,兴王虽六七作,考论君德,鲜能全美。是以规模褊迫,而治效凡近。陛下宽仁神武,对于三五之隆,粤自绍尧,所以剪除文具,脱略边幅,嘉与群臣,洗凡而破陋,以跻至治,以迓宏休,甚盛甚美。臣愚妄自量度,陛下之圣,诚具二美。何谓二美?臣观比年有大更张,有大施设,造命之初,虑不可夺。一旦事状陈露,陛下顿悟立改,曾无留难。天下咸曰陛下之无我。自昔所进,今不知其几何人矣。其间盖有违诏令,负任使者。陛下察见情伪,一予一夺,动中公议。天下咸曰陛下之知人。夫以无我之量、知人之明,于汉唐可俯视焉。而臣伏读圣策曰:「朕丕承大统,司牧兆人,寅畏严恭,惧德弗类。是以顺考帝王之宪,铺寻载籍之陈,求其可师,以济于治」。盖方慊然师古而不自用如此。则臣所谓言无难行,事业无难就者,舍此时尚安须耶?然而十有一年于兹,而治绩未进于古,下情犹郁,公论犹沮,士大夫犹有怀不敢尽,独何欤?或者陛下之所以圣,亦所以累盛德欤?不自用之心虽能形之于言,未能充之于事欤?臣窃迹前事,曩者创复发运,经营移屯,当时廷臣亦有疏其非是者,而陛下姑惟试之,终于无状。今谋者有谴矣,将命者有谴矣,岂惟朝野诵九重之不吝而服其英断哉,虽陛下将自喜矣。苟惟自喜,是以为累。夫有去故之喜,则有图新之谋。抑臣未知来者之献计,果有以异乎此否也?以臣参之舆言,揆之事情,其诞谩苟且,举是类耳。陛下舍彼取此,而不察其适相类,臣恐后之悔今,亦犹今之悔昔。无乃以大有为之时,徒费而为改过之日月乎?夫以天子圣明,春秋鼎盛,何向不立?今且一纪,历日弥长,岁复一岁,改过不给,可不为惜乎!汉元帝、唐德宗宠任群佞,不移如山,遇主如此,政复何恨?奈何以虚心大度、过不惮改,而仅足以度越庸主,而究竟无所施也!听言之道,亦于误者察之耳。假如曩者以好边功误,继今言边功者,无遽听可也;反而求之,爱根本可也。曩者以徼近利误,继今言近利者,无遽听可也。反而求之,识大体可也。且陛下何不一思曩者谁为主张是乎?时不再来,事且积废,每试不效,曾未决舍。已乃数悔而频改之。岂所以图全耶?臣是以妄议陛下虽有无我之量,而累于自喜也。且陛下之所尊信、所宠任,其果以为皆忠实而无欺乎?深谋远虑而无败事乎?若果待之如此,臣知陛下必且举国以授之矣。今乃不然,虽已尊信,已宠任,盖至于论人论事之际,陛下类有执而不从,从而不尽者。然则尚疑之欤!夫尚疑其人,则必既见其情,而犹待遇如故,委寄如故,何耶?岂非圣明之意,自谓吾能知之,吾能驾驭之,彼虽欲为欺不可,虽欲害吾治不可,姑亦纵舍而弗问乎?以此自恃,所患滋大。何者?聪明所加,岂无限极?万机之务,乌能遍知?陛下之所执拒十不一二,而转移侵窃于冥冥之中,殆不可胜数矣。夫未知犹可耳,既已知之,彼且求固,凡所以自归于君上者,惟有恭顺耳,惟有伺候趋和耳,惟有养交借誉以盖前愆耳。陛下见其如此,因置弗虑,岂知面从者皆所以为背违之地乎?苟无诚悫,岂足凭藉?今予之事权,假之岁月,足以遂其私矣。徒曰驾驭,阴受其害。此臣所大惑也。大抵使贪使诈,惟爪牙之贱役可也。股肱心膂,要须忠良。用人之道,百王一法。不宜以洞见是非,易此弗守。臣是以妄议陛下虽有知人之明,而累于自恃也。夫陛下之慊然师古,岂不曰吾将不自用也?然而陛下以无我之量,而累于自喜,以知人之明,而累于自恃。如臣管窥,陛下之所以师古,是诚不自用耶?抑名曰师古而实自用也?臣伏读圣策曰:「惟七制之明后,若三宗之显王,固本培基,则有务德之君;振旅治兵,则有雄才之主。习闻其号,未睹厥成。咸有所偏,未臻于极」。夫乐其号而考其成,患其偏而要其极,诚如所言,信陛下有师古之实矣。抑臣有疑焉,何也?臣伏读圣策曰:「若孝文之德,则罪不孥,宫不女。惜露台之费,除租税之征,可谓仁矣。然而恬芒刃之施,释斧斤之用,惟尚宽厚,其威不伸。朕以孝文之文也,而能厉之以武,不亦善乎」!臣固知陛下慕文帝之宽仁足以富民,而所阙者武功也。且陛下自度所以富民者何如文帝耶?臣观文帝以钱谷问丞相,而陈平不对,谓是有司事耳,非所以烦庙堂。由是汉之计臣,得以自尽,仓廪之吏,至以氏其子孙。臣不识今之所谓冢宰制国用,于左藏之外别为南库者何也?且其辞曰:经费一领于大农,而增羡币馀之入,南库受之,其名顾不甚美乎?然而操制国之权,与司农孰为轻重?增羡者,遄有迁擢,经赋办否,则莫能黜陟也。厥今漕臣、守臣类多自营。观此二途,意将安向?是以比岁经赋日耗,而南库之积日滋。大农告匮,时捐数百万缗以相补足,比及奏闻,屡有德色。且均之为国用耳,虚彼盈此,竟何谓耶?夫兵廪如昨,吏禄如昨,凡岁百须如昨,而大农甚匮,将安取?此陛下信以为版曹诸臣自卖以取办乎?抑甘受阙额,拥虚数,坐俟乏绝,被诛谴乎?不能为此,必且他为谬巧,以茍逭岁月之责。是以上不加赋而民生嗷嗷。夫暴征横歛出于朝廷,则群臣得以论列,细民得以赴愬。今也州县之赋一按故籍,无秋毫加益焉,而有司巧为斡旋,暗相资奉,旁缘科色,诛求锱铢。群臣欲论列之耶,细民欲赴愬之耶,而独无彰彰之名可以指摘。所以至仁在上,恻隐至矣,而泽不下流,是可不为寒心?夫文帝以司农理财,至于寡取;陛下以宰相理财,至于多取。臣故曰:陛下慕文帝之富民而不由其道,所以评文帝者诚善矣,而无益于治也。臣伏读圣策曰:「若孝武之功,则选明将,讨不服,匈奴远遁,百蛮向风,可谓盛矣!然而积尸暴骨,快心胡越。财贿耗而不赡,干戈因以日滋。朕以孝武之武也,而能本之以仁,不亦善乎」!臣固知陛下慕孝武之雄才足以强兵,而所不取者薄于仁也。且陛下选将厉兵,亦尝用武帝故事乎?臣观武帝操纵将帅,最有绳尺。一旦乃以爱故,欲将贰师。夫以帝之威灵,宠一偏将,其谁敢议?而帝也必枚卜诸将,贰师最吉,然后行之。诚不欲以女子之故,弛废家法,抑绝廷议也。今天下之兵,不属之三衙与边帅乎?或云,近者禁扈之除,专阃之寄,往往由径。抑臣疏远,未知信否?间亦得之防夫走卒,街谈巷议,以为诸将平时所以侵尅廪钱,隐占伍籍,贸易称贷,以谋聚财,大抵将以结交媒进身耳。臣窃愤之。夫以陛下笃意戎事,妙选授钺,虽大臣且不预议,尚安有此!日夜思念,莫执其咎。或者,左右朝夕积誉之渐,游谈之久,亦足以宿留宸聪而密回天听耶?患生所忽,殆不易知。陛下习闻姓名,忽不以次用之,当是时,岂敢有诵言论荐者乎?盖其于简记之先,借助多矣!夫断自宸衷,恩顾归下,赂入私室,怨在公家。凡有爱君之心,谁忍闻此?况又将帅素轻,士不素附。而欲望其立功靖边,不亦难乎!且武帝以私选将,犹不废公;陛下以公用人,柰何不稽于众,顾得以容私耶?臣故曰:陛下慕孝武之强兵,诚得其所长,而择将之理未尽。臣未见其能强兵也。臣伏读圣策曰:「文者帝王之利器,武者文德之辅助也。文之所加者深,则武之所及者大。唐之太宗,实惟兼之。观其内平祸乱,外除夷狄,安靖黎元,各有生业。史氏所以称其功德兼隆,由汉以来,未之有也」。臣又以知陛下小汉家之偏尚,而想贞观之独隆。陛下之志岂不大,而学岂不博哉!然臣据汉鉴今,未能无惑。而折衷诸唐,殆有四未谕焉。夫陛下以古问臣,臣不敢徒以古对。如陛下诚有慕于唐欤?臣请言今之所以异于唐者。愿陛下审择而更张焉,则岂惟如唐,将有隆于唐者,惟陛下所欲耳。太宗谏官入閤之制,非以求谏耶?而陛下不乐忤意之臣,此臣之所未谕者一也。太宗幕府学士之选,非以崇儒耶?而陛下有轻视儒生之名,此臣之所未谕者二也。太宗感魏徵之言,使群臣不存形迹,陛下乃以近名责臣下,此臣之所未谕者三也。太宗屈意雠臣而不以秦府自卫,陛下乃以合党疑外庭,此臣之所未谕者四也。臣非但以太宗望陛下者,安敢怀所未谕,而不试陈于前?曩者议除发运,议遣泛使,论思之臣一语不合,往往罢斥,甚或流窜,事亦少异矣。虽然,是尚有可诿者,曰是非官守言责也。日近除授,而台谏有所弹奏,舍人不书黄,学士不草诏,是不曰官守言责乎?盖职分常事耳。而夜半一纸忽从中出,或废或逐,曾不淹辰。而吏卒讥诃,不容置辇毂下。夫震霆不及掩耳,古所以待桀猾也。此皆陛下忠爱臣子,进退惟命,安用若此忽忽,惶惑民听哉!夫陛下有混一夷夏之志,而不能容一二龃龉之臣;将以垂宗社无穷之休,而不能少屈须臾之听。省闼台掖,虚位几月。臣窃怪此何景而见于不讳之时也?太宗独不怒谏臣乎?宫中无发之语,尚能忍之,深知言路开塞,乃人主切身利害。彼纷纷以口舌争者,果谁为也?臣以为陛下诚慕太宗,当自求谏始。腐儒空谈,祗乱人听,岂惟人主厌此?虽稍知务书生,固自厌此。陛下不与共事,其谁念之哉?然而腐儒端不可用,而不可有轻视儒生之名,何也?非所以招徕其类也,非所以令众庶见也。脱有真儒,亦其俦辈,或以取轻为愧,而一动「归去来」之心,陛下安能有之?夫燕昭之礼郭隗,其虚声犹足以致士,焉有圣人抚御,天涵地育,而一旦有弃士之名哉!且以陛下临御以来,凡所谓陋儒,其被戮辱、蒙顿挫者谁乎?盖未之见,而远方之士风传,料想往往过当。或曰经筵特虚器耳,科诏特故事耳,赐出身特未混流品耳。无乃阙盛美矣乎!十八学士,岂尽全才?间亦无过区区章句、文墨浅事,而太宗兼取并蓄,厥意不独为缘饰也。臣以为:陛下诚慕太宗,当自崇儒始。夫好名之士,貌异而心不同,如其浮躁刚愎,掠美于己,而归过于君,诚不足顾惜也。以臣泛观,人才无虑数等,盖亦有介直而不隐,疏易而寡虑,其温言似掠美,其愤悱似归过者,要其存心,至拳拳也,至不自为计也。若以好名概视,无乃非所以全爱之乎?且陛下亦知其所以失者乎?其器度不宏,其所养未厚焉耳。夫惟容小所以见大,纳污所以成深。人主固当有远过天下之量也。傥亦以不推逊为讳,不弥缝为嫌,不几于示天下狭耶?正使不然,而以圣德洪深,责备臣子,稍稍矜露,亦恐凡百在位,俱不足以望清光,佐下风矣。陛下将谁与共理乎?臣故以为:陛下诚慕太宗,惟无以近名责臣下可也。独不观魏徵请以谏稿付史官乎?脱欲争名,将以焚草为贤矣。仆碑之谗,乃晚节一恨,又何足法?臣窃考自昔党议,多兴于下。何者?此人臣相倾之私,而非君上之愿也。盖党成,则大官重权,利归于己,诛戮斩杀,怨在一人,而祸归社稷。若其不成,又将沉浮茍免耳。由此观之,党议成否,一无便于上者。此太宗所以中持衡焉,无所偏倚,以销伏其争而和平其心。臣愚不识近日戒令何为而合党之言累累发也。以臣观今,群臣大抵外同内异,惟身是计,何暇相党?假如议一大政,疏一大臣,甲才谴诃,乙且退缩,其馀立而观之耳,甚者反是而迎合耳。陛下何不审观比年亦有议一事而连章不置,如曩时濮议、新法事乎?亦有用一人,更数年不奉诏,如曩时李定入台,宋敏求、李大临、苏颂之徒乎?亦有逐一人而同列乞与俱坐,如曩时范仲淹、尹洙、余靖之徒乎?正患人臣不同心耳。而陛下方以为党,此人臣私议,于国何利,而可倡于君上哉?臣故以为:陛下诚慕太宗,惟无以合党疑外廷可也。牛李之祸,唐之所以亡也。岂太宗家法乎?臣伏读圣策曰:「瞻言清风,窃所向慕。伊欲规其能事,鼓其成绩,何修何饰而外户不闭,行旅不赍。何取何营而断狱几刑措,米斗直三钱欤?家给人足,厥道何由?仁义功利,四者之宜,当安所施」?臣以为太宗能事成绩,略尽君道,不越数端。陛下所为修饰,莫若去其不如太宗,而就其如太宗者。舍是,将有所营取焉,非臣之所敢知也。且陛下试思臣之所未谕者,其与太宗异,果何由欤?岂非恃天资之高明,谓天下可独运而专断欤?昔贞观之初,盖有以独运之说惑太宗者矣,而太宗卒莫之听,是以后功利先仁义,而收家给人足之效。陛下欲比迹焉,而操其所不用之术,臣窃为陛下惜之。方今下情犹郁,公论犹沮,士大夫犹有怀不敢吐,而陛下方且顾盼周行,类不适用,慨叹当世殆无其人,非以忤旨而去,则曰是腐儒耳,则曰是好名耳,则曰是党耳。然则陛下临事,腹心将安寄乎?于是乎始有弃文尚武、亲内疏外之心。臣岂不知陛下固非好违经常,率然改图,而徒蒙不韪之议哉?诚以一时闻望之士,历试而甚亡具,十年以来,凡许国者,皆不践言也。大功未立,万绪缺然,展转周回,莫能与济。是独非人臣负陛下至此哉!虽然,意有所偏,则事有其祸。《诗》不云乎:「无思甫田,惟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臣窃忧陛下之他有所求,将以独运专断,而去道愈远,徒以劳心也。且陛下之所以右武臣,未知何如也?窃聆近制,削下拜之礼,升杂压之序。夫操驭英雄,亦顾圣略何如耳,安用此琐琐为耶?是固其细者也。彼闺阁宾赞之臣,肺腑之戚,强名曰武,特服饰类焉耳,爵号类焉耳。欲实安能?而陛下优游容与累年之久,而再畀之枢筦之地,岂惟缙绅烦言,韦布丧气?下至于老兵悍卒,亦籍籍后议,有侮视不平之心。方当大有为之时,而但曰不必右武,诚迂阔矣。若陛下但以名取,茍服饰爵号仅与文士异,辄取而宠之百僚之上,罢亦不失麾钺,居不足与谋也,出不足与战也,无乃似武而卒非乎?夫以似是而非之人,躐处民上,而曰以作士气,以起戎功,臣恐其去腐儒无几也。陛下何不因群心之所共违,而察一意之所独向乎?且陛下清心寡欲,不玩细娱,彼侍御仆从之臣,凡所以承间而取怜者,一无惑焉,则陛下岂偏厚内廷者哉!或者徒以好事远略,好察臣下,兴利除害之心动乎其中,而或为容悦者所中耶?何者?欲击射之便,则不可与外廷共习;欲探伺之密,则不可与外廷共议;欲用尝试之说,则不可与外廷共施行,势非此曹安用乎?夫陛下用之,才不过此耳,而影响气燄,足以倾人。不惟容奸,殆且生患。比年群臣或以言斥,或以事斥者相继也,独侍御仆从未有闻焉。岂在位皆浮伪,而彼独无所蔽欺耶?其地密迩,其弥缝之计精也。陛下手挠指顾,彼因而趋之矣。陛下声嗟气叹,彼从而和之矣。若是而不能幸免,将谁幸免耶?外议因是谓果亲之也,患且必至。陛下何不因群心之所共违,而察一意之所独向乎?陛下圣策之末,丁宁于臣曰:「子大夫习先圣之术,明当世之务,合志度义,其知之矣。其明以启告朕。悉意正论,无枉执事,朕将亲览焉」。臣诚浅陋,无所称塞。区区之愚,独以为陛下有师古不自用之心,而顾恃于独运专断,任一意之所独向,而忽群臣之所共违,是以下情犹郁,公论犹沮,而士大夫犹有怀不敢尽。故于卒篇乎献焉,而不复它云。《诗》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臣不胜拳拳。
故朝散大夫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周先生墓志铭 南宋 · 叶适
出处:全宋文卷六四九八、《水心文集》卷一三、《经义考》卷一八八 创作地点:湖北省荆州市江陵县
先生姓周氏,讳淳中,字仲古。及进士第,乞监潭州南岳庙。教授全州,以心丧去。又教授广德军。广德之学自钱公辅、洪兴祖,先生增制学宫,教以义利先后,人用知劝。满秩,有咨其贤者,共为荐,改官,知台州宁海县。富人子育于伯父,后乃愬父与赀不平,傅狱累岁矣;先生使并处一室,为言鞠养旧恩可念也,因相泣不复愬。知州索民久欠甚急,先生争不可。又以故乞监岳庙去,朝廷将用之,先生辞焉。为主管淮西安抚司机宜文字,帅欲奏边状,必请先生乃具。还,授茶陵军使,茶陵阙远,故求之。已而遂乞主管台州崇道观、成都府玉局观。授淮东安抚司参议官,当上,又乞主管建宁府武夷山冲佑观。淳熙十六年五月己未卒,积年六十八,阶至朝散大夫。先生温州瑞安县人,居三港镇之西。初买废山,躬执锄镰,烧地种木,稍凿平为宅。既久,则大竹长杉,回合蔽亏,绮岚绀池,焕霍房户。先生出仕之日少,退休之日多,常终岁闭门,花香鸟鸣,畅然怡适,不问外事。间行市上,负贩错杂,见者惊异,谓为古人。先生与人尽恭,能推善逊强,不使人以其薄仕进为出己上,故行高而人不忌。著《文集》十卷,《春秋说约》六卷。曰昌龄者,曾王父也;曰赠宣教惟良者,王父也;曰大宗正丞赠中大夫之翰者,皇考也。娶林氏,将作少监待问之女,封宜人。有四男子:㮨,迪功郎、新福州永福县主簿;橚,未命;楠,先卒;枋,太学进士。两婿,曰刘用晦、林必大。孙男三人,焘,烈,熙。孙女二人。九月壬申,㮨等葬先生于来暮乡龟岩。大宗正丞以节廉重,人恨其不得为谏官御史。先生仍祈退远利,诡世无悔,迄再不显。铭曰:
凡仕之初,岂异乎民!超卑跨尊,奴使厥神。又于其间,突兀轮囷;智不能周,并伤乃身。取物之残,眄睨嚬呻;勤拾涕洟,味其芳辛。吁嗟先生!退以自珍;冗不希荣,屈不望伸;有来招之,亦莫汝徇。不以为高,所求者仁;异彼区区,计伐称勋。如编群羽,附诸坚珉。我述斯铭,无惰后闻。
叶安仁墓志铭 南宋 · 真德秀
出处:全宋文卷七一九四、《西山文集》卷四四
昔余为泉山守,同僚之贤有数人焉,昭武李公晦、建安叶子是,其尤也。公晦学邃而气平,本经术,明世用,事之大者,余必咨而后行。子是坚彊有特操,介直弗顾私,遇事亡难意,处剧亡勌容,凡他人之所不能为与所不敢为者,必以属之。二君劲易不同,而同归于是。予既深赖其助,二君亦相得甚欢。然余于子是亦忧其太刚,不可以耦俗,故尝为诗以赠,欲其敛锋锷,收光芒,而进其德于中和之地。君既去泉而蹇于仕,越若干年,乃得知饶之安仁,则其为政一出于宽平,蔼然有儒者气象。居常语人曰:「先义而后利,先教而后刑,此吾所闻于真公者也,吾其敢违耶」!观君于予言不忘如此,其志于善可知矣;于为政后先之所决择如此,其进德之勇又可知矣。夫自昔以人材为难,予于一州得尤贤者二人,其喜幸瞩望之何如也!然不数年而公晦殁,又数年而子是殁。子是之仲子,盖婿于李氏者也,前为妇翁求铭而未及作,今又为其父求铭焉。呜呼,予其可辞耶!子是名湜,世为建望族。曾王父某。王父某。父某,朝散大夫,知某州,赠中大夫。母张氏,继郑氏、吴氏、张氏,皆赠令人。君郑出也,自儿时气槩超迈,见者异之。以父任调邵州新化簿,遭母丧,服阕,从江淮宣司辟。以论军事不合去,尉赣之宁都。有剧贼数十人深入广右为暴,已乃易服遁归。君廉知其根冗,一日尽缚之,法当得改秩赏,君曰:「此吾职也,何赏为」!则以白于府于台,不愿赏。刑狱使者王侯涔默嘉之,上其事于朝,诏特改承事郎、丞泉之惠安。会予守郡,引之以自助。明年,海盗壬人犯州境,杀逻卒,势张甚,予合官民兵捕逐之,顾督捕者难其人,君奋然请行。时刘夫人方蓐卧,弗顾也。居数日,禽其酋,馀鸟惊兽散,君犹督舟师遽出境乃还,至家而幼子夭矣。予列上其功,不报。以宣义郎知赣县,部使者迎拒君,不许上。郡守柴公中行犹曲留之,至为辨数于朝,然无及也。既至安仁,一以平时所得于师友者施之政,其视雁鹜行常正色如铁,不少假借,至进士民语之,则如家人妇子相尔汝,俾得尽所欲言。虑民之淹于讼也,日惟退食少休,两造至庭,一见即决,亡所宿淹者,吏以故不得邀赇请,虽负者亦心服无怼辞。邑有田讼,更数令不得辨枉直,君一见诘问,具得其情,不浃旬以决,县人骇叹,称为神明。有重囚系县狱,根连十馀家,淹延且半岁。君始至,知为黥胥罔利计,疏其事台府,尽释之,皆欢叫腾踊以去。赋敛务在宽民,非甚稽考不督责。前令负课以数万计,郡弗察,顾迫君以偿。君曰:吾亡他缪巧,其能者窒渗漏,节浮沈而已,姑尽吾所能以应,否则去之。符移虽日急,每反复恳扣,冀宽其期以纾民,必得请乃己。番俗杂吴楚之旧,春夏疫作,率惟巫是听,虽骨肉绝不相往来。君为文镌晓,选医往视,随其證以疗,或扶病来告,则亲问而药之,贫不能自给者,赒以钱若粟,所全活甚众。其大者如是,至若蠲里正之扰,罢科籴之害,与凡剔吏蠹,苏民瘼者,不可殚书。然君犹以为未足,方将创社仓,建义庠,置安乐院,使凶荒有备,善良有教,罢癃残疾者有归,条画且定而君病矣。既棘,犹谆谆若梦中语,曰某事毕矣,某事未也,盖勤民不忘,以至于死云。时宝庆三年某月某日也。寓士汤君仲能往哭其丧,见邑之人多痛悼,至流涕云者。又闻其家缗钱不满数十,棺衾久而始具。归行田壄间,虽荛僮牧夫亦戚嗟,如出一口。历叙其事,以谓近于古之所谓循吏者。仲能名巾,信义士,其言确讱不诬,故予剟而著之,然不能尽纪也。世远道散,为政者刍狗其人,鬼魅其俗,以为非严法峻刑不能服,而朝夕所治者,敲扑以聚财而已。其闻义利先后之说,鲜不姗笑以为迂阔,而君用之于治邑,不期年间,其效章灼若是,然则谓古道不可行于今,斯民不可以理义化,其又果然欤!仲能又言,君壮岁游文公朱先生之门,得以直养气之说,故其为人磊落明白,无所回隐,每自谓平生与宾客言者皆可以语妻子。吁,君之所为挺然自立者,其不以有本故欤!君生于乾道戊子,享年五十九,积阶承议郎,赐五品服。妣郑氏,继刘氏,兵部郎中炳之女,又继亦其季,皆封孺人。子果、采、㮚、矩。女适进士翁德广。采,乡贡进士,即前所谓婿李氏者,从公晦问学,得其指归,方进而未已也。诸子以三年某月日,葬君城南铁狮峰下。铭曰:
匪利之征,而义之营。匪躬之忧,而民之宁。嗟君此心,可质幽明。我为斯铭,百世是徵。
高帝论 其三 南宋 · 王迈
出处:全宋文卷七四五六、《臞轩集》卷三
自古英雄之君出而得志天下,固其神机庙谟,弛张阖辟,有非浅智末议所可窥测。然至于摧败困衄仓皇窘迫之际,智穷而无所施,力惫而无所用,而卒能宏济艰难以成大功者,此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秦失其鹿,高皇帝披荆棘,冒霜露,以与群雄共逐之,而骁暴强鸷与汉角立者,楚其勍敌也。羽奋百战百胜之威,西向以争天下,先锋所加,飘忽震荡,如暴风凌雨。高帝无尺土之阶,独以一身横当乎其冲,徘徊反侧不能以自定,宜若不得遂其志,而卒之破羽垓下。成功若是之果者,人孰不以为帝之智略足以办此,而奔走前后诸臣预有力焉。余谓不然,帝之于天下,最无心于得之者,无心于得而竟得之,天盖有心于相汉也。初,帝起自沛中,萧、曹皆文吏自爱,欲称兵倡乱,恐事不就,秦族其家,独以帝为人望所属,故共推戴之以为兵首。此非帝有心于利天下也。秦兵方强,诸将莫利先入关,怀王与诸将谋遣长者扶义而西,于是帝不得辞。此又见帝初无心于入关也。自时厥后,与项羽相持于崎岖戎马间,争顷刻之命者屡矣。鸿门之围、彭城、广武之围,其备甚疏,其力甚窘,而皆能脱一生于万死之中,此非天有以相之,汉之为汉未可知也。方其入关之初,羽以百万之师叱咤长驱,目中已无关中矣。项伯羽之季父,以张良之故为帝缓颊于羽,羽至陆梁,且降心忍气,与帝周旋于杯酒间。及亚父之谋一发,项庄之剑已跳踯而不可禁。吁,亦危矣!伯独以身翼蔽于前,未几樊哙得以攘臂而入,一怒之馀,羽气已索,帝得脱身于项氏垂涎之口,羽之君臣始彷徨四顾,吾属为虏之言始不知其所从出。人谓鸿门之围,项伯实脱之,吾谓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天之夺项氏之鉴,而丧其魄也久矣。彭城一役,帝方哆然高会,不虞楚兵之蹑其后。及一覆于睢水之上,三匝之围未解,而大风冥晦,帝仅得免。此固天之相帝昭昭者,不必深论。至如荥阳一战,羽听增言,兵围愈急。是时汉之援兵未至,楚全而汉孤,事势缓急,不问可知。纪信在军中时碌碌无闻,非有智谋勇略出诸臣之右者,一旦乃能奋不顾身,称降诳楚,帝既突骑而归,而信之肝脑已膏于楚人之斧钺矣。信之此举,谁实使之,或者天心眷眷于赤帝之子,则必假手于草莽之臣。不然,汉事去矣。信之一死,刘氏四百年社稷于此乎决,是岂可以易言哉!迟迟踰年,而有广武之役,羽张其抚剑疾视之威,帝非不知力非其敌,而乃致辞问罪,从容暇豫如平时。今观其责羽之辞,义气激烈,天如不闻则已,如其闻之,宁不为之感动乎?想夫伏弩潜发之时,天地鬼神已森列于汉王之左右,是则帝之所不能为者人也,所能为者天也。生死临乎其前,帝不为之少慑者,亦恃其有此尔。楚虽强,其如天何哉!垓下之败,羽始有此天亡我之言,何知之晚也。他日帝告吕后,亦以布衣取天下归之天命,帝可谓自知之审矣。
介庵记 宋末元初 · 刘辰翁
出处:全宋文卷八二七四、《须溪集》卷五
属予初识老彭介庵翁,年八十馀,健步啖声,如松风夜涛,厚重如抱瓮负鼎,望而知其禀盛志彊,然不知其有养于此有年矣。相遇不相叩一语别,相望百里而远顾卷卷,以「介庵」二字徵言。或曰:介,坚也,故木之介犹甲之介,甲之介犹虫之介,确如也。其以此自守如石,则不以易乎其外也。庵是之谓乎?彼介之义则然矣,然非喻道之言也。《易》曰:「忧悔吝者存乎介」。介者其间也,物莫不有是间,达者藏焉,人则顾陷其险,甚可悲也。吾尝行田间,春泥汩然,垫于陷者容足,以为天下之险如是而已。前而遇绝涧丈馀,兢兢缘木之仅济,又以为不殆于坠者幸矣。一日避乱山中,见尘而走,既暗失道,闻水声潺潺。或曰此有桥,欣然若翼以飞。它日视之,廪然莫能复也,则向之神者度之矣。凡平世之蹶人也甚于渊,而立乎是非荣辱之涂也如线。故间者天下之至险也,得其间则超然避世而不犯,不属于此亦不属于彼,不为利先,而害亦莫之随也。其为介也微,虽至微,必有介也。其为介也微,故昧者常蹈乎彼。虽至微必有介,故物莫能碍,而从容者犹足以自处焉。边境有人焉,其名为窃,人知窃之为盗,而不知天地之盗有所不可无也。宋郑之郊曰岩戈锡,陆之吴,羊之晋,不耕者亦数百里焉。利害之交,死生之地,常若有岩戈锡数百里者,而人不知也。然此其旷者也。若燕南陲,赵北际,虽不合者如砺,而犹可以避世也,而此犹其远者也。楚汉之时,商洛之路,兵革之冲也,而四皓老人啸傲风尘,标然如巴邛之橘,此以楚汉之间为介也。而此犹其小者也。阴阳变化,出于开辟之始,六合之外,而一动一静,至微至危,在于一身、一息、一粟,而人莫之知也。此以有极无极为介也。大寒大暑而不相侵也,往古来今而不相涉也,是一动一静之间者也,此其为介也至矣。不知天地藏于吾身,则以吾身塞于天地而有不容焉。吕梁之流而游者狎之,中山之烬而入者冒之,彼固未尝无隙也。羿之彀中,而有中央者焉,乃其所以不中也,犹拔于吴壁,而益知吴壁曲折也,是亦未尝无隙也。若不夷不惠,非心非物,则虽吾亦不能知也。彼以其外之介者为介庵,非也。虽然,吾语是庵也逼矣,而何以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