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库 近现代
沈乙盦诗·序
余与乙盦相见甚晚。戊戌五月,乙盦以部郎丁内艰,广雅督部招至武昌,掌教两湖书院史学,与余同住纺纱局西院。初投刺,乙盦张目视余曰:「吾走琉璃厂肆,以朱提一流,购君《元诗纪事》者。」余曰:「吾于癸未、丙戌间,闻可庄、苏堪诵君诗,相与叹赏,以为同光体之魁杰也。」同光体者,苏堪与余戏称同光以来诗人不墨守盛唐者。自是多夜谈,索君旧作,则弃斥不存片楮矣。乙盦博极群书,熟辽、金、元史学舆地,与顺德李侍郎文田、桐庐袁兵备昶论学相契,词章若不屑措意者。余语乙盦:「吾亦耽考据,实皆无与己事。作诗却是自己性情语言,且时时发明哲理,及此暇日,盍姑事此?他学问皆诗料也。」君意不能无动,因言:「吾诗学深,诗功浅。夙喜张文昌、玉溪生、山谷内外集,而不轻诋七子。」诗学深者谓阅诗多,诗功浅者作诗少也。余曰:「君爱艰深,薄平易,则山谷不如梅宛陵、王广陵。」君乃亟读宛陵、广陵。明年,君居水陆街姚氏园,入秋病疟,逾月不出户,乃时托吟咏。余寓庐相密迩,有作必相誇示,常夜半叩门,函笺抵余,至冬已积稿隆然。又明年,庚子之乱,南北分飞,此事亦遂废矣。君诗雅尚险奥,聱牙钩棘中,时复清言见骨,诉真宰,荡精灵。昔昌黎称东野刿目鉥心,以其皆古体也。自作近体,则无不文从字顺,所谓言各有当矣。
余生平喜检拾友朋文字,君作落余处者殆百馀首,念离合之踪无定也,特序而存之。
光绪辛丑,陈衍。
睫闇诗钞·序
《虞书》云:「诗言志。」《鲁论》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教无穷也,如是焉已矣!古今诗人如恒河沙数,而其诗如是则传,不如是则不传。夫三代以下,如汉高、项羽、斛律金皆不学,彼岂以诗人自命?然而《大风》《垓下》《敕勒》诸歌至今传之,虽李、杜、韩、苏亦为之心折首俯,是何也?彼得乎《虞书》《鲁论》言诗之旨也,所谓如是则传也。若诗人之诗,则冠绝一时者不可多得。汉魏之际惟陈思,魏晋之际惟步兵,终南北朝则陶、谢、鲍、庾而已。唐以诗取士,诗极盛矣,然卓然大家,入《诗醇》之选者,亦李、杜、白、韩而已,宋则苏、陆,凡六家。自时厥后,金之元遗山、元之虞道园、明之高青邱、何大复称焉,然而降矣。有明七子,矫而学唐,而世以优孟衣冠讥之,我朝诸家,矫而学宋,世又以优孟衣冠讥之,而诗不甚传,何也?以彼未尽合乎《虞书》《鲁论》言诗之旨也,所谓不如是则不传也。
然则诗之传岂易言乎?读吾睫闇夫子之诗,则实有可传者。夫子之诗,高则近太白,大则近少陵,特其才气然耳,岂规模哉?集中如《都门秋怀》、如《岭南草》、如《蜘蛛》、如《寄张介夫》、如《忆仲若》、如《折树叹》、如《由水墘晚至后𡑒》、如《感春》诸篇,皆逼近汉魏。至于《王母寿》《粤王台》《祷雨龙山》《由碣石卫至金厢汎憩息》《升天行》《醉时歌》《登白云山过安期生祠遂诣九龙泉祈雨》《西樵吕祖阁》诸作,皆有阅古今、傲风霆之气,则纯乎屈、宋之遗,曾何李、杜、韩、苏之足云?盖得言志之旨深也。抑隽又尝受诗于夫子矣。夫子曰:「吾人一言一行,须有安身立命处,作诗亦然。《孟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不知道者,不足以言诗。古今诗人如麻,惟陶徵士、浣花、青莲、昌黎、眉山有然,次则李义山、陆放翁、元遗山三子之诗,亦能自道其意。」及退而玩夫子之诗,其本诸安身立命以咏歌者,不可枚举。乃知夫子以其所得者授隽也,盖得无邪之旨深也。且夫夫子以名进士由郎署改官来粤,历宰诸大邑。每治事,与民语,丁宁委婉,若恐重伤之者,而治盗恒用重典。常语人曰:「周汉以来,名臣钜儒,论治无不明刑罚者。然刑罚之本,在于教养。今吾日取不养、不教之民而诛之,疚心多矣!」每移任去,父老攀辕截镫,途为之塞,有出涕者。是立德、立功不朽之业大有在,岂区区以立言传哉?
初,隽以刊行是篇请,夫子辞之曰:「古大家诗,多则万篇,少则千篇。余虽耽诗,存稿仅尔。而一行作吏,此事遂废,偶有触托,亦不过于马背船唇得之。我生不辰,衷怀摧怆。或多急微噍率之音,遽以问世,徒授人以吹索之柄,可乎?」隽谓:「白诗多,韩诗少,皆大家也。且白不敌韩,诗岂以多寡论哉?使所作有失乎《虞书》《鲁论》《孟子》言诗之旨,虽多,亦奚以为?」夫子颔之。隽遂校字以付梓。举吾夫子之诗之所得,述诸简端,以谂后之读睫闇诗者。庚子腊日,受业张隽谨识。
二如阁诗集·黄纬序
墨娟者,我邑费担农广文先生之爱女也[1]。方七岁,攻书史,积十余年,经传皆通,尤长于诗,先生亦乐以诗授之。岁壬午,余就馆其家[2],乃兄寅生暨诸弟[3]皆及门[4],余亦藉承[5]先生教。娟年十五,有才名,闺中日事讽咏[6]。兄嫂绣云甫聘归[7],亦能诗。于是,二人嗜学一心。先生博物,拥书万卷,吴楚诸名公时过访[8]焉。至则无有不赠,赠则无有不和。数年诗既多,先生笑而汇之成一帙[9],曰:“吾锡汝名[10],署为《二如阁》。”从兄[11]湘臣、茂才、右达、明经素不轻许人诗者,于此稿则尽情击赏[12]。
[1]我邑:我县,即阳新县(旧时谓兴国县)。邑,旧时县的别称。费担农:费墨娟之父,名费光业,字敬之,号担农。广文先生:指费担农先生。“广文先生”是旧时对儒学教官或儒雅之士的泛称。宋敖陶孙《次韵翁伯绍教授》诗:“政思坐上觅佳客,广文先生秀眉宇。”费担农曾于同治九年例授县候选教谕,故云。以下凡言“先生”或“广文先生”皆指费担农。
[2]就馆:任教于私塾。馆,这里指私塾。
[3]乃兄:乃,代词;其,他的。乃兄,即谓其兄。《红楼梦》第四回:“令其读书,较之乃兄,竟高十倍。”暨:连词;与、及。诸弟:同宗之弟。《国语晋语四》:“而惠慈二蔡,刑于大姒,比于诸弟。”韦昭注:“诸弟,同宗之弟。”唐韦应物《寒食寄京师诸弟》诗:“把酒看花想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
[4]及门:受业于门下。语出《论语先进》“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孔子所谓“及门”,本谓在门下,后以“及门”指受业弟子。《元史许谦传》:“及门之士著录者千余人。”
[5]藉承:凭依,继承。
[6]讽咏:诵读吟咏。晋张华《博物志》卷十:“听诵诗书讽咏之音,不听淫声,不视邪色。”
[7]甫聘归:甫,才,刚刚。聘归:古代谓女子出嫁。宋陆游《雪后寻梅偶得》之一:“定知谪堕不容久,万斛玉尘来聘归。”
[8]过访:过访,探视访问。
[9]一帙:一本书稿。明高启《荆南唱和集后序》:“因以一帙示余,曰:‘此野人之词也。'”
[10]锡汝名:为你赐给书稿一个名字。锡,通“赐”。《诗经大雅既醉》:“孝子不匮,永锡尔类。”署:题记。《汉书苏建传》:“上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形貌,署其官爵姓名。”
[11]从兄:堂兄。《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
[12]击赏:击节赞赏。《旧唐书阎立本传》:“池中有异鸟随波容与,太宗击赏数四,诏座者为咏,召立本令写焉。”
娟年十八,归张外子坤轩[1],俊逸士也。琴瑟既调,逮事翁姑,欢心最得[2]。洎乎高堂已谢,家政独操,抚嗣息,课奴婢[3],内和伯叔之亲,外洁宾朋之馔,相夫子,摒挡一切,俾秩然而就绪[4]。人静更深,则仍手一卷吟讽,参稽[5]故学识,与年俱进。坤轩所与游多淹雅[6]著名之士,每因内子能诗欣欣然各有奉赠。昔昭仪操人伦之鉴,尚矣[7]。降若《随园》所纪,闺秀诗才极一时之盛,如叶方伯佩荪家前后两夫人、两女公子及儿妇皆诗坛飞将也[8]。娟殆可与媲美与?惜乎[9]!
[1]外子:丈夫。旧时夫称妻为内子,妻亦称夫为外子。费墨娟丈夫名张学譓,幼名翌珍,字昆言,号坤轩。
[2]琴瑟:《诗经周南关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后比喻夫妇间感情和谐。苏轼《答求亲启》:“许敦兄弟之好,永结琴瑟之欢。”逮事翁姑:逮事,侍奉。翁姑,公婆。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四:“泰惊悸,召诘之,妪曰:‘老妇常逮事翁姑于此,子孙不肖,为他人所有,故悲耳。'”
[3]洎乎高堂已谢:等到公婆谢世。洎(jì)乎:等到,待及。嗣息:儿子。课奴婢:督促、训导奴婢。宋苏轼《仇池笔记二红饭》:“今年东坡收大麦二十余石,卖之价甚贱,而粳米适尽,故日夜课奴婢舂以为饭。”
[4]相夫子:相,辅助。夫子,指其丈夫张坤轩。俾秩然而就绪:俾(bǐ),使。秩然,秩序井然,整饬貌。明方孝孺《祭童伯礼》:“孰如吾子,祠庙是虔,岁时烝尝,其仪秩然。”
[5]参稽:参,领悟。稽,查考。《荀子解蔽》:“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
[6]淹雅:犹高雅。《宋书王微传》:“卿少陶玄风,淹雅修畅。”
[7]昭仪操人伦之鉴:昭仪,皇帝妃嫔封号之一。这里指唐代的武昭仪,即武则天。人伦之鉴,即人伦鉴识,指鉴别、评估人物的能力。《梁书丘仲孚列传》:“少好学,从祖灵鞠有人伦之鉴,常称为千里驹也。”清王永彬《围炉夜话》:“郭林宗为人伦之鉴,多在细微处留心。”武则天由昭仪而为皇后继而为皇帝,大行科考,选贤能,立女官,时人许以人伦之鉴。当时上官婉儿被配没掖廷,武则天闻其多才,即召见宫中,试其文才而后大悦,当即下令免除上官婉儿奴婢身分,使其掌管宫中诏命,后又命其处理百司奏表,参决政务,终使这位才女功成名就。此句言下叹息墨娟女史生不逢时,没有那样的机遇。尚矣:那是很久远的事了。尚,通“上”,久远。《史记三代世表序》:“五帝三代之记,尚矣。”
[8]降:这里是说到了后来。降,表示从过去某时起往后算。唐韩愈《董公行状》:“所奏于上前者,皆二帝三王之道。由秦汉以降,未尝言。”《随园》:指清袁枚《随园诗话》。方伯:这里泛称显贵的官员。汉之刺史,唐之采访使、观察使,明清之布政使均称“方伯”。唐韩愈《送许使君刺郢州序》:“于公身居方伯之尊,蓄不世之材,而能与卑鄙庸陋相应答如影响。”飞将:清袁枚《随园诗话遗补》卷三:“吾乡多闺秀,而莫盛于叶方伯佩荪家。其前后两夫人、两女公子、一儿妇,皆诗坛飞将也。”并详引上述诸才女诗,如引叶佩荪先娶夫人周瑛清《甲戌闻捷》:“双眉欲展意犹惊,起听铜钲屋外声。不惜雕梁驱乳燕,泥金帖子挂题名。”又引其继娶夫人李含章《夏书》:“午楼风暖试轻纱,语燕声中日未斜。满地绿阴帘不卷,游丝飞上蜀葵花。”又引女儿《春阴》:“碧窗人起怯春寒,小立闲庭露未干。墙外杏花阶下草,引人长倚碧阑干。”又引长媳《春晓》:“翠幕沉沉不上钩,晓来怕看落花稠。纸窗一线横斜裂,又放春风入画楼。”
[9]殆可与媲美与:此句是说谓墨娟女史和《随园诗话》中提到的乾隆年间的闺秀诗才大概可以比美了吧,可惜出生得晚,她的诗无缘载入很有影响的《随园诗话》。
广文先生于癸巳年冬遽赴召玉楼矣,逾年,绣云复兰萎[1]。嗣是[2],诸作率多恼恨穷愁。且因乃兄暨弟科名未就[3],则于诗中寓箴劝之意,盖其孝义之情、敦厚之旨,天性然也。
余叨世好[4],今又授馆于兹,长君明珠甫成童[5],经训已通,他日必显,显则此稿必传。课徒之暇,尝请而读之[6],窃叹诗人之芳馨气泽大都不泯,而广文先生独得之爱女[7]。因为之叙,一以志东君之韵事[8],一以述才人之苦心。
光绪辛丑年[9]孟春月之上浣[10]癸巳,恩科[11]举人考授汉宗室觉罗教习知县黄纬题撰[12]。
[1]赴召玉楼:唐李商隐《李长吉小传》:“长吉将死时,忽昼见一绯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长吉独泣,边人尽见之。少之,长吉气绝。”后因以“玉楼赴召”为文士早死的典实。兰萎:比喻丧亡。宋王柏《陈卿内邵氏挽词》:“蕙槁兰萎兮弃钗钿,凄凄东坞兮藏风烟。”
[2]嗣是:从此以后。
[3]科名:科举功名。箴劝:告戒、规劝。
[4]叨世好:忝为世交。叨:犹辱。谦词,表示承受之意。唐陈子昂《为副大总管苏将军谢罪表》:“臣妄以庸才,谬叨重任。”
[5]长君明珠:长君:古代公子的泛称。这里指费墨娟女史之子明珠,明珠又名张羽尧。
[6]课徒:教育学生。清李伯元《南亭笔记》卷五:“萧山汤文端未第时,为人课徒。”请:敬辞。用以代替某些动词。表示恭敬、慎重,或使语气委婉。《红楼梦》第十四回:“只听一棒锣鸣,诸乐齐奏,早有人请过一张大圈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下放声大哭。”在这里是说把费诗拿出来。
[7]之爱女:这样值得宠爱的女儿。之,指示代词,这样,这样的。
[8]东君:犹东家。对主人的尊称。清袁枚《新齐谐梁朝古冢》:“朱生匆匆出署,将觅船赴浙,忽差役寄东君札来,止之。”韵事:风雅之事。清李渔《闲情偶寄声容文艺》:“听其自制自歌,则是名士佳人,合而为一,千古来韵事韵人,未有出于此者。”
[9]光绪辛丑年:即公元1901年。此时费墨娟女史已32岁。
[10]上浣:即上旬。俗以上浣、中浣、下浣为上旬、中旬、下旬,本唐制十日一休沐。浣:沐。
[11]恩科:此指清代于寻常例试外,逢朝廷庆典,特别开科考试,称为“恩科”。
[12]考授汉宗室觉罗教习知县:指清代汉人通过考试后在皇族觉罗子弟的官办学堂任教,期满后以知县用的官衔。
全台诗
郑登瀛(1873~1932),又名学瀛,字十洲,号竹溪诗逸、北郭诗逸。竹堑(今新竹)人。为进士郑用锡曾孙。五岁丧父,由其母高氏抚育成人。少与刘景平、罗百禄同受业于高敬修,三人因才相埒、志相合,且皆善书法,人称「高门三杰」。早年曾经营酒厂,获利颇为可观。其后日人实施专卖制度,遭强行徵购,遂转而寄情书画于北郭园故宅。昭和六年(1931)「九一八事变」后,郑十洲将诗稿中涉及时局者全数烧燬。随后将子嗣三人分别送往北平、广州就读。昭和七年(1932)六月病逝,享年六十。〖参考张子文等《台湾历史人物小传:明清暨日据时期》,台北:国家图书馆,2003年12月。〗郑氏重性情,诗歌以抒情见长,张纯甫评云:「诗虽宗随园,而典赡乃类义山。」生平作品有《郑十洲先生遗稿》,由其女婿罗启源在民国五十六年(1967)排印出版,收录诗作一百一十首,多伤感与游兴之作,1992年由龙文出版社影印重刊。此外,尚有未出版诗稿《沧海遗音》、《扶桑寄生草》、《鸡肋杂录》、《北郭园小草》〖参考《新竹市志。人物志》,新竹:新竹市政府,1997年12月,页131〗。以下诗作据《沧海遗音》手稿本、《扶桑寄生草》手稿本〖编者按:由于《鸡肋杂录》与《北郭园小草》以行草书写,且多处涂改,极不易辨识,在此暂不收录。〗
全台诗
郑十洲(1873~1932),名登瀛,字十洲,号竹溪诗逸、竹溪诗隐。新竹进士郑用锡曾孙。工诗善书,少与刘景平、罗百禄同受业于高敬修,三人因才相埒、志相合,且皆善书,人称「高门三杰」。早岁创办酒厂,获利颇丰,嗣因日人实行专卖,强被收购,自此遂寄情吟咏书法,不治生产。 郑氏生前诗稿因恐贾祸于子孙,自行将具有民族意识之篇什焚燬,《郑十洲先生遗稿》乃收录倖存诗作一百一十首及遗墨,先于民国五十六年(1967)八月,由郑氏女婿罗启源在台北排印出版,何汉津整理并序:「瓣香随园,先生虽主重性灵,专写性情,所为诗缠绵悱恻,百读不厌,然其愤时感奋之作,则慷慨激昂,可以廉顽立懦。」张纯甫亦评:「诗虽宗随园,而典赡乃类义山。」民国八十一年(1992)六月,台北龙文出版社再据此书重印问世。(杨永智撰)
大至阁诗·序(叶恭绰)
余年十二,随先君至赣,先君为妙选师友,故一时贤俊,多得从之游。厥后聚散不常,遭遇复各异,曩者晨夕谈艺之乐,一逝不可复得。日月易迈,往昔盛年各随尘浪以俱去,三十年中,哭桂伯华、刘玉珩、沈筱宜矣,继又哭陈师曾、梅斐漪,最近复哭诸贞长与刘未林、文公达。余幸稍识生死无常之理,不至以此伤性,然情怀则可知也。又念诸君以特异之姿,阅世数十寒暑,所得者惟忧苦疾患,此固人类所同,然第求稍获世间名利恭敬,以窃自慰其非虚生浪死,其事亦至复不易。呜呼!人生之多艰,文人之无命,殆不信耶?殆不信耶?贞长长于余数岁,少好为诗,屡相唱和,惊其骨格腾健,望之莫及。中岁偶读所作,则益转为苍浑,骎骎与散原、吷庵诸公并驰。没后,觅所为诗,固裒然成集,梁子众异因独任剞劂之役,刊成此帙焉。贞长平生知友甚黟,今独得此于众异,于死友可云不负。抑贞长异时屡助节使幕府,嶷然将有以自见,固非欲以诗人终者。顷岁胥疏无俚,买地西湖红桕山庄,葺屋数椽,期将隐居以老,复遇焚如,燬藏书,万数千卷都尽,意气乃顿衰。谋食来海上,所为诗始率易。及病以死,几无赀为殓。综其身世,颇类子美、樊川与玉溪、剑南,然敛华就实,能用于世,复似过之。至于诗之与古人絜长较短,则未易以一二言尽也。余往者曾属友人吴眉孙刊师曾遗诗;伯华以学佛弃其文字;玉珩早死,无遗稿;筱宜、斐漪所作散佚;余比搜辑公达之作,尚未成编;未林遗稿则贫不能刊。呜呼!当今之世,贞长之犹得流传此帙,得不谓之厚幸欤?抑文字与世谛牵缠至固,贞长曾从伯华学佛,今兹摆脱落尘鞅,将舍其所执而企其所未至,区区一诗集之刊布,其未必为贞长之意乎?第朋辈之所得而助于贞长者,则固止如是也。噫!民国二十二年十二月,番禺叶恭绰。
思玄堂诗·跋
自三十六体出,学者始识以茂密深醇之法,梯阶杜境,韩、和继作,有宋杨、刘、钱、晏诸人复衍其传,其后浮响寖增,去杜愈远,诟者至以挦扯相诋,由是宗者盖稀。衮甫年丈后于杨、刘诸公殆九百年,生平为诗,初不规规酬唱,直抉李精髓以入杜堂奥,图阵严整,未尝率尔成咏。忆甲子寓故都,曾假手稿讽诵,虽寻常一字,亦窜易数四,想见用心苦矣。年丈既归道山,哲嗣子长、公纪诸兄定其遗稿,以传不匮,孝思孰大于是。以拟义山学杜,遥遥千载,信足辉映后先。年丈粹然儒宗,毕生致力《法言》,已见江河不废,其于声韵尤足俯视海内,抗响有清,固无俟乎诗名以传。即以诗言,亦自有不朽者在。集中附见补亡诸诗,以飞所知,殊不仅此。甲戌旅京,[见]年丈为书聚头扇二律云:「老学真馀炳烛明,一编覆瓿欲何成。篹玄耻署新诸吏,议礼甘为鲁两生。别久未忘春树色,诗来如听暮江声。酒人寥落悲歌减,击筑难为独客情。」注「次韵答纕蘅兼寄秋岳」。又:「帝京景物不堪寻,偶过梁园春正深。经雨繁花成碎锦,接天乔木更轻阴。百年蔽芾思周德,一士婆婆动越吟。莫怪少陵无好思,王孙且复保千金。」注「癸酉暮春萃锦园看海棠分韵得深字」。今检《思玄堂稿》,未睹两诗意者,遗珠或多,秋岳、纕蘅诸先生,平生往还,他时谅有裒益。复忆甲子借读手稿竟,奉题二诗云:「论道谈玄兴不穷,及门常得坐春风。为霖久属苍生望,载笔还参造化功。洗尽铅华归澹永,力收刚健到沉雄。微闻绛节仍东驻,定有新词付锦筒。」「文章千万灿琳琅,(集题《金薤琳琅斋稿》。)早见声华动八荒。天上神龙信夭矫,众中仙鹤自轩昂。朝宗江汉同归海,避月星辰各敛芒。愧我无途换凡骨,欲因公乞上池浆。」年丈往矣,久坐春风,凡骨犹昔,披诵兹稿,不禁泫然,世有知音,其或能继郑笺,用阶少陵之壁垒耶?
民国二十六年四月,年侄冯飞谨识于南都。
潘天寿诗存·序
诗言志,抒情之作也,汉魏后稍有诗律。唐以诗取士而律日严,诗之境遂日以窘。能掉臂游行律中不为律困者,杜少陵也。不受律束肆意以行者,韩昌黎、卢玉川也。韩之诗“横空盘硬语,妥贴力排奡”二语得之。卢之诗三言、四言、五言、七言、十馀言杂居一篇中,虽导源于太白,太白无此奇险也。举昌黎玉川之诗与子美义山量短论长,或与乐天微之权轻比重,则颠矣。何也?彼固各言其志、各抒其情者也,今乃以己意为权量而长短轻重之,讵不谬乎?及门陈仲陶法梅宛陵钱琢如、效韩昌黎,予两善之,盖不欲以己意侧其间也。潘子天寿癸卯暮春出诗一卷、诗存二卷序见示。其古诗全似昌黎、玉川,其近体又参以倪鸿宝之笔。倪氏以文章经济名,其余技诗,书画皆精,而又大节凛然,予深慕之,为辑全集。而明清诸刊本皆有文无诗,后得诗集,又为采墨迹地方志,补数章,集乃大备。倪诗棱峭险拔,意出人表,予极爱之。今读此集,何其相似之甚也。潘子以画名世界,琢一章曰一味霸悍,其志之所在可知,宜其诗棱峭横肆如此也。喜有素心相同之友,为拉杂序之,一九六三年四月海宁张宗祥,时年八十有二。
后端居室诗存·序
壬寅岁,予以闽侯曾公履川之介,始识弥庵、栩庵李氏昆仲于香港官立文商夜校。三先生皆以诗鸣,窃喜得数承教自幸。乃不逾岁而弥庵卒陨,栩庵为刊其所为《佛日楼诗》四卷,履川先生序而行之,世所推为同光诗体之后殿者也。其后十年间,以舌课之劳,与栩庵相见日鲜,而知其深沈清介,以自尚言伦行虑,独赁居教会寓楼,一室冥然,安常茹淡,不为依光扬声以交当世士。岁时间遇诸市筵,执手为言相命之学,则告予以气疾经年,意不获久居人世,辄恻然阴慨而强慰之,而不谓其老病萧索,溘然以死也。既卒之明夏,张君稚琴检其行箧,订存诗词若干篇,即以先生生平所号,题曰「后端居室诗存」。胡君惠春将为刊布,属予弁其端。呜呼!栩庵以乙卯夏亡,不三月而履川先生随逝,予尚忍卒读栩庵之诗文也耶?李氏为合肥望族,先世迭光显朝列,弥庵兄弟起家华膴,学行皆有本源,遭时不造,颠播于内变外侮流窜之间,托命海隅,闇然自放,作为诗歌,以发其忧愁逼侧、愤懑无聊之思。栩庵尤垂白厄穷,内无家人妇子之欢,外无有力者为之推挽延誉。二十七年之间,甘卑默而守儒素,其内足于己,摆落尘浊,殆无以异于弥庵。然则先生之所以自传者,又不必待区区文字以为重也。顾尝遍览其遗稿,纵横涂乙之馀,圈点评骘,其自矜慎顾藉有过人者,如《无双吟》《虞山诗草题咏》《哀鹃吟》《祭悼元兄》诸作,皆精思镵绝,以发露其性情。居常集草堂、义山句为诗,以之应万境,而指切时事,尤妍鍊工切,不啻出其手口。与弥庵所就或不尽同,而取径若合符节。独惜斯编皆为来南之作,壮岁所为,不一二睹,今之毫芒流落,果能与佛日楼并传与否,又未可知也。尝观自古诗人,坎壈不为时用,然后呕心以从事篇章,往往如祥麟威凤,自惜羽毛,乃不旋踵而声光寝灭,亦已多矣。况吾辈生今之世,值学绝文敝之时,而托居之地,又夷言墨行,求如庄生所谓见似人者而不可得。若先生生平独行踽踽,确然有以自信,张、胡二君乃为扬其幽光,则世之读是编者,其亦知所感发也欤?丙辰秋,顺德苏文擢拜序。
词学图录
周振甫(1911-2000) 浙江平湖人。学者、古典诗词、文论专家、编辑家。1931年入无锡国学专修学校,从钱基博先生学。1932年入上海开明书店任《辞通》校对,后任编辑。1951年开明书店与青年出版社合并,成立中国青年出版社,任该社编辑。1971年借调到中华书局,参加《明史》点校工作。1975年正式调入中华书局,任文学编辑室编辑、编审。有《严复思想评述》、《毛主席诗词浅释》、《鲁迅诗歌注》、《文心雕龙注释》、《文心雕龙今译》、《李商隐选集》、《诗词例话》、《文章例话》、《小说例话》、《文论散记》、《文哲散记》、《中国修辞学史》、《中国文章学史》、《周振甫学术文化随笔》、《周易译注》、《诗经译注》、《周振甫文集》。